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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穷人 作者:王新军-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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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小香看见马三多一脸惊慌地从炕沿上弹下来,她就开口了。她说:
  “放了学我们就往回走,走到树林边的时候,一个人叫马大洋帮她抱一抱她的娃,她说她要尿尿。马大洋就接住了。早上老师刚刚说了要助人为乐,要学雷锋做好事,下午马大洋就做了一件好事。那个人走进树林就再也没有出来。她不出来,我们就跟着脚印去找她。找了半天,树林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那个人。我们看着天已经黑了,我们有些害怕了,我们就只好回来了。”
  马小香接着又说:
  “回来的时候,我帮马大洋哥哥同学把书包背回来了,这样算起来,我也做了一件好事,爹你说是不是?”
  马三多迫不及待地从马大洋手里夺下褥子,放到炕上一层一层地揭开,当扳开孩子粉红色的腿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朝后一溜,就坐在了地上。他喃喃地说:
  “丫头,是一个丫头,又是一个丫头”
  马大洋的身体筛糠一样瑟瑟地发起抖来,他一时拿不准眼前的这一切是福还是祸。马小香的眼睛骨碌碌转着,脸上堆满了做了好事的欣喜。马大洋做了一件好事,她也做了一件好事,老师知道了指不定咋个说呢。有一个同学捡了一支铅笔头交给老师,老师就在课堂上夸了她好几次。一个铅笔头和帮同学背书包这样的大好事相比,也许根本就不值一提了。看吧,他们的父亲马三多都给这样一件大好事弄得坐到地上去了。
  马小香心里吃了蜜一样甜。
  马三多在地上坐了一阵,就慢慢地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马大洋的脑袋问:
  “这是谁的丫头?”
  马大洋有点害怕地说:
  “一个女人的。”
  马小香补充说:
  “是一个穿红棉袄的女人的。”
  马三多问:“她人到哪里去了?”
  “她进了那片柳树林,她说她要尿尿,结果就再没有找到她。”马大洋说。
  马小香补充说:
  “我们在树林里也没有看见她尿过尿的湿坨坨。”
  “我们必须找到这个女人,也许她尿尿迷路了,也许她这会儿正急着找她的娃娃哩,她又不知道你们是谁是不是?”马三多说。
  “我们帮她抱娃娃的时候,她已经问过我们是谁了,我说我们是沙洼洼马三多家的马大洋和马小香。”马大洋说。
  马小香补充说:
  “我们告诉了她这些,她就知道帮她做好事的同学是谁了。”
  马三多的牙齿咯咯响了几声说:
  “必须把孩子还给人家,必须”
  说着马三多就手忙脚乱地裹好小褥子,抱起来冲出门去,不一会他的身子就隐入了浓稠的黑暗里。
  这一夜,沙洼洼人在睡梦中听到了一个悠远的声音,这个声音穿透初冬的寒冷,游荡在村庄上空。沙洼洼人在热炕上慢腾腾地翻着身子,听到那个声音在远远近近跳上窜下地回响。
  这个声音由圆润而悲凄,由悲凄而粗糙,而后就渐渐地沙哑了。
  “谁家的丫头啊,这是谁家的丫头哇?”
  “这又是谁家的一个丫头哇?你们快来把她抱走吧!”
  “那个去树林里尿尿的女同志啊,你快来把你的娃娃抱走吧!”
  “你的尿早尿完了吧,你快来看一看你的丫头吧!”
  “那个女同志哇,这个丫头可不是我捡的,这是你的丫头,你快来把她抱走吧!”
  后半夜的时候,沙洼洼人就在那种紧张的、继而松散的倾听中渐次睡去了,鼾声告诉一切,那个悠远的声音与他们大多数人毫不相干。
  同是在这样一个雪后初霁的夜晚,马三多家老得不能再老的独角母羊小白又一次分娩了。它开始分娩,似乎是受到那个悠远的声音无形的感召。小白的分娩顺利得连它自己都毫无觉察——只是感到胯下一热,一个鲜活的生命已经伴着一摊热水浴血而出。小白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多少次分娩了,但每一次的分娩都在告诉它,自己垂暮的身躯还不曾衰老。一次又一次的哺乳使它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以另一种形式无休止地蓬勃、升华、延续着。母羊小白在这个冬夜碧蓝的天幕下认真聆听着那个声音,它像一位经验丰富的产妇,安全地生产后,静心地舔吮着自己的宝宝。
  那个声音还勾起了它一丝淡若轻岚的回忆,记忆中的星星点点在它的脑海里闪烁着,如同铺满石子的河水里涌动着浪花叮咚的轻唱。夜晚并不十分寒冷,一仰头就能看见满天的星斗。后来那个声音在它的脑海里渐渐沉淀下来了,数年前主人的呼唤曾在它心中结下了渊源。今夜,这个声音的再次响起,使它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它接下来哺育的,已不仅仅是自己刚刚生下来的这个宝宝了。
  马三多家又添了一个丫头,事实就是这样的。
  这个早晨来临的时候,沙洼洼村前庄后的雪地上,到处都能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相互转告着,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初冬早上的寒冷被他们的笑声碰过来又撞过去,村巷里到处蕴涵着兴奋与狂躁的气息。他们谁也不知道此时的马三多正在想着什么,正在做着什么。
  小白和它的新生孩子已经被弄到主人的屋子里去了,小白卧在地上,马三多满头大汗地双手捧着裹在襁袍中的女婴,让她的小嘴一次又一次与小白大枣般的乳头相触。女婴的嗓子已经哑了,但她的嘶鸣仍然在继续,哭声仍从她一张一翕的小嘴里不断发出来。马三多满头大汗地蹲在地上。高兴了一个晚上的马大洋和马小香,早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兴高采烈地去学校向老师邀功了。在他们眼里,拾到一个孩子应该是多么光荣的好事啊!女婴的小嘴根本没有吮吸的意识,她对乳头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抵触情绪。
  汗流满面的马三多已经手足无措了,他像一团发面一样瘫坐在地上。女婴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马三多知道,这是她没有吃到东西的缘故。但面对喂大了马大洋和马小香的乳头,已经饿得面色惨白的她却不肯开口。马三多怀抱女婴,毫无办法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就在这样一个空当里,小羊羔咩咩叫着走过来,张开两瓣新鲜的嘴唇准确地叼住了小白的乳头,紧跟着喉咙处卷曲的茸毛便开始轻盈地蠕动,只一会儿,它的嘴角就溢出了白花花的乳汁。母羊用嘴拱着小羊羔的尾巴,目光里散发出春天一样的光芒。
  马三多瞪大眼睛看了半天,脑海里那道昏暗的帷幕上霍地亮开了一道口子,他的胸腔里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他嘴里轻轻地吁出一声,将女婴放到母羊的腿胯下,双手捧住母羊白里透红的大妞妞,将奶头对准她不断发出沙哑叫声的小嘴轻轻一挤,一股白色的乳汁便带着母羊小白的体温喷了出来。她的小嘴由此变得贪婪了,飞快的咂摸着,将一口羊奶咽了下去,紧接着又咽了一口
  白雪带来了巨大的诗意——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甚至连一只黑狗的睫毛上,也挑起了亮闪闪的冰晶。
  冬天的太阳是一个只管撞钟的和尚,早上从村头升起,傍晚沉入西天无垠的荒凉深处,不肯将一丝热气洒在地上,显得十分吝啬。
  冬天的太阳,早出晚歇,无动于衷。只在乎形式,不在意内容。
  雪天里,女人们捻着麻绳,穿针引线,锥帮纳底。
  雪天里,男人们嘴里叼着一根劣质的纸烟,一副纸牌在他们手里玩了三天,就变成一把烂扇了。
  冬天赋予人们充裕的闲暇,整个沙洼洼,只有马三多一个人是忙碌的。他要给他的五十多只羊添草饮水,还要伺候马大洋马小香和另一个丫头的吃喝拉撒。这样的忙碌,把他与沙洼洼的世界分开了。
  这个晚上,他们在热炕上睡下之后,马三多问马大洋和马小香,给他们抱回来的这个小丫头起个什么名字。
  马三多说:“她是你们抱来的,名字么,就由你们来起吧。”
  不等马大洋开口,马小香首先迫不及待地说:
  “就叫小雪吧,因为她是我们下雪的时候抱回来的。”
  马大洋一开口就把马小香的建议推翻了,他说:
  “还是叫大雪吧,因为那天下的是一场大雪,到今天雪还没有化掉。”
  马小香听了,很不高兴地说:
  “还是小雪好听,因为她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一个女生。”
  马大洋抬高声音说:
  “还是大雪好,小雪很快就化掉了,大雪却化不掉。”
  马小香说:“就叫小雪。”
  马大洋说:“我说叫大雪。”
  马小香再什么也没有说,而是伸出手在马大洋的脸上扇了一个嘴巴。马大洋眼睛里跟着潮汐般一涌,他的手也举了起来。当他的小胖手落到马小香脸上的时候,他就听到她哇的一声哭了。
  听到哭声,马三多忍无可忍地开口说:
  “你们他妈的都行了吧,你们他妈的都给我闭嘴,我已经烦透你们了。”
  马小香的哭声并没有因此停下来。隔了一会儿,马三多又对马小香说:
  “你不要哭了,就用你起的名字好了,叫她小雪好了。”
  马三多的话刚刚说完,马小香的哭声就停住了。
  过了一会儿,马大洋说:
  “爹,我听见马小香笑了,她嘿了一声。”
  他的话音还没落,马小香就咯咯咯地笑出了声音。
  马三多在这串银铃般的笑声中舒展开宽大的身体,用手拍了拍身边刚刚有了名字的小雪说:
  “睡吧,睡吧,我们都睡吧,你们的爹——我已经瞌睡了,哦——”
  最先发出鼾声的是马大洋,接下来是马三多,小雪呼吸均匀,没有鼾声。马小香因为兴奋,一时无法入睡,只好将目光投向熄灯后罩下来的黑暗里,并一直向黑暗深处看进去。
第二十五章
  一个人在忙碌的时候,时间会飞一样从他身边跑过去。
  有人算了算,刘巧兰到省城的时间差不多已经满八年了。八年里,马三多没有得到有关刘巧兰的半点消息。其实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比如米米经常会出其不意给马三多带来刘巧兰的消息,但他却不信,他甚至固执地认为,米米这样完全是出于对他马上能做城里人的忌妒。
  又一个冬天来到的时候,沙洼洼再没有下一场雪。不是说沙洼洼以外的地方就下雪了,也没有。有几次天都阴瓷了,鼻子里都能闻到下雪的味道了,雪花虽然也星星点点落下来了,但风也随之而起。风把落到地上的和来不及落到地上的雪全都吹走了,沙洼洼只剩下被风吹来的厚厚一层黄沙。
  冬天过去,春天就到了。
  春天来了,母羊小白却不行了,它已经没有奶水可供小雪越来越有力的小嘴吮咂了。母羊小白死得很突兀,小雪还叼着它的奶头吃奶呢,它的身体却已经在她的吮咂中渐渐地冰了,渐渐地硬了。
  马三多看了看可怜的小白,又看了看趴在小白胯下同样可怜的马小雪,拉来架子车,把小白的尸体搬了上去。
  马大洋抱起哇哇大叫的小雪,跟在马三多的架子车后面。马小香本来想撇嘴哭出声音来,但她看到马三多和马大洋已经走远了,就把垂挂下来的清鼻涕左右开弓抹到手上脸上,追了上去。
  结果马小香就跑到马大洋前面了,她伸手抓住车帮上的一根木条,扭头看了一眼抱着小雪正吃力地向前走的马大洋。马大洋喘气的声音她都听到了。
  出了村,上了南戈壁,马三多在马善仁的坟头附近停了下来。
  马善仁的坟头差不多已经被风吹平了,几根蒿草杂乱无章地插在坟堆四周,渐渐显出将要成为一道篱笆的样子来。远天远地间,昏黄和浑黄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颠覆不破的整体。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切都显得苍凉无比。
  马三多脱下身上的棉袄,挥起闲置了一个冬天的铁锨,开始在地上挖坑。马大洋和马小香气喘吁吁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时不时看看远处对他们来说十分陌生的风景。
  马三多的动作里满含痛失生命的悲愤,一个看上去不圆也不方的坑很快挖好了。马三多从车子上搬下小白的尸体,用一块席子裹上,小心地移到那个不规则的沙坑中。然后,马三多拿起锨,对站在一旁的马大洋和马小香说:
  “你们还不跪下?难道你们不是吃了小白的奶水长大的?”
  马大洋没有动,他看了看怀里眨着眼睛的小雪说:
  “应该跪下的是小雪。”
  马小香也撅起自己的小嘴说:
  “应该跪下的是小雪,谁叫生她的那个女人跑到树林里尿尿再没有出来哩,谁叫她吃了母羊小白的奶哩。”
  马三多举起铁锨重重地拍在沙堆上,朝他们吼道:
  “跪下,你们都他妈的给小白跪下。是小白的奶救了你们的命,没有小白你们都活不成现在这个样子。刘巧兰生下马大洋的时候,妞妞里一点奶水也没有。马小香你是被人家丢到街门前草垛子里的,因此你连妈都没有。小雪的妈尿尿去了到现在连人影都不见。没有小白就没有现在的你们,小白就是你们的妈,你们还不给小白跪下?”
  先是马小香哇的一声哭了,接着小雪也哭出了声音。
  马大洋没有哭出声音来,却最先把眼泪从眼眶里挤了出来。
  马三多一边将沙子填进坑里,一边对他们说:
  “好吧,你们就哭一哭你们的羊妈妈吧,小白虽然是羊,但羊通人性,它养大了你们,你们也应该通羊性对不对?它死了,你们是不是应该给它哭几声?”
  马三多的话刚说完,他耳边就响起了一片被明显抬高了的哭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已经露出了笑脸,就生气地说:
  “你们这些不孝的龟子儿哇!”
  说完,马三多自己嘤嘤地哭了。
  马三多一边哭,一边挥锨填土。他想刘巧兰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和马大洋忘了。当初她走的时候,只答应接他和马大洋进城,而现在他又凭空多出了马小香和马小雪两个丫头,如果刘巧兰有一天真的来接他们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这样一想,你就不得不哭。
  哭完了,小白的坟丘也堆好了。他拍了拍棉袄上的沙土,重新穿好。然后拉过小雪抱在怀里,对呆立着的马大洋和马小香说:
  “我都替你们哭过了,你们就用架子车拉着我回家吧。这样的话,你们对小白的不孝,就算扯平了。”
第二十六章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春天的到来。
  一场小雨给沙洼洼带来了一丝绿色,树木上厚厚的灰尘被洗掉了,看上去新鲜而明亮。最先醒来的是河滩上那几棵老柳树,裹着泥腥味的细风吹了没几天,它们就吐出了嫩绿的芽尖,又过了几天之后,树冠看上去就绿得很浓了。接着杨树也不甘示弱地撑开了瘪瘪的芽苞,羞涩地将鸟嘴似的叶子舒展开来。白天鸟叫,夜间蛙鸣,沙洼洼就这样来到春深似海的季节了。
  马三多没有想到米米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来找他。
  马三多正在河滩上放羊,他的羊沿着狭长的河滩肆无忌惮地追逐青草。空中漂浮的沙尘在前一天突然不见了,天公还给焦渴的沙洼洼降了一场小雨。所以这一天是晴朗的一天,天看上去很蓝,也很远。
  马三多在一只粗大的树根上坐着,旁边的一块毡子上坐着小雪。他举着手在空中逗她一下,她就咧开小嘴笑出一声。
  就在这时候,米米来了。
  米米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褂子,她腿上的裤子是灰色的,她的头发编成了一条粗辫子挂在背后,额前的刘海刚刚被精心地剪齐了。
  马三多一仰头,看见一个人影向这边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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