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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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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辜负了您老人家的厚爱。”想起这一句,一种为村民父母官的豪气夹杂着辛酸,一下子冲上头顶,比昨夜里的酒劲还猛。他鼻子一抽,竟掉下泪来。小唐姑娘吓坏了,茫然地望着他。王清举伸手把她揽在怀里,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已在一个女人赤裸裸的肉体前,像一段绝望的灰烬。 
     
        他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掏给了她。她说,啥也没做,我不能没良心的黑你这钱。王清举说:那你就教教我怎么洗桑拿吧。他先钻进泡沫按摩浴缸,泡了个澡。又在小木屋里的炭炉上蒸了半晌,小唐赤条条地蹲在他的膝下,朝炭中添水。用乳房按摩着他的膝盖。两只粉红的鸽子。紧贴着他的身子。刚才还是铁硬,咋又搭拉下来了?是不是我不够刺激?不,不,不。他奇怪地躲闪着,内心冲出一种荒凉的亲情。他给郭秘书打了电话,让他来结算一下包厢和干红的费用。 
          
        王清举没想到下楼时,第一个撞见的人竟是梅虎。他楞住了,没等他开口问,梅虎就抢着说:郭秘书让我来结帐呢。     
        他无比恼火地低声吼道:“我骟了他娘的。快去快去,结了快滚”。     

        梅红     
        明末以前,人们在夏至日这一天,用占卦的方式选出童男童女,抛入洪水,活祭河神。后来弃了这种残酷的办法,改用纸制贞女,用红绳系腰、放置于纸轿中,入水祭神。地方政府觉得此种形式有“浓重的封建迷信气息”,不予鼓励,但人们仍偷偷地在傍晚时分行祭。集市上印制的祭品旁仍是香火旺盛。 
          
        ————沿淮风习之一     
        邮差敲门送来瘫子村来信时,梅红正在家中跟丈夫钟定坤殴气。     
        钟定坤虽然有个豪气干云的名字,人却生得尖脸猴腮,胳膊瘦得跟石缝里的麻杆一般,说话还有点结结巴巴,一副让妻子提不起神的窝囊样。可他胸怀却是大度,容得下梅红的小性子。岂止是容得下,梅红三天不摔袖子犯怒,他也蔫蔫地不精神。家中诸事拍板定案的权力,他不争不抢,全由着了老婆。比如去年家中装修时,他家住的是省城芜湖路林荫深处一幢旧楼的底层,按理说,在大学读了工程设计专业的侯定坤能展展身手了,他也熬了几个夜画了一堆的草图,可最后施工时,梅红瞅也没瞅那些草图一眼,就在家中每个角落把她那俗不可耐的审美体现了个透。钟定坤笑笑了事,还在同事面前为自已找到个体面的台阶下,说:“女人跟房子绑在一块的时间比男人多哇,自然要顺着她的眼光装饰”。梅红有时急了,就骂他贱,侯定坤聋子一样,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钟定坤摘下身上围裙,熄了正在爆炒虾仁的煤气灶,接过邮差递来的急件,对着正闷头坐在沙发上的梅红说:快拆了看吧,特快专递。好啦好啦,晚上我赔你去那个同学舞会,我这个德性,怕让你丢人。唉,人家要赏你这朵花,你偏偏要把花根下的臭牛屎也亮给人家看。 
          
        梅红扑噗一下笑了。她的男人总能使她破涕为笑,她喜欢这种心情的突然转折。有时她觉得,生活一直阴着、或一直睛着,趣味都不大,只有这种心情的突然改变才是平凡生活快乐之源。她觉得她爹麻三叔是个真正的男人,但无论是女儿还是老婆,要整天跟一个从不傻笑、从不讲一句戏谑话的男人生活,也确是在受罪。所以她也一直不恨七姑。 
          
        不用拆,是爹的信。父亲一遇大事,必定要让梅子孝捉笔,写封信来,这已是多年的惯例了。前年初秋,父亲来信说:因为农民负担太重,他与邻近七个村子的农户串好了,在中秋节那一天,要驾着三百多辆拖拉机连夜赶路,抢在凌晨四点交警上路前,把省政府进出的几个路口堵个严严实实,然后递交要求减轻农民负担的血书。梅红接信,吓了一身冷汗。她一想到三百多辆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在省城主干道乱成一团的景象,头都炸了。一窝蜂。这些农村机手丝毫不懂城市交通规则,夜间没眨一下眼地赶了两百多里路,心里又憋着怒火,含着被乱收费搅得苦不堪言的一肚子冤屈,天啦,早上骑车上班的无辜市民要遭殃啊,全城的中秋节要毁得连月亮都扁掉了,凭啥呀?她一宿没睡着,大清早肿着个眼泡,就走进了省里的信访局。 
      
        信访局的局长被梅红大义灭亲的举动震撼了,他激动异常地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说:到底是我们的知识分子觉悟高哇!他一边安排将情况紧急上报,一边要求下属拟文褒奖梅红。后来听说,三百多辆拖拉机没出县境,就被荷枪实弹的武警截了回去。梅红逃命似地跑出了政府大院,耳根子着火了。一下子,做了瘫子村和父亲的叛徒,一个不折不扣的的叛徒。回家的路上,她的眼泪扑嗖嗖地把胸襟打湿了。 
          
        父亲在紧接着的一封来信中,悔恨得撞墙。说他们中有人喝醉酒,把风声走露了,邻村已把这个败类揪出来了,暴打了一顿,用剪刀剪去了那人的半只耳朵,喂了野狗。梅红看得心惊肉跳,暗暗地为那个人叫屈。父亲又说,要选个凶日,把进村走访的乡领导扣下,放在飞天蜈蚣的黑柴房里关几天,用狗尿淋他的头,然后把那封早已写好的血书递上去。后来又听说,瘫子村人真的这样做了,王清举那天生病,躲过了耻辱的一劫,一个脾气最憨的副乡长被锁了三天,不过瘫子村人并没虐待他,虽然真的关在了一间黑房中,但也杀鸡煮酒地款待了他。 
          
        血书递上去后,正巧,赶上了轰轰烈烈的农村税费改革,那封血书让县里领导拍案叫绝,被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教材。县长在几千人的大会上,动情地抖着那些血书哽咽地说:瞧瞧,同志们,这是鲜血写成的啊,我们的人民对沉重的负担是多么的恨之入骨,换句话讲,我们这场伟大的改革多么像一场及时雨! 
          
        梅子孝的毛笔字,写得枯柴般有力。信是竖着写在发黄的老式条格纸上的,她很奇怪,年青时做过私塾先生的子孝叔,竟存留了仿佛用之不尽的这种旧时代的纸。梅红将多年来父亲的来信,细心地铺整好,安放在从老家拎来的小木箱中。她想:那个遥远的淮河滩上的小荒村子,跟这个世界沸腾的城市生活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信了。自已梦中回乡乘坐的孤独的云朵,就是这信了。无信的日子,瘫子村恍如冥世。父亲伸过来抚摸着女儿心灵的大手,也就是这信了。她一下子感觉得父亲并不像外表那么坚强、那么硬朗。父亲,如饥似渴地需要着这些信。 
          
        梅红七岁时,子孝叔给她算了个命,认定她是祭河神最好的贞女,家家户户便用纸扎了梅红的样子,在黄昏时往河里丢。梅红也往河里丢过那纸扎的自已,在纸人的下面要坠一块硬石,这样纸人就会沉入河底,沉入瘫子村段的河底,不会被水流冲远。丢纸人的时候,她只觉得那是件神秘又纯洁的事儿,就像小时对着哑巴一样洁白的月亮许愿一样。命书里说,贞女命犯孤星,是要克父的,除非她远走它乡。也是要克夫的,除非她嫁一个心事缜密、其性如水的第十三生肖即所谓“蜘蛛命”的男人。子孝叔说:梅红在瘫子村,她爹就没一天的好日子过,果然那些年赶上文化革命,她爹被折磨得皮包骨头。梅红嫁人后,她的丈夫也没一天的好日子过。梅红倒是把这句襳语告诉了钟定坤,钟定坤聋子一样,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在梅红的心底,刀刻着一幅被岁月打磨成黑白的图景:     
        细雨中,你突然看见了一个穿小碎花褂子的女孩从淮河大堤上奔下来,她跑得那么急、那么快,肩后印着红五角星的小黄书包顺风飘了起来,她不时地用袖子揩着脸,也不知揩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你立刻地揪心地意识到她在哭,这个七、八岁光景的小女孩,只有边哭边跑才能跑得如此让人揪心地快,她赤着脚跑,小脚在微寒的泥水中疼得通红,通向瘫子村的田埂上,碎泥不断从她的脚后跟砸向她的身上,污泥点点。你不免担心她有一口气接不上嗓子,会猛地晕到在田沟里。整个寂静的初春的麦地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奔跑着,如果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飞快交替着的双脚,你会感到整个田野都在随着她的脚在抖动,啊她小羊角辫上的红头绳,是个异常醒眼的标志。进村了,小女孩从背后的黄书包里掏出一根白粉笔,在还未被雨湿透的墙上写下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梅红是个好人!”她边哭着边一户接一户地写着这句话。天黑时,她几乎将村里每一家的墙都写遍了。雨水很快把她咬牙切齿写出的这些字,冲刷成了一条模糊白线。当她写到梅子孝家墙时,粉笔已磨完了,子孝叔这个怪老头默默从房里拿出一支毛笔,在黄泥墙上用力写下几个黑字:“梅红是个好人!”,她怔怔地看着子孝叔,子孝叔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她抱进门,把她脚上的泥细心地洗干净,放在了炭火红红的圈桶边。 
      
        她爹因为贩卖从洪水中捞出的木材和家俱而被斥为不法分子,又因为拿这个钱去救济村里的孤寡,而被说成是不道德的施小恩小惠,是收买人心。麻三叔完全不理解文化革命的意思,被红卫兵扇耳刮子批斗时,他一声不吭,既不肯跟着红卫兵念领袖的语录,也死活不愿让人拿剃刀给他剃阴阳头,牙齿给打掉了,一嘴的血水,三天也不肯吃一粒米。激情似火的红卫兵,被这倔老头弄得疲乏不堪,一个红卫兵边抽耳光,边发疯似地喊着:“我骟了你!”。打着打着,他们大概感觉到了自已摧毁旧世界的手,揍在这样一个废轮胎般软硬不吃的农民身上真是毫无乐趣。打人,如果不能产生强烈而隐秘的快感,一般人都会收手。至少我打人时,常这样想。红卫兵们只好冒雨把他捆在村口的巨柳上,声称要让革命的惊雷把这个封建主义的旧残余劈死。但幼稚的红卫兵没想到,细雨飘然的初春淮河根本就不会打雷,淮河的雷声是夹着洪灾的。女儿在堤上杨家祠堂改建成的小学校也没逃过一劫,全校师生一致同意她是个封建主义的坏种,一致决定不能让这粒坏种在新时代的土壤中发芽。正当全班同学一边揩着鼻涕,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如何不让梅红发芽时,她惊恐地逃了出来,把她的反抗写满了村里的墙壁。 
          
        子孝叔是真正的亲人。梅红想,就为了那写在黄泥墙上和发黄的旧纸上的毛笔字。她有时会疑疑惑惑地想,以父亲名义写来的那些信中,不知是否夹杂了子孝叔自已的私心?她恍惚回到了子孝叔小煤油灯闪闪烁烁的幽暗小屋中。 
          
        父亲在信中说,自从2000年的年底,搞税费改革以来,向农民征的七十多种钱被一刀砍了,只剩下两种。以前农村的事是针尖对麦芒,针尖多、麦芒也多,现在和缓多了。眼下最棘手的事是瘫子村搬迁,双方都闷着头较阴劲儿,天天都有人来炕头拉呱,除两户外,全村都投了反对票,但总感到这河面下湍流很急,有的人心很乱,想换一种命过,说是现在淮河农村这棵强树上就剩瘫子村这一根弱枝了,不搬,过两年就枯掉了。多数户说,一搬,这树的根就死了,魂就丢了。搬还是不搬,想听听女儿的主张。 
          
        梅红把这封信颠来倒去地看,一直看到夜深了,心里越来越郁结,像有一个硬核哽在咽喉上,看着身旁呼呼睡得香甜无比的钟定坤,一下子有火了,嘭地一把将他揪醒:睡!就晓得往死里睡,也不懂把我拿个主意。 
          
        钟定坤揉揉双眼,迷迷懵懵地看着她。                 
   
      (四) 
        目 光 交 错 
        风习,有着政治影响力。 
        ————姜斯年教授 
        我爱着初春的淮河两岸。我在脑中无数次地过滤着瘫子村三月的景物。 
        一场细雨静静地落着。空无一人的麦地翻卷着无边丛叠的青浪。绵密银亮的雨丝,仿佛把四个省寂寞的村村镇镇都绑在了一起。全是囚徒。雨中的乡村,透出了一种安于天命的和谐。一个早年背井离乡的人,若赶在这样的雨中还乡,他会觉得身子像被砍了头的囚徒般凄惶;一个打算出外闯码头的小伙子,若赶在这样的雨中远行,他会顿感手中的旧木箱沉似一个囚徒被砍下的脑袋,此去的命运也如死囚的往事一般深不可测;一个昨夜内心燥动的寡妇,若赶在这样的雨中坐在屋中纳鞋底,她的心会久违地蹦蹦跳个不停。她会忐忑不安地担心一个脸上长着刀疤、穿黑雨披的囚犯突然闯进来。她的手指会莫名其妙地、不断被锥子扎出血。木门上没有锁,没有那久了便长霉生锈的铜锁,或者铁锁。也就没有锁眼。嗨锁眼无非为了窥视,暗子里把自已打翻了、吐着白沫的自渎。像啪地一声空响,干完了就尝到了失落。乐此不疲?那是骗人的鬼话。肉中有螺丝,拧紧了,越拧越紧。拧断了才更快活呢。两条腿交叉着像缠住了的铁轨,中间堵着黑色的欲望火车。唉,快乐总是这么简单,痛苦才是各怀一副腔肠地复杂着。乡村人哪懂得这些?还不是一样地做了?在寥落无涯的春雨里。 

        这个时节,农民不到地里劳作,堤上卖油纸伞、盐花生和糖杂的小草摊孤零零地竖着。有人在摊外杀蛇。更多的蛇活在神秘的洞穴里。淮堤上,接踵百里的柳树刚泛出嫩芽,黑中掺青的枝条垂着朝下滴着雨珠。一条鱼在河底生病了,病入膏肓,但没有人看见。这条鱼把腮内深藏的一滴水也懊恼地吐出,想让它像其它水滴一样,逝向东海。有如此寂静诗意的时刻,在淮河流域是很短暂的。这一带春季很短,晃一晃眼就逝去了,也仿佛只为凑足四季的轮回才勉强光顾这里。猛地,这场细雨收住了,人们从还湿着的空气中突然感觉到一阵阵似有似无的沉闷,像顺畅的呼吸猛然有一口气没提上来,皮肤上憋出了一层薄汗。这就是夏天到了。接着就会有突如其来的暴雨和洪灾。沿淮的人家都说春雨贵如油,珍惜着呢。十年春天中,往往有一两年摊了个久雨不睛的坏天气,瘫子村人便要举办仪式“扫睛”。由独生女家用秫秸和纸扎糊成“扫天婆”。供它吃青色的蛇胆。双手分别执扫帚和搓斗,悬在屋檐之下,雨停后取下,陪黄表纸烧掉送上天去,向龙王爷酬谢止雨利耕的恩惠。农历二月二的“土地会”上,麻三叔也要率全村老少抬菩萨“钉桩”,预测当年水情,判断年成丰歉。等到开耕时,由村长梅虎扶着第一趟犁,鸣放鞭炮,鞭炸春牛,这叫做“劝春”,大忙就开始了,田间日夜是干活的人。可此刻细雨飘扬,寂静比春天慵倦的梦还要深。有人睡着,像一条晾干的蛇皮。 
          
        乡政府秘书郭建辉匆匆下了淮堤,赶往瘫子村,他要把搬迁后的新村规划图纸送达每家每户。昨晚王清举召开了一个会,分析绝大多数村民不主张搬迁的原因,探讨解决之道。大家七嘴八舌地谈到了深夜,白炽灯照着扯皮会,十二个人参加的会上竟出现了四种互不相让的调子。 
          
        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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