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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疤痕 作者:韩东-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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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茜和陈国栋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加在一起也不过两年吧?可他在广播学院已经干了十几年。她总算听明白了,那老太婆并不是他的老师,只不过是当年的同事。似乎她去广播学院的时间比他还要早,后来退休离开了。她似乎当过陈国栋的领导,或者带过他。即便如此,倒退十年她也是五十岁以上的人了,她和陈国栋之间不可能有任何浪漫故事可言。可为什么陈国栋如此热衷于对她评头论足,而沈老师见着陈国栋也那么的热情洋溢?
  辞别沈老师后他们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此刻商业街两旁的路灯亮起来了。李茜说:“原来你认识她啊。”陈国栋说:“没错,我就怕碰见她。”李茜说:“我看你也不对劲。在学校的时候她是不是给你穿过小鞋?”“那倒没有。”陈国栋说。
  十年前,他可比现在年轻多了,而沈老师已经是一个老太婆虽然没有现在这么老。她是他们的教研组长,对他不算刻薄也不算宽容。她就是她那种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学副教授。陈国栋对她从无过高的希望,客气有余,也懒得多想。他和校方的冲突不是针对她的,甚至也不必通过她。他直接和她上面的一级甚至两级干上了。那时候他还爱好文学(大学时代遗留下来的坏习惯之一),以为只要一爱好文学,特别是自己也写一点东西就可以在平庸的人群中显得有那么一点不同了。所以那时候他还写作、投稿,偶尔也发表一到两篇(首),虽说在学校里无人知道这个秘密,但怀揣着它还是感到沉甸甸的,有某种隐秘的快乐和价值感。终有一天,《青年诗人》杂志社每年一度的改稿会议向陈国栋发出了邀请,会期十天,经过讨论修改的作品也将在《青年诗人》上刊出。陈国栋向学校请假,未获批准。本来这个秘密的暴露已经是够难堪的了,加上他们的刁难和嘲弄,陈国栋愤怒了。他冲进会议室,将正在开会的学院的头头脑脑们大骂一通。他们想,你反正走不成了,被骂一通也无所谓。况且他们的这个关于征地扩建学校的会开得令人头昏脑涨,正好打岔休息一下。他就像小丑一样地又跳又蹦,骂骂咧咧,说出的话既文又酸,不时还夹杂着突兀的俚语粗话。虽然他说得又多又快,声音又大,时间也长,但基本上仍属于失语状态。谁都不清楚他都说了些什么,包括他自己。他们只知道他的愤怒,他也同样明白,自己的愤怒,还有羞耻,那艳丽的红色涂遍了他的全身,他的脸颊、脖子、双手的关节。他们调戏他、捉弄他,始终温文尔雅,争相表现领导的风度。他们没有制止他,或通知保卫处来人将他弄出去。这样一闹,倒是惊动了与小会议室毗邻的财会科和宣传处,门外的走廊上开始有了围观的群众。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似乎对他的表现还充满敬意呢。也许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才不得不把他弄出去了。陈国栋本人巴不得这样,他已累得精疲力竭。第二天他还是去外地开那个改稿会了。在冲撞领导以前他已托朋友开好了肝炎病假。假条用一封挂号信寄往学校,以防校方赖账。这当然是大大出乎他们意料的。开会归来陈国栋继续歇他的病假,校方觉得受到了戏弄。要是陈国栋没走成的话,受戏弄的定然是他反正你走不成了,气得越厉害就越是可笑。没想到陈国栋大骂一通后人还是走了,他们不是白挨骂了吗?况且有那么多的群众围观,影响非常不好,叫他们今后怎么再展开工作啊?他们派人去陈国栋开出病假的医院进行了调查,因陈国栋早有准备,校方无功而返。随后他们组织了各级领导,以探病为名来到陈国栋家。他们带来了众多的水果罐头和麦乳精,陈国栋照收不误,但就是不肯服输。
前湖饭局(4)
  他们说:“如果你是领导,你会怎么办?我们来向你讨教啊。”
  陈国栋说:“如果你们是我,你们会怎么办?”
  他们说:“那也没有什么,向领导说明真相,赔个不是也就完了。”
  陈国栋说:“那不行。”
  几乎每天都有来做说服工作的,他们的目的就是让陈国栋向学校领导认个错赔个礼。陈国栋为自己的重要性感到迷惑不解,为这件事(赔礼道歉)于校方的至关重要而伤透脑筋。他不过是一名普通教师,所讲的这门课(哲学)也非学校的专业课程,甚至是可有可无的。为使他低头、说一句服软的话他们竟不惜代价。水果送了四五箱,领导同事探病总计不下五十人次了。陈国栋的住处与学校位于城市东西两端,一段时间以来学校专拨了两辆车中的一辆往返于两地之间,运送探病和做思想工作的人,兼捎品种单一的慰问品。在陈国栋的印象中,自己的病成了一段时期以来学校工作的重点,其艰巨性一点也不亚于为扩建学校而向附近农民征地的任务。那种情况下谁要是能说服陈国栋向校方低头一定是会引起轰动的。对广播学院的全体员工来说,说服陈国栋不仅是对自己智力的一个证明,也将十二万分地取悦于学校领导,是挽救他们面子及学校的功德无量的大善行。这样的背景下,沈老师第八次来到陈国栋家。
  她不去动那只放在茶几上的杯子,对陈国栋的戒心就像他是一个确定无疑的传染病人。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上身也不敢向后仰靠,双手一直放在衣袋里。她就差没有戴上口罩了。沈老师开始现身说法,说自己如何地任劳任怨以校为家不计个人得失。每次来,她都有一番新的说辞,陈国栋也不大在意。后来她的语调在下午的光线下有了变化,双手也从衣袋中抽出,开始比划。她甚至喝了一口水,这才引起陈国栋的注意。沈老师讲到她的生理周期。前几年就闭经了,后来又有了,那是病。她长了一个瘤子,还带病坚持上班。
  “那时候教研组人手少,你们都还没有来。”沈老师似乎有些兴奋,说:“那时候李书记就是广播学院的书记了,他很关心我们一般教师。那天在四路车站碰见他,他说,小沈,你的脸色不好啊,是不是最近工作很劳累?我和书记刚说了几句话,就觉得呼的一下,知道不好。李书记说,你的脸色真难看。我就觉得有东西流下来了。是前年夏天的事,还没有放暑假,我站在太阳地里被烤得头昏眼花的。四路站那儿有一棵小树,只有一点树阴。说话的时候我把树阴让给了李书记,书记看我这样又要跟我换回来。我这么一动,一挪脚又呼地出来了一大股。我只穿了一条单裤,裤脚又肥,那东西就从下面出来了,红的白的地上一大摊,李书记也看见了。后来还是他让司机小孙把我送到医院里去的呢!”
  陈国栋说:“喔喔。”
  沈老师说:“你猜我怎么着?第二天还是来学校给同学们上课了!”
  陈国栋说:“喔喔。”
  沈老师说:“李书记后来知道了就说,这可不行。他命令我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
  陈国栋说:“喔喔。”
  沈老师说:“所以说他也并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呵。”
  陈国栋说:“是是。”
  沈老师说:“还有一件更那个的事,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供你参考嘛”
  陈国栋说:“别别,我已经决定了,这就去学校向李书记及各级领导认错。”
  李茜说:“所以你一见到她就会产生不好的联想。”
  陈国栋说:“你真是聪明!”
前面的老太婆(1)
  我们敲门的时间比平时略长,老齐在里面问了句:谁啊?他打开门,厅里面很暗。老齐的面色有些严峻,两腮下陷,双眼向外鼓凸,见我们来他点点头。他把我们让到对着房门的长沙发上,自己在对面的一张黑皮沙发上坐下来。那沙发很矮,中间破了一个大洞,老齐陷坐在里面挺可笑的。他手上捧着一只大号果珍瓶子改制的水杯。唐爱云游允依锍隼矗乒掀氡澈蟮匠坷锶ァN揖醯盟难劬旌斓模臀世掀耄河殖臣芾玻坷掀胨得挥小K堤瓢频呐蛱焱砩鲜ё倭恕?
  钱玫昨天一夜未归。
  昨天是星期天,唐爱云去钱玫的爷爷家看女儿了。钱玫下午有约会,被唐爱云制止了。她让她留在家里做作业。钱玫并不违拗,也不恼,就去做作业了。后来一个同学把电话打家里,叫钱玫出去玩。唐爱云接的电话,她问是不是杨君?不是杨君,唐爱云放心多了。其实她也没有见过杨君,只知道钱玫和她特别要好。唐爱云不许女儿和杨君来往,因为她的学习不行。钱玫是老师派去帮助杨君的,可见钱玫的学习一向不成问题。但帮助杨君的结果是钱玫的成绩下降了,她反而受了杨君的坏影响。唐爱云直觉到是杨君约钱玫出去玩,后来证明也是这样的她和钱玫一起失踪了。
  当时唐爱云不想放钱玫出去,爷爷不高兴了,说星期天让孩子出去玩玩有什么不好?现在他不是她的公公了,顶撞他怪没有意思的。何况女儿全靠了他们家人照顾。
  钱玫被获准外出,她没穿外套也没带包就这么走了。唐爱云跟在后面送了她一程。她想看看有没有男孩。果然没有男孩。三个和钱玫一般大的小女孩在街心公园的花坛前等钱玫。打电话的那个唐爱云见过。另一个小女孩在冬青树后面一闪,大概是杨君,不然她干吗要躲呢?杨君知道钱玫她妈不让钱玫和自己来往。
  唐爱云一告诉她们要早点回家,二她批评了她们的服装。她们穿得哪像十三岁的小女孩?屁股包得圆圆的,鞋跟有两寸高。就是不穿高跟鞋钱玫也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她那几个同学也一样,细细长长的,哪里像十三岁的女孩子?唐爱云想:自己上中学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问钱玫身上带钱了没有?钱玫说没带。唐爱云本想给钱玫钱的,但转念一想:还是不给的好。没钱她们哪儿都去不成,就会早点回家的。
  他们说的时候我想到了张寅,我一个练气功的朋友。是否要找张寅来看一看?我有点犹豫。看一看肯定是很伤身体的。其次,万一唐爱云的女儿有什么不测,叫张寅怎么开口啊?后来还是赵新奇提出来,问我张寅是不是能看?
  老齐家没有电话,我和赵新奇只好下楼去找电话亭。路上赵新奇说老齐是劳动人民,意思是说他穷,没有装电话。我说错了,老齐是不劳动人民,所以穷,没有电话。赵新奇会心一笑。
  张寅他们单位没有人接电话,估计下班了。我又往张寅家打。张寅老婆说张寅不回来吃晚饭了,他的小师兄从西安过来,估计张寅回家也不会太早。我把赵新奇的尻机号留给张寅老婆,说如果张寅打电话回家就让他尻这个号码,我有急事找他。
  在老齐家楼下我们碰见唐爱云,她正从单元门出来,说是去剁鸭子、买啤酒,准备我们吃的。我连忙阻止,说还是大家一块儿出去吃吧。唐爱云说老齐已经让她下来了,就随便吃一点。看来她对气功师的事抱有信心,很想表示一下。我告诉她张寅没有联系上,要等一等。我注意到唐爱云重新画过眼线了,可眼泡还是肿肿的。
  我们上了楼,老齐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唐爱云一走他反倒有些快活了。说唐爱云老说要不是个女儿,她才不担心呢。他和她吵了半天,就为这事。老齐认为女儿和儿子是一样的,丢了也会让人着急。他们的争论当然有潜台词。老齐是个儿子,一直放在天津他父母那养着。他和唐爱云在一起同居、过日子,而彼此的儿女分别跟着各自的爷爷奶奶过。我这么想:他们表达对子女的爱就是说服对方男比女好或女比男好,或者男孩女孩都一样好,谁也不比谁的差。现在唐爱云表示儿子丢了可以不着急,老齐当然不能答应了。我和赵新奇都看不出有什么争执的必要,可老齐情绪激动,他把这当成了一个原则问题。他挑明了对我们说:唐爱云的孩子丢了他着急,但不像自己的孩子丢了那么着急,不论这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但在我看来有另一种感觉:老齐似乎还挺快活的。他的问题是和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在一起,自己还有甲亢的毛病。
  他告诉我们他昨天一夜没睡,开导唐爱云直到天亮。老齐让我们的表情不要太沉重了,他说他已经沉重了一天一夜。后来唐爱云上来了,我说还是下去吃吧。老齐不让。他坐在沙发的破洞里和我们说话,让唐爱云去厨房里忙活。在我们与老齐之间有一张玻璃茶几,老齐拧亮了上面的台灯。有一个笑话,说的是老齐老年得了疝气,俗称大卵泡,也叫气鼓卵子,他把气鼓卵子放在沙发的破洞里谁也看不出来。平时老齐很忌讳这个笑话,今天他特意提起来,大家笑了一通。
  唐爱云的孩子丢了,生死未卜,说不定她现在很需要她。而唐爱云在给我们做晚饭,择芦蒿、洗肉。我觉得不大好,又提出来到下面去吃。老齐说:做都做了。不仅吃饭,我们还喝了啤酒,细嚼慢咽的,和平时没有两样。我们尝出了肉的肉味,鱼的鱼味。
  唐爱云的菜上来以前老齐就喝了一瓶啤酒,跟我们打招呼说:他胃疼,就不客气了。喝酒治胃病,典型的酒鬼说法。老齐一只手捂着胃,一只手抓着瓶子不停地喝,手都发抖了。他说他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喝起了,唐爱云也不像平时那样制止他。所以他表扬唐爱云自从孩子丢了以后对他的态度好多了。“没掉小孩儿以前你看她大喊大叫的!”他说他不是在表扬唐爱云的孩子掉了,而是在批评她没掉小孩以前的表现。
  唐爱云对老齐的趁机反扑没有反应,唯唯诺诺的,的确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我们三个吃的时候她就坐在一边看,自己也不动筷子。她倒不在意我们在她女儿丢了以后还这么拼命吃喝,目前唐爱云需要的只是有人和她聊她的女儿,这是一刻也不能停顿下来的事情。可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线索,谈论和推测毕竟是虚无缥缈的。她所能干的只是在情夫的家里给他和他的朋友做饭,然后听他们不着边际的劝导。与此同时,她的孩子可能正被坏人污辱呢。
前面的老太婆(2)
  但从道理上讲,我们的这顿饭似乎吃得更有必要。赵新奇身上别着寻呼机,张寅随时随地都可能尻他。我虽没有寻呼机,但张寅一尻,给他回电话的人只能是我。我和张寅是打小的朋友,认识的时间之长,甚至在他练气功之前。这顿饭我们吃得心安理得,并不觉得老齐是一个穷人我们就不该骗吃骗喝。我们这是在给人帮忙,吃饱喝足是有意义的。我们来到此间调节了沉重的气氛,倾听唐爱云的诉说,并及时地劝慰了她。自从唐爱云有了新的倾诉对象,老齐就有机会躲到一边去自斟自饮了。
  当然能找的地方都找到了,所有的线索都试过了。唐爱云说:从昨天到今天光打的钱就用了三百多块。她不怕花钱,甚至愿意用更多的钱,只要能找到小孩就行。昨天她就有预感,所以下午不让钱玫出门。老齐说预感个屁,离开女儿她还不是到他这里来了?她来和他一起睡觉。晚上九点多钟唐爱云不放心,下楼往钱玫爷爷家挂了一个电话,这才知道钱玫没有回去。以前她就从来没有挂过电话。只要来他这里睡觉她就不再想她是钱玫的母亲了。老齐又有异议,说她不挂电话是因为他没有电话。我说这不正好证明了唐爱云昨天打电话是有预感吗?打这个电话得爬下七楼,不是随手就能打的。
  因为那个电话耽误了他们做爱,老齐护送唐爱云直奔钱玫的爷爷家。他在他们家楼下转身回来了。她没让他跟着上去,他也不会跟她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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