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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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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死得值不值,只有老天爷知道了。但有一条是肯定的,你很快就会换一顶更乌的乌纱帽戴了。我有一句话哽在喉咙里,不吐不快。你千万不要把瘫子村的这些农民,包括死掉的麻三叔和虎子,想的那么愚昧无知。你跟他们,甚至也算上我跟他们,是活在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这距离不亚于阴阳相隔。”
王清举说:“你讲什么昏话呀,我听不懂。”没等他再说,我啪地就粗暴挂断了电话。
梅红也回瘫子村住了两个星期,回到了省城。她说梅祠烧了后,村子就像丢了魂一样,村民们什么事儿也议不起来了,许多户没跟子孝叔这几个长辈商量,就开始搬家了。“不再像瘫子村了。”梅红感叹说:“那以后许多事儿都突然地变了,在村头村尾转悠,哪里找得到家乡的那种感觉?记得你曾给我念的博尔赫斯的那句诗么,我把它改掉了:我一直在心底暗暗地设想,天堂就应是逝去了的瘫子村的模样。在爹的坟头烧纸钱时,我一滴泪也没流,有些东西死了,以后就永远不会再复活了。”
梅红说:“你老躲着我电话的那几天,我就整天有一种阴沉沉的不祥之感压在心口,夜里总睡不落枕,总是莫名其妙地惊醒过来,一闭眼就看见爹一言不发地坐在窗口。我偷偷地哭了好多回,其实那时爹在我这里提前死过了,真的,这种预感是藏在血脉里的,我就知道他会出事儿。”
仿佛谁也没在意土匪腊八的失踪。春炽日暖,堤上黄色、紫色的野花灿若云霞,无端端地突然有人说,咦,今年堤内堤外的野狗咋这么多?密得跟苍蝇似的,嗷嗷嚎着,像地里肥屎都舔吃了,叫庄稼饿得慌哦。临淮镇的一些嘴馋的人,夜间牙酸腮硬,低头寻思,哦,瘫子村那个脏话直喷的土匪汉子多时不见了。
脱离了腊八大砍刀的淮上野狗族,失去控制地繁衍着,夜间四处疯狂地奔跑着,仿似在寻找那个擒着屠刀的男子。
乌托邦的河流
我做过一个异梦:月光下,一个男子磨着剃刀,又用剃刀去割河流的皮肤。河面一声怪啸,被划出一道伤口,朝外喷着鲜红的血。这血翻山越岭地射到一条繁华大街,刹那间一街女人的牙齿全变得红兮兮的,她们嘎吱嘎吱地挫着牙,下巴一滴滴地淋着血。市长骑着一条白蹄黑脊的母狗逛“梅氏餐馆”,他筷子夹紧的饺子突然变成了一个骷髅。睫毛黑幽幽的骷髅呻吟着:“我饿,我饿。”从峡谷间九曲回肠奔流着的大河着火了,河面布满了碧绿乱窜的火焰。一条青鳞闪闪的鱼蹦出水面,焦急地说:“我是乡长。到大海怎么走?”
我最后一次去瘫子村,是在去年的主汛期中。我搂着梅红丰润的肩头,站在图书馆昏暗的窗前,望着窗外绵绵不绝的雨丝。街上塞满了伞、警笛、挎包、婚外恋、尖锐湿疣、小偷、愤青、硬卡着互不相让的出租车、靴、恐惧,收音机吐着北方河流水位暴涨的消息。梅红说:“我烦透了。我有一个愿望,如果实现不了,就像个恶性肿瘤一样,疼。你陪我回一趟瘫子村吧。”
从鲁口子到临淮岗,车子在淮河大堤的窝棚中小心翼翼地穿行。这是一条完全被击败了的大堤。堤内堤内的水位一般平,只是外水浑浊湍急、内水凝滞稍白。若从高处看,我想大堤应像一条黝黑的游丝,可怜巴巴的浮在洪涛中,仿佛一阵狂风就能把它吹断。我说,这样的大堤有什么狗屁意义呢?梅红说,幸亏有内水顶托,否则这么凶的激流早让大堤崩得不像个样子了。我苦笑道,崩不崩还有啥区别呢?瞧瞧灾民,反正早已倾家荡产了。
我钻进灾民搭建的几座小窝棚。这种临时建筑用巴茅草夹薄泥、粘着塑料膜布做顶,里面约有七、八个平方米,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炊烟、尿骚气、汗臭味都排不出去,是蚊蝇的天堂。一进窝棚,怪味就呛得人睁不开眼皮。不少没救得了床铺的灾民,就胡乱地睡在肮脏的油毡上。同样被洪水逼上了堤的蜘蛛、蛇、土拨鼠、剪尾蝎、野狐等小动物,昏头昏脑地四处乱窜。好在政府救灾行动已经开始了,每个窝棚里都免费发放了用来澄清饮用水的明矾、电筒、止泻药和压缩饼干。堤身太窄,车子卡住了,我们陷在了炸开锅似热闹的灾民堆里。有人看着水中若隐若现的树梢和屋顶在哭;有人坐在堤上,支张小桌子,啃着咸鸭爪、盐腌菜在喝烧白酒,令人惊异地气定神闲。我骂道:瞧这鬼德性,真是没得救了。梅红狠狠白了我一眼说:净胡扯!扯着嗓子嚎才叫有德性?瘫子村人有句古话叫“灾赐人闲”,这可是他们被大灾逼出的一种智慧呢。抗不往时就养蓄着精神气儿,最难熬的也并非眼下,而是洪水退了以后。地里水一退尽,就得拼着命抢栽抢种,怠慢一刻就要挨饿。尤其今冬明春青黄接不上茬时,才真是个难迈的坎儿。
一个剃铁青光头、赤裸上身的汉子抱着膀子,呆呆地看水。半晌,说:“这狗娘操的洪水把我们困在这里,胆都憋绿了啊。跟我前几年关在监狱里一个毬劲!还不如监狱呢,那儿还能吃闲饭、瞎刮蛋。嗨舅舅,你说这水啥时是个头哇?”一旁佝偻个腰咳嗽的干瘪老头慢吞吞地说:“八子,就你这火爆性子坑了你。瞎急个啥呢,少说还得憋半个月吧。水一退,还不叫你狗日的脱层皮!你娘东拼西凑地给你扯娶亲的礼,全泡烂得跟稀屎似的。那姑娘————”别说啦!汉子朝他的舅舅吼了一嗓,又抱着头蹲了下去。他古铜色暴壮的脊背拱着,汗珠在上面蠕动,在烈日和无际水光的映照下,泛出幽迷动人的光泽。
我们弃车前行,仿佛离瘫子村的堤段不远了。堤上,不时有举着三角小彩旗的人走过,操着涩浊的广东潮汕口音。梅红感慨地说,资讯真是给灾区带来福气呀。瞧瞧这些都是境内境外的慈善团体。忽然前面传来噼噼啪啪密集的鞭炮声,又有脆亮的铜锣梆子夹着一阵阵的哄叫、尖利哨声,大群轰吵着都往那边赶。我吃惊地说,准是出啥大岔子啦!在我极为有限的洪灾知识中,这锣声是危险的信号。以前看抗洪的电视场景,我总是像根弓绷在沙发上。那些致命的危险藏得如此之深,比如白蚁的巢穴、沙基管涌,堤脚往外呼呼地翻沙,眼见要垮塌了。紧要时盛土的麻袋不够用,就有人活生生地用身体去堵。梅红伸手狠狠地掐了我一把:“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臭呆子。哪有出险情还炸鞭炮敲锣鼓的?再说灾成这样子了,即使有垮堤的部位,也犯不着拼命去救啦。肯定是哪家在办婚礼呢!”果然,一身溅满泥渍的光屁股孩子不断地撞开我们,雀跃而奔:“抢糖哦。抢糖哦!”等我们也兴奋地赶到办婚礼的窝棚前,瞧新娘子的灾民早已密实不透地围了好多匝。斗大的红喜字贴在脏黑油毡的棚壁上,格外扎眼。鞭炮炸得一堤浓烈的火硝香气。几个蓝眸凹眼地外国人亢奋地嗷嗷叫,捧着摄像机一通乱拍。梅红踮起脚尖激动朝里瞅,说,瘫子村好多人也是在堤上办的婚宴呢。女人们扬着嗓子在那里指指点点。
“哟,眉毛吊着呢,活活个骚狐精样儿。切。”
“你这个眉蔫巴个跟枯瓜藤子一个样,还不是照样闷骚呢。你俩在棚子里那些话,我夜里听见嘞。”两个勾腰掐着笑成了一团。
“就是这窝棚里潮气太毒了,一窜进骨缝,一辈子就缠个病根子嘞。要跟这小娘们提个醒呢,睡觉时别稀里糊涂朝死里操。嘻嘻。”
“哪敢呢?老老小小都窝在一块,不遮星斗不遮风的。谁像你这个烂蹄子,嗨嗨,把家里男人折腾得皮包骨。”呸呸,两人无限快活地朝对方吐着口水。
真没料到遇到的第一个瘫子村人竟是德贵叔。这老头正抡起满是梭角的大手,要抽向对面垂个头的侄子。他的大手在空气中划了个粗暴的半弧,猛地僵住了,他瞥见了梅红。“哟,小红子!”他甩下手就迎了过来。老头脸颊明显瘦掉了一圈,好像牙掉得光了,腮帮子朝嘴里猛烈地缩了进去。头发根子全变霎白了,只是眉毛仍是黑蚕似地卧着精气。以前柴房中的飞天蜈蚣丫儿的浓眉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在省城的无数个似睡非睡的浅梦中,我总是恍恍惚惚地见到木栅窗里的那双粗眉。德贵叔的眉,又猛地把我拉到梅祠废墟中丫儿冒着烟蜷曲的焦尸上,我的心随即沉了下去。老头一手攥着梅红、一手攥着我,呵呵地抖动着。
哪里还找得出瘫子村的一丝痕迹?瘫子村部位的水面上一无所有。德贵叔指着水面说,按眼下的水位,祠堂的屋脊和一半的夹层、村里所有的树梢都应该露出水面。可祠堂毁了,村子四周阻水的巨柳被村民们抢伐一空,即使没这场大洪水,瘫子村也只剩下些烂瓦罐子、破砖头了。他又指着远处一块高地说,乡里在建的新瘫子村就在那儿。屋子的框架已搭得差不多了,只是那边整夜都是轰吵着的搅拌机,村子里的人还按老习惯,在堤上避水。县长说了,崭新的瘫子村,会有一个崭新的名字,不会再叫那么晦气的名字了。梅红在一旁自言自语道,瘫子村是永远不会再有了。最好洪水过后,一块砖一根草也不要留下。
德贵叔领着我们,在一个旧油毡窝棚里找到了二瘸子。中午大家在棚子里吃午饭、闲聊。这是一顿透着苦涩的午饭。没有人提起麻三叔,没有人提起虎子。二瘸子说,子孝叔本来就疯疯癫癫,搬迁时可能是真的疯掉了。他拿着一根毛笔在祠堂的石狮子上、断砖上写字,白天也写,夜里也写。黑乎乎地写了好多好多。雨一淋,一脸一胡子都是墨汁。谁也不晓得他写的啥。有时人家在村口砍树,他抱着那些老柳树傻笑,不让砍。谁都拿他没法子,最后乡派出所的人用粗麻绳捆住他,抬到了堤上。德贵怕他淹死,就带人在大堤上穿梭搜找,这逃灾的人、救灾的人、寻人的人乱得眼花缭乱,大家累得精疲力竭也没有探出子孝叔的下落。还有打铁的梅瞎子,死活也不肯搬,这是瘫子村辈份最尊的活祖宗啊,谁敢撇下他?谁去劝,他都一声不吭,可能是真的聋掉哑掉了。反正四十岁以下的瘫子村人,没人听他讲过一个字。我去硬拽他,他就死抱着那大铁砧子,不撒手,手指都快抠断了。再拽,他就操个大砍刀,要剁自已的手。真要剁了自已的臂,还不天打雷劈了我们这些瘫子村的晚辈?最后也是乡里来人把他捆住,搬进了乡养老院歇息,又把他铁匠铺的砧啊、风箱啊、钳子锤子啊全搬了去。他就在乡养老院的房间里叮叮当当地天天锻铁。没人买农具了,没人送废铁了。他就把刀子甩在炉子里烧掉,再打。打了又烧,烧了又打。跟在瘫子村时一模一样。乡养老院的其它老人都发疯似地,跑空掉了。
我问起王清举和陶月婷的事。二瘸子说:“那就是道听途说了。是不是真的?难讲。”据说瘫子村搬到堤上后,王清举莫名其妙地犯了种怪病,嘴里滋滋地冒着白沫,脑袋摆个不停,抓起什么都往头上砸,额头上碰得血肉模糊的。整天嚎着:“我骟了你。我骟了你。”人瘦得跟把枯筋似的,谁见了都掉眼泪。那么精明、厉害的一个角色,到底什么刺激他成这样?谁也说不清。最后县医院搞电疗,用电把他击昏了。醒过来后,病倒是好透了,就是人变得痴痴呆呆的。县长夸他劳苦功高,派他做了个天天喝茶、晒太阳的闲差。陶月婷也是个邪乎的女人,她把眉毛涂得碧绿碧绿的,唇皮子涂得血红血红的,脸上涂得煞白煞白的,还穿着《吊梁魂》里祝英台的戏装,到青迢岗虎子的坟头哭哇。这把桂枝的脸朝哪搁?桂枝就撕她的衣服,掴她的脸。依稀生离死别的“红唇牌”,没有人懂。只有你懂。陶月婷也不恼,你说说看这怪女人!她竟然说桂枝可怜,要替她在城里买套别墅养老。桂枝气得要上吊。全村人都急了,把陶月婷轰走了,把桂枝救了下来。
在二瘸子的窝棚中正瞎扯着。梅红忽地抬手指着河面,叫道:“瞧,一根大圆木!”我顺着她的手指瞧过去,正午烈日灼照中的河心,浑浊的湍流快得让人眼昏,河面布满了乱糟糟的漂浮物。浸得体胀毛脱的小猪崽、泡得发黑的草捆、长板凳、口子被封死的旧瓦罐、舢底朝上的破木船,绑在一堆的老竹竿。我还没找出那根大圆木,就见梅红蹭地一下站起,顺脚就蹬脱皮鞋,呼地跃入了水中。
我脑袋嗡地一声就胀大了,像是有人拎着大铁锤狠狠地砸得我眼前一黑,眼中的河面一刹间暗了下来,一簇簇亮闪闪的星光在眼皮里上下乱跳着。两手像两只激亢的小兽般哆嗦着。我紧紧抓着窝棚的木门,以稳定自已的目光。堤上的人一片惊叫,大家纷纷向这边聚拢过来。有人大喊:咋啦咋啦。有人扯起嗓子大叫:落水啦,救命啊。大约下午一点多钟光景,我僵着的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脑子一阵阵地晕眩。在德贵叔和二瘸子的招呼下,瘫子村几个精壮的男子也跃入河中,逐着梅红游向河心。我的心才渐渐定了下来。梅红不断地交替挥扬双臂划着水,黑髫紧挽的头有节奏地时浮时沉。我没想到图书馆里的梅红竟如此矫健,她划水的动作如此有力,又如此优美。她从容地闪避开一些草堆畜尸等漂浮物。按我的理解,这些漂浮物会轻易地将人撞昏。仅仅两、三分钟,她已被激流冲得下移了几十米远。我赶紧顺堤往下跑着,一边又紧盯着她,以求和她保持视线上的平衡。跑着跑着,刚被突然冲昏的头稍微清醒了些。不知是隔着远了,还是她的游速明显减缓,梅红仿佛只是逐流往下、很难前行。一阵强烈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朝堤上的人群大叫,刚在前头看见有解放军的冲锋艇,快去喊他们啊。慌乱中仿似有人答应了。
突然间梅红的游速又猛地加快了,手臂扬得更高。莫非刚才是在顺流小歇、积蓄气力?眼见着她接近那根大圆木了。有几分钟,她的手臂离圆木只有一臂之遥了,却仿佛始终绝望地隔着那一臂之遥。随行的几个瘫子村男子似乎比梅红更吃力地划动着。在她没牢牢抱住那根木头之前,我的心一直悬卡在喉咙上。我恨不得眼里能暴射出奇针异线,把她与大圆木之间迅疾缝合起来。她又缩回了手臂,顺水与圆木一道下移,又在小歇?仅仅是几秒钟的间隙,堤上所有的人都仿佛看到她猛地又发力了!她的双臂像刀子一般果断地斩起,半截身子几乎是跃出了水面地扑向那根圆木!堤上的人禁不住地齐声呐喊起来:快!快!快呀!身后的瘫子村男子被她激活了,也纵身出水,扑向大圆木。梅红是否受到了这激昂之声的鼓舞?大家的呐喊声中,她的手啪地一下搭到了大圆木上。堤上的喊声骤地停了下来。她显然已气力耗尽,一搭上大圆木,她就紧紧地趴在上面。很快,歇在不远处的救灾用冲锋艇也赶到了。冲锋艇风驰电掣地逼近了梅红一行。艇上的人伸出长竿要抻梅红,显然是被梅红拒绝了。冲锋艇只好硬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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