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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害虫-唐颂-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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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就跑。爸爸在我屁股后面紧追不停。

  我的衣服很快湿透了,叶片一样贴在身上。雨水顺着头皮向下流。我脚下的泥水四处飞溅。村里的路七拐八拐能拐上九九八十一个弯。我侥幸逃脱爸爸的追赶完全是借助拐弯的间隙,迅速躲进一个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村里的厕所大都是露天的。我躲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心如疾落的鼓点,怦怦狂跳。

  天很快黑下来了。我的身体被夜色裹住,胆子才大了些。我在家门外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敢进去。我搂抱着自己,又冷又饿。透过门缝,我看见一家人正围在饭桌上准备吃饭。但没人动饭筷,这当然不包括我四岁的妹妹。桌面上的饭菜热气腾腾。一家人都好像忧心忡忡。爷爷在闷闷地抽旱烟袋。

  家门口这台脱粒机好像比我还孤独,它总含着满口沉默,平时什么话也不说。只有在农忙时节才把长久积蓄在身体里的声音一股脑吐出来。爸爸不知跟妈妈说了句什么,就一起向外面走来。我情急之下躲到脱粒机下面。爸爸和妈妈在脱粒机前停下。他们你一声我一声喊着我的乳名,可我就是不敢应声。雨还在下。这是极少见的鬼天气,雨点落在脱粒机锈迹斑斑的皮肤上,发出啪啪的声音。那啪啪的声音水一样灌溉我空空的耳朵。

  妈妈在低声啜泣。她说这可咋办呢。爸爸很耐人寻味地叹了口气。爸爸和妈妈没有打伞,也没有披雨衣,他们的衣服怕是要被这该死的雨水给淋湿了吧。我在想我要是再不应声,他们会不会到外面去找我呢。我瑟瑟发抖。我想喊爸爸妈妈。我还想让爸爸妈妈把我抱起来,那感觉真好。

  果真不出我所料,爸爸要出去找我。他跟妈妈说你去把手电筒拿来,我出去看看。这回,我心软了,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体从脱粒机下挪出来,胆怯地喊到爸,妈,我在这儿。我敢说他们肯定被我吓了一大跳,不过我在黑夜里看不甚清楚。妈妈牵着我的手就往屋子里走。我们住的还是茅草房,屋脊上又漏雨了,地面上摆了几只瓦罐用来接雨。谁料,堂屋的地面上还摆了块烧焦了的炉渣,不用说又是事先为我准备的了。我又想逃,但已逃不了。我知道爸爸不会放过我。跪炉渣是我每次犯错后的必修课。爸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跑得了猪跑不了圈,你早晚都得回来,我倒看看你个龟羔子到底改不改。

  我知道现在求谁都没有用。换过衣服后,我照样光着膝盖乖乖地跪在炉渣上。这炉渣浑身是刺,像只刺猬扎在我的膝盖上,直痛得我龇牙咧嘴。其实我早已饥肠辘辘,看着一家人不慌不忙地围在一起吃饭,直把口水往肚里咽。妈妈几次回头看我,又看看爸爸,欲言又止。想必我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很逗人,不然妹妹怎么老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我。

  吃过饭后爷爷睡觉去了。妈妈照着手电筒跟爸爸一起去喂猪,留下妹妹看着我,不准我吃饭。趁爸爸跟妈妈不在,妹妹忙要拉我起来。尽管我的膝盖已痛得失去了知觉,但再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起来。我像是赶鸭子似的吧她轰到一边。她又跑到桌子跟前,踮起脚跟,把饭菜一一端到我面前。这时,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抓起黄灿灿的馒头,一阵狼吞虎咽。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和班里的同学很快都混熟了。我开始肆无忌惮惹是生非。不过,有三个人我不会惹。他们是:秦欲晓、宋棵、李萍萍。就说秦欲晓吧,他性格孤僻老实巴交的,我不会欺负他。宋棵自然就不用说了,他送了我一把枪,他妈妈待我很好。李萍萍是我近房的姐姐,霞姑每次打我她都护着我。我经常到她家去玩。我们还玩过过家家的游戏呢。

  可爸爸也真是的,不知他发了哪门子神经偏要我把名字改成李斌,可那个斌字笔画太繁,我在练习本上练了三四天,结果还是没记住,稍不留神就把它写错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与这个该死的名字有关。我们连续做了语文和数学两场测试,在这两份试卷上我都用了李斌这个让我措手不及的新名字。曹老师抱着那摞语文试卷往讲桌上一放,就招呼我:李渔,你过来。她好像特别爱用命令式的口吻跟我说话。我莫名其妙地走到她跟前。最上面那份试卷就是我的,我的名字被涂抹得歪歪扭扭。那98分的考试成绩让我颇有些得意忘形,我暗下还以为她会趁机夸奖我几句呢。哪知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的教杆已如雨点般落下。我重复着以前的动作,就像一道一成不变的数学公式。我用手抱着头,继而用手臂去挡。结果还是在她的淫威下像块木头,任由她抽打。我不敢反抗。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我,好像她每次打我都是这样。我委屈得直哭,却又不敢哭出声。我注意到她手中的教杆不知什么时候已换成了一把新的。她说谁叫你改名字的?看那气势咄咄逼人。我哑巴似的一声不吭。目光死盯着那把教杆,真想拿过来狠狠地敲这个该死的婆娘。这是我潜意识里的怨恨和反抗,但我又反抗不了。

  我想我仅仅是把名字改了,她何必如此大发雷霆?好像我成了她的出气筒,时不时揣我两下。我怎么也想不通,感到非常困惑。

  至于我是怎么回到座位上去的以及她后来又跟我纠缠了些什么,我已经麻木得一无所知了。我只在转身回座位时看到萍姐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惊恐、哀伤和怜悯,还有疼痛?我眼前一片模糊。

  耐人寻味的是,我的数学试卷上也改用了李斌这个名字。胡老师没为这而打我,她只是和气地问道:李渔,这张试卷是不是你的?我看过之后立即确认这张试卷是我的,斌字还多了一撇,这是我最容易犯的一个错。我的数学得了满分。胡老师把我夸奖了一番。我一高兴就忘了刚才的怨恨和疼痛。我浑身轻松得像一枚苍翠的叶片,在她慈爱的笑容里暖暖地舒展。不过我以后再没用过这个难写的名字。

  刚下课,孙洋就找到我头上来了。他满脸的委屈。他把他姨姐李慧也拉到我跟前。他说李渔,你那张满分的试卷是我的,我这张89分的试卷才是你的,咱们得换过来。他拿着那张已被他搓得皱巴巴脏兮兮的试卷要跟我换。这时,李慧也在一旁插口,她说就是啊,孙洋这张才是你的。你考了89分。我说不对,我手里这张就是我的我认得自己的名字,你看清楚这是李,不是孙。他还是死不讲理,双方直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让谁。孙洋见软的不行就试图来硬的。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口,恐吓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换不换?不换可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我说哼,就是不换,我还怕你不成?我用力把他抓在我领口上的手臂甩掉。这时秦欲晓也在中间帮我说了句公道话,他说这张试卷真不是你的。孙洋憋得脸通红,他说谁说的,你给我走着瞧。他情急之下,抓起我的手臂,狗一样在上面咬了一口,然后抢过我手中的试卷,撒腿就跑。我在他后面穷追不舍。

  追到从前面数第三排,也可能是第二排课桌时,李想趁我不注意,突然故意把脚伸出来拦我。我想停已停不住,想躲也躲不开,向前的惯性逼迫我身体的重心失衡。我跌了个狗吃屎。我的身体和地面结结实实地贴在一起。我想我肯定是被这一跤摔得太重了,胸口疼痛难忍,鼻孔直往外流血。我想爬起来,但力气全无。没人过来扶我。我就这样死猪似的在地面上趴着。直到萍姐过来扶我,但她的力气太小,不能把我扶起来。李想自知理亏,帮她把我扶起来。可我还是坐也不行站也不行,因为我的肚子实在太痛了。我抱着肚子泪流满面。在这时候我想的不是止痛药,而是妈妈、奶奶、还有胡老师。我想他们,真的。

  萍姐不知什么时候把曹老师找来了。她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反倒质问我:你干嘛拿人家的试卷?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捂住肚子的同时也捂住了疼痛与困惑,当然还有失落。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我的错,该由我一个人承担。即使在我受伤害的情况下,比如眼下,也是我自己惹的祸,怪不得别人。

  曹老师说你们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听话?有什么事去找我,干嘛欺负人家?记住了,以后可不许这样啊。其实我感觉曹老师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似乎在安慰我。她在跟李想孙洋他们说话时几乎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就是不明白,李想孙洋犯了错可以原谅,可以和颜悦色,怎么就我不行呢。犯错就要挨打,每次打我都有十足的理由。实在没理由了,我才算侥幸逃脱。像现在,她没理由打我只好转身离开了。孙洋在我面前得意扬扬地扮了个鬼脸。周围一阵哄笑。这时,我感到很孤独,老想着妈妈。

  我的目光狠狠地盯着李想孙洋和李慧他们,把我的怨恨指甲一样嵌入他们的皮肉里,试图让他们在幸灾乐祸的同时也体味到疼和痛。

  都说过了星期三日子一溜烟。这不,不知不觉又到周末了。下午放学时我跟秦欲晓一起出了校门。这次纯属偶然,平时我们很少在一起走的。经过学校西边的水泥厂时被一群人拦住去路。其中就有孙洋和李想。另外三个人高马大,一看就知道准是高年级的,没人惹得起。

  孙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李渔,这儿没你的事,你可以走了。我看着他们犹疑不定。那三个人高马大的陌生人盯得我浑身发毛。他们问你到底走不走?我自知势单力薄,再呆下去准没什么好果子吃。可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秦欲晓,所以我走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看看。在我第三次转头时,这时我还没走出水泥厂,见孙洋李想他们已把秦欲晓团团围住,让我宽心的是他们没有动手打他。但秦欲晓却突然跪在地上,狗一样向孙洋的裤裆下爬。孙洋正好和我打个照面,他在解裤带。我立即意识到他想向秦欲晓身上撒尿。

  我扯着嗓子大喊秦欲晓别再爬啊。我想阻止但为时已晚。于是我饿狼似的奔了过去。可能他们惟恐把事态闹大,如鸟兽散。秦欲晓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看上去像条落水狗,脸上不知是泪还是尿。

  自这以后,我一直都在寻机会收拾李慧和孙洋他们。李慧常和霞姑一起沿着东面那条路回家,孙洋则跟李想拧在一起。这样一来,我有的是机会。怕只怕霞姑会向我爸爸打小报告,所以我还想找一个更好的机会收拾她。比如说李慧独个儿回家时那机会无疑会很好。

  日思夜盼,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傍晚我就在那个破旧不堪的桥头把她给拦住了。她身体向左移一下我就跟着向左移,向右移一下我就跟着向右移。她吓得浑身直哆嗦,看到她这样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就浑身的舒坦。她说李、李渔,你想干什么?你干嘛拦我?我说哼我不但想拦你,我还想揍你呢。她的脸涨得通红,她说你敢。我说,你看我敢不敢。我伸出拳头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反伸出手臂要抓我,她说好狗不拦路,你走开。我双手将她狠狠一推,就像推一堵墙,她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惊得几只鸟在枯黄的芦苇荡里扑楞楞地飞。干枯的河床裸露在秋风中。我挥了挥拳头说你要是敢跟曹老师讲,小心我揍扁你。然后我撇下她,大步向村里走去。

  回到家我就听说临院的兰花姑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她是二老爷的二女儿,在家年龄最小,算起来也不过就大我七八岁。她不但人长得漂亮,心眼也好,常带我们这些小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戏。前面我就提过,我爷爷弟兄三个,他和二老爷三老爷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弟兄三个中,就数二老爷脾气最刁钻、古怪、固执了,跟谁都合不来。所以在整个村里,没半点人缘。要不是因为我爷爷的威望,他只能整天缩在茅草屋里装孙子。他膝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二儿子的婚事皆由我爷爷一手操办,大女儿的婚事则是我大姑母介绍下来的。要不,他们弟兄几个准得打一辈子光棍,这绝非危言耸听。村里人都说他们一家人就数小女儿兰花最懂事理讨人喜欢。

  我想去看看兰花姑,可妈妈一把把我抓住,说小孩子不能去,这病很吓人的。所以我只好乖乖地呆在家里,无聊地听老掉牙的钟摆滴滴嗒嗒地响。我正准备趁妈妈不注意偷跑出去,可爷爷偏在这时倒背着双手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李慧和她妈妈。看来我是插翅也难逃了。爷爷说你给我跪下,我狠狠地瞪了她们母女俩,然后就乖乖地跪下。我听得出来爷爷的语气不容置疑。爷爷气得浑身直哆嗦。他用那根漆黑的烟锅指着我说你干嘛打人家?我呆呆地看着那只垂在烟杆上的烟袋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一想起那天的事我就直在心里把她恨得咬牙切齿,我说谁叫她惹我的?活该!你这个臭小子,你?爷爷花白的胡子翘得老高。还是李慧她妈识趣,她说算了吧算了吧,都是小孩子嘛,哪有谁不惹谁的,你就别生气啦。其实我看李慧她妈早就有点忸怩不安了,现在怕爷爷当她的面狠揍我一顿,怎么说面子上都有点过意不去。她不是不了解我爷爷的脾气。爷爷虽说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但身体结实得很,别说收拾我这样的毛孩子绰绰有余,就是再扛起一二百斤的粮食也不成问题。爷爷年轻时在兰州当铁路工人,每月一百一十块银元几乎还不够他花的。整天吃喝为朋友,并不经常向家里面寄钱,偶尔寄几次也是派不上用场。毕竟,当时推行农村公社化运动,干活一起干吃饭一起吃。奶奶曾用这钱买了几十斤粮食,不敢放在显眼处,偷偷把几十斤粮食埋进家院的墙角下。在公家食堂吃过饭后,仍前肚皮贴后肚皮,姑姑和爸爸他们饿得直哭。奶奶就把那些粮食弄出来一点,做饭给他们吃。做饭用的都是新买的尿罐(这是因为家里面没有锅,有的话也要上交给公家,说是要炼钢炼铁的),但是做饭总是要生火的,生火免不了要冒烟,烟飘到外面被西隔壁的三奶奶看见了,一溜小跑去打小报告。结果,饭没吃成,尿罐被砸了个稀巴烂,那几十斤粮食也全被没收。

  正想着奶奶,奶奶果真迈着三寸小步走过来了。她可能是听到这边有什么动静所以过来看个究竟。她那骨瘦如柴的身体在秋风中摇摇晃晃。为此,我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奶奶会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给吹倒,甚至给吹走。那我就再也见不到奶奶,也见不着那些甘之若饴的糖果了。奶奶忙跟李慧她妈打招呼,出了啥事啊,大妹子?李慧她妈很尴尬地笑了笑,那笑容像是从牙膏皮里硬挤出来的。她忙说没事没事啊,嫂子。奶奶刚跟李慧她妈答过话见我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就指着爷爷的鼻梁破口大骂,你个死老头子,发什么疯让孩子跪在地上?李渔,快起来,起来。就是就是啊,起来吧,李渔。李慧她妈附和了两句之后,话锋一转,老嫂子啊,没什么事,俺走啦。奶奶忙说慢走啊,以后有空常来坐坐。李慧显得很不服气,临走时还回头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嘴巴撅得老高,直能挂两个油瓶。我调皮地向她笑了笑。

  接下来,邻里几家忙着给兰花姑看病。先是到李医生家,李医生对此束手无策。紧接着到大队卫生院,情形同样如此,然后到周边各乡镇卫生院,这样跑来跑去七八天,全靠大家用平车拉着,二奶奶就坐在车前头,哭得鼻一把泪一把,兰花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最后,大家把希望全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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