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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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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的姐妹们在一起,可惜!他的姐妹们在这里又有许多亲戚朋友。这个犹太群体很有特
色,并不太令人愉快。巴尔贝克和某些国家,如俄国和罗马尼亚一样,地理课教给我们,在
这些地方,犹太居民并不享有与巴黎同等的优惠,也不像在巴黎那样达到了那种程度的同
化。布洛克的表姐妹和叔伯们,或者与他信仰同一宗教的男男女女上游乐场时,女的是去
“舞厅”,男的则上了叉路到纸牌赌博那边去。他们总是一块去,不与任何其它成分混杂。
他们织成一个与自身同质的队伍,与注视他们走过,每年在这里看见他们却从来不和他们打
招呼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帮。不论是康布尔梅的圈子,首席审判官的山头,还是大小资产
者,甚至巴黎某些普普通通的杂粮商人,他们的女儿,美貌,傲慢,嘲笑一切,完全法国
式,就像兰斯的雕象一样,都不肯与这群没有教养的丫头们混在一块。她们念念不忘“洗海
水浴”这种时髦,甚至总作出刚刚钓大虾回来或正在跳探戈的模样。说到男子,虽然无尾礼
服光鲜夸目,皮鞋溜光铮亮,但是举止装腔作势,使人想到画家那些所布洛克一一将他的姊
妹向我作了介绍,粗暴得无以复加地叫这些女孩子住嘴。她们对这个哥哥崇拜备至,将他看
成自己的偶像,他每道出一句什么俏皮话,她们都要哄堂大笑。所以,很可能这个阶层也与
任何其它阶层一样蕴含着许多引人之处、优秀品质和崇高道德。要体会到这些,则必须深入
到这个阶层中间去。可是,这个阶层不讨人喜欢,他们感受到排犹主义的气氛,看到排犹主
义的表现,他们结成密集的封闭的群体与此对抗,任何人都别想开出一条路打进这个圈子。
  说到“laift”,这事还不如那之前几天发生的另一件事叫我惊奇:布洛克问我为何前
来巴尔贝克(相反,他似乎觉得他自己来这里是极其自然的事),是不是“指望认识几个美
人儿”。我对他说,这趟旅行是我向往已久的一件事,然而比去威尼斯的欲望还差一层。这
时,他回答说:“对,当然了,为的是一面装作读约翰·拉斯金爵士的
《StonesofVenaice》①,一面和漂亮太太们一道吃冰淇淋。那位拉斯金是个面色阴沉、令
人讨厌的家伙,是世界上叫人最讨厌的绅士之一。②”布洛克显然以为,在英国,不仅所有
的男性都是“爵士”,而且字母“i”也总是发“ai”的音。圣卢认为这个发音错误并不严
重,因为他从中主要看出我这位新朋友缺乏社交概念。我这位新朋友既没有这些概念,又蔑
视这些概念。罗贝尔生怕哪一天布洛克知道了人说“威尼斯”而不是“威耐斯”,拉斯金并
不是爵士以后,会往前想到罗贝尔一定觉得他无知可笑,反倒自己觉得自己罪过,似乎自己
不够宽宏,实际上他真是宽宏无度。布洛克有一天发现自己的错误时会染上面颊的红晕,罗
贝尔已提前感到它飞上了自己的面颊。他肯定布洛克比他自己把这个错误看得更重。这正是
此后不久,有一天布洛克听到我说到“lift”时的感受。他立刻打断我说:“啊,应该说
‘lift’。”同时用生硬而又高傲的语气说道:“其实这完全无关紧要。”这句类似反应的
话,所有自尊心很强的人,无论是在最重大的场合还是在最微不足道的场合也都这么说。这
说明,对于声称无关紧要的那个人来说,即使在微不足道的场合之中,所说的那件事也是非
常紧要的。任何一个有些高傲的人,刚刚夺走了他紧紧攀住的最后的希望,拒绝给他帮忙,
从他嘴上也会首先冒出这句话来,这时便是令人伤心的话,也是悲剧性的一句话了:“啊,
好吧,这完全无关紧要,我另作安排吧!”这完全无关紧要地向他推去的“另作安排”,有
时竟会是自杀。
  ①《StonesofVenice》为拉斯金的作品,共三卷,第一卷于1851年,第二、三卷于
1853年均在伦敦出版。但直到1874年再版本及1881年的缩写本,这部著作才打响。1900
年春普氏游览威尼斯的圣马可时,手里就捧着这本书。缩写本于1906年由玛蒂尔德·克雷
默译成法文,书名为《威尼斯的石头》,此处布洛克出于无知,将Venice”(威尼斯)说
成“Venaice”(威耐斯)。
  ②普氏极喜欢拉斯金的著作,这里,布洛克的话怎样刺激了他,诸位可以想见。

  此后布洛克对我说了一些非常热情的话。他肯定希望对我非常客气,可亲。可是,他问
我:“你与德·圣卢-昂-布雷交往甚密,是想把自己抬高到贵族吗?——那贵族阶层与其
余的人是差不多的,你太幼稚了。你可能正处在赶时髦的狂热之中。告诉我,你是不是时髦
青年?是,对不对?”
  他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想对我客气这种愿望突然改变了,而是他的缺点正是人们用很
不正确的法语称之为的“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他自己对这个缺点无所察觉,更不会认为别
人会因此而不快或反感。
  在人类中,人人具有的品德,与每个人特有的众多的缺点相比,其比例并不更大。显
然,“世界上最普遍的事物”,并不是良知,而是善良。在最遥远偏僻的角落里,人们会惊
异地有到善良这朵花自动开放,犹如在幽静的山谷中开放着一朵丽春花。这朵花与世界上其
它地方的丽春花无异,但它从未见过其它的丽春花,只见识过有时叫它那孤独的小红帽颤抖
不已的狂风。即使这种善良因利害关系而变成瘫痪,表现不出来,它依然存在。每当没有任
何自私的动机妨碍它发挥的时候,例如读一本小说或一份报纸的时候,这种善良便会大放光
华,向弱者、向正义者、向妥迫害的人而去,甚至在一生之中杀过人,但作为长篇连载小说
的爱好者,他的心仍然根软的这种人心中,也是如此。
  与美德令人佩服的情形相似,缺点的多种多样也令人叹为观止。最完美无缺的人也有某
个缺点使人不快或令人着恼。某一个人智力超群,高瞻远瞩,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但是,
你亲自交给他请他转交的最重要信件,他却放在自己口袋里忘了交,后来又叫你误了一次重
要的约会,而且也不微笑着向你道歉,因为他一向以自己从不知道时间是几点钟为荣。另外
一个人思想细腻,性情温柔,待人接物高雅,关于你本人,从来只说会叫你高兴的话,但是
你感觉到他对有些事闭口不谈,将某些事埋在心底,各种各样的事在他心里闷着发酵。他见
到你很高兴,他们这高兴看得那么宝贵,宁愿叫你累死,也不离开你。第三位更诚恳一些,
但是,当你说自己健康状况不佳而未能前去看望他请他原谅时,他把诚恳推进到非叫你知
道,有人见你去戏院了,人家觉得你脸色很好不可。或者非叫你知道他并未完全受益于你为
他进行的斡旋,再说已经有另外三个人主动提出为他进行活动,所以他对你也只是稍加感恩
而已。在这两种情况下,前面那位朋友可能装作不知道你上戏院去了,装作不知道别人也能
给他帮这样的忙。至于这最后一位朋友,他感到需要向什么人反复地说或者揭示出可能最令
你反感的事,对自己的直爽感到十分得意,而且拼命对你说:“我就是这样。”
  有的人则以他们过于好奇或绝对没有好奇心来叫你着恼。你可以对他们谈到最为轰动的
重大事件,而他们完全不知所云。有的人等几个月才给你回信,如果你的信是关于你自己的
一件事而与他们无关的话。或者,他们对你说,要来问你什么事。你怕错过了他们的来访一
直不敢出门,他们却并不前来,叫你等上几个星期,因为他们没有收到你的回信(而他们的
来信根本没有要求你回信),以为他们惹你不高兴了。某些人高起兴来,想来看你,他们只
顾自己愿意而不顾你愿意不愿意,口惹悬河,不给你留下插嘴的地方,也不管你有什么紧急
的事情要做。可是,若是他们感到时间长了,累了,或者心情不好,你就引不出他们一句话
来,任凭你怎么使劲,他们用无精打采来对付你,再也不肯回答你的话,甚至不肯用一个字
来回答,就像没听见你说的话一样。
  我们的每个朋友都有自己的缺点,为了能继续喜欢他,我们不得不寻些东西来自我安慰
——想到他的才华,他的善良,他的温柔——或者更正确地说,将我们的好意充分发挥出
来,对他们的缺点视若罔闻。可惜,我们这样好心对我们朋友的缺点极力做到视而不见,总
是敌不过他的极力放纵,因为他看不见自己的缺点,或者以为别人看不见。讨人嫌这种危险
主要来自难以评价不显眼的或未被察觉的事,所以出于谨慎,至少应该从不谈论自己。可以
肯定地说,在这个题目上,别人的看法与我们自己的看法永远不会一致。人们参观一幢外表
平平的房屋,里面不论是珍宝满室,还是遍地皆是盗贼用的撬门铁捧或死尸,发现了别人真
正的生活,那表面天地之下的真天地时,都会感到同样的惊异。借助于每个人对我们说的
话,我们对自己形成了一个印象。通过他们在背后就我们发表的言词,我们得知他们对我们
和我们的生活怀有怎样完全不同的形象时,我们的惊异不会比上述情形更小。因此,我们每
次谈论过自己以后,都可似确信,我们说的那些无害而谨慎的话语,被人表面上彬彬有礼并
虚伪地表示赞同听了去以后,会叫他们作出最叫人恼怒或最令人快乐的评论,一言以蔽之,
是最不利的评论。至少我们对自己的想法和我们的话语之间不成比例,也很会激怒别人。这
样的不成比例,一般总是使人们就自己所说的话显得非常可笑,就像那些冒牌音乐爱好者,
虽然作出极其赞赏的样子,但是他们叫我们听到的话语并不能说明他们的赞赏。他们一面用
有力的指手画脚和一副赞赏备至的表情来补偿那含糊不清、喃喃低语的不足,同时又感到需
要哼一首他们喜爱的曲调。
  除了谈自己和谈自己缺点这个坏习惯之外,还要加上另外一个与此结成一体的坏习惯,
那就是揭露别人身上的某个缺点,恰恰自己也有这同一缺点。人们总是谈论这些缺点,似乎
是一种谈论自己的方式,实际上是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把承认自己的快乐与宽恕自己的快乐
结合在一起。
  此外,似乎我们的注意力总是被吸引到构成我们自己特点的东西上去,与别人身上的其
它东西相比,更容易发现这些东西。一个近视眼谈论别人时会说:“他眼睛几乎睁不开。”
一个肺结核患者对一个最健壮的人肺部是否完好总有疑问;一个很不爱清洁的人总说别人不
洗澡;一个嗅觉不灵敏的人总认为别人身上有味道;一个丈夫,自己老婆作风不正,会到处
看到老婆作风不正的丈夫;一个举止轻浮的女人到处都看到举止轻浮的女人;一个追求时髦
的青年,到处看到时髦青年。每种毛病,也像每种职业一样,要求一种专门知识,并不断发
展这种专门知识。将这些知识卖弄一下,并不令人恼火。性欲倒错的人发现性欲倒错的人,
一位裁缝应邀到了社交场合,他还未与你谈话,就已经品评起你的衣料,他那手指已经迫不
及待要来捻一捻看质量如何了。如果你与一位牙医谈上一会话,然后问他对你有何真实想
法,他就会告诉你,你有几颗坏牙。在他看来,没有比这更重要了。待你也发现了他的坏
牙,你会觉得没有出这更可笑的了。
  不仅仅我们谈到自己时,以为别人都是盲目的,就是我们做事时,也似乎以为别人是盲
目的。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有一个专门的上帝无时不在,他遮掩住我们每个人的缺点,或
向我们每个人许诺看不见我们的缺点,犹如对不洗澡的人,对他们耳朵上的一条污垢,臂弯
里的汗味,他都闭上眼睛,堵上鼻孙,并且要他们坚信,他们可以带着这些污垢和汗味在人
间游荡,不会受到任何处罚,人们什么也发觉不了。佩戴假珍珠或以假珍珠相赠的人,以为
别人定会把假珠当成真珠。
  布洛克很没有教养,有神经病,追求时髦,属于一个不受尊重的家庭,如同在海底一般
承受着无法计算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表层上的基督教徒,还有高于他所在的阶层的一层
层犹太阶层,每一层都以自己的蔑视压迫着紧挨着自己下面的那一层。要从一个犹太家庭上
升到另一个犹太家庭,穿过一层又一层,直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布洛克可能要花上数千年
的时间。最好是设法从另一个方向上开辟一个出口。
  布洛克跟我说什么我正处在赶时髦的狂热之中,要我向他承认我是时髦青年时,我本可
以这样回答他:“如果我是,我就不会与你常来常往了。”可我只是对他说,他这样讲话太
不客气。于是他想道歉,但是没有教养的人实在有福气,依照他们的方式,便是一面毁掉自
己的前言,一面伺机将那些话语变得更加沉重。
  “请你原谅我,”现在他每次遇到我都这样说,“我曾经叫你难过,曾经折磨你,我是
故意使坏。不过——从总体来说,所有的人,从个体来说,你的朋友,都是奇怪的动物——
你无法想象,我虽那么无情取笑你,可我心中对你是一片柔情。我想到你时,这种柔情常常
令我下泪。”说着,他便叫人听到一声呜咽。
  布洛克身上使我惊异的,还有更甚于他举止不适度的地方,那便是他的谈话质量好坏相
差很大。这个小伙子十分挑剔,对一些最时髦的作家,他常说:“这个人是个面色阴沉的白
痴,那个人完全是个傻瓜。”可有时他能十分开心地讲述一些毫不可笑的传闻轶事,引证某
一个完全平庸的人的话,说“那人真是了不起”。评断人的智慧、价值、意义的这一双重天
平,总是使我惊异不止,直到我结识他的父亲老布洛克先生那一天,这个谜才算解开。
  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竟然同意去与老布洛克结识。因为小布洛克在圣卢面前说了我
的坏话,又在我的面前说了圣卢的坏话。他特别对罗贝尔说我(一直)追求时髦追求得要
死。“对,对,他能结识勒—勒—勒格朗丹先生十分荣幸,”他说。布洛克这样将一个词分
开说,既表示讽刺,又表示文学味道。
  圣卢从未听说过勒格朗丹这个名字,大吃一惊:“此乃何人?”
  “噢,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布洛克回答,哈哈大笑,同时怕冷似地将两手插进外
衣口袋里,确信他此刻正在欣赏一位了不起的外省绅士那独具特色的外表。与这位绅士相
比,巴尔贝·多尔维利的外表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布洛克不会描绘勒格朗丹先生的形象,
便用赋予他好几个“勒”字和象躲在柴捆后面品酒一样品味这个名字的办法来聊以自慰。但
是这种主观的享受别人是领略不到的。
  他一方面在圣卢面前说我的坏话,另一方面在我面前也没少说圣卢的坏话。到了第二
天,我们两人便都知道了这些谗言的详细情形,倒不是我们俩相互学舌,那我们可就太罪过
了。但是布洛克会觉得这是非常自然而几乎不可避免的事,以至他在心神不安之中——他认
为我们肯定会从这个或那个人嘴里得知我们要知道的事——宁愿先下手。他把圣卢拉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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