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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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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秃顶男人持锅的姿态笨拙、迟钝,他陷于厨房内的污烟像在一潭怀旧的泥淖里挣扎。眼下是初春之暮,秃顶男人和老女人不知去了哪里,厨房里空荡凄清,像一座小殡仪馆。如果眼光稍稍抬起,陶月婷就能看见楼缝里的半边朝阳,或是煞白的月亮。一个偶经的雁阵,像落在茫茫然空间的几滴墨痕。雁阵年年相似,只是有时雁头的方向相反。不会是同一个雁阵,不会是同一片浮云,却是一般的呆板、深邃,透着难以言述的凋零。夕阳顺着一条被楼群割断的弧形沉落,几只瘦削的麻雀在电线上一动不动,像是心灵的雕刻。如果眼光下垂一点,陶月婷就能看见街角卖臭豆腐的小摊贩,许多人呲着牙撕噬着,寒风中跺着脚,霓虹灯的闪烁和车轮的飞逝。陶月婷叼着烟,隔着玻璃沉醉地看着,她觉得生活的繁华和严酷都很远,她只是沉溺在一个与世界毫不相干的池塘中而已。
陶月婷觉得自已如枯蚕深藏在两只蛹中。一只蛹是她的拉魂腔戏:咿咿呀呀地唱着,月下落魄的俊朗书生、颦笑嫣然的异域公主、焚心碎骨的潇湘病女、含冤长乞的前宫老妪、寒窗苦守的将士遗孀,角色犹如一具具木乃伊,她一入戏,这些僵衣就皮鲜肉紧地活了起来。她兀自唱着,仿佛台下饥的眼睛和渴的耳朵全不存在。她是浣纱的西施,只唱给眼前青凛的溪水、石底的小虾和亭子边骑马路过的衙役、奴才们听。只唱给自已听。她唱,草间虫吟低沉地和着,蚂蚱、蟋蟀和蜻蜒,灵魂的轮回乐队。她不愿再看台下淳朴的人民,她并不需要这些鸡毛蒜皮般的观众,她甚至不需要如此庸俗的可以献给任何人的掌声。她在日记中写道:“我找到了一个真理:人们要看的不是西施;人们要看的仅仅是不值一提的陶月婷。”有时,唱到了哀恸处,她完全忘记了戏词,一个字也记不起,又或者是她清晰地记得戏词却忘记了唱、不屑于唱了。有时就干脆以五内俱焚的痛哭,替换了那唱。苦命的祝英台呀,宿命的蝴蝶像上了釉的灰烬在翻飞。台下黑压压的头发像被雨淋湿的花枝,陶月婷觉得自已正在其中悲凉地振翅飞去。这就是戏了。陶月婷有陶月婷的唱法。不再有什么人鼓掌了,三两个听入了心的,献给她的是无限感激的泪水。绝大多数的人摇着头离场了,废戏台里显出了一如深秋的荒寂。她立在窗前抽着烟,是啊,有时嗓子也可以废掉,而戏可以唱得更好。换了支烟,还是该死的“红唇牌”?让西施和英台也抽。抽疯掉,亡了吴越,再毁掉梁呆子吧。另一只蛹,就是她的卧室:她更愿意把它叫做冰冷的墓室。从一屋子的死亡中,可以眺望外面如烟浮华的世界。认识梅虎后,她一下了硖石的戏台,就火燎眉毛似地赶回县城,钻进她的卧室。几道门,一道一道地锁紧。仿佛全世界尽是可鄙的盗贼。其实已多年没人敲过她的这扇红檀木门了。她用最浓烈、最艳俗的颜色抹在嘴唇上,叼根烟呆呆地站地窗前。想起梅虎的一刹,内心的火焰夹着性欲的叫喊猛地一闪,又倏地熄掉了。她觉得自已被这个农民煮成了一锅底焦面硬的夹生饭。他有些怕她,就往自已的身子里拼命地添柴,火太烈了,冷寂了过久的锅嗷嗷地叫着。生活冒出了缕缕被过度折磨的香气。夜里,灭了灯,她全身赤裸地站在窗前抽烟,她用挺耸的黝黑乳头顶在冰凉的玻璃上。一根细长锃亮的针从乳头朝她的体内刺着,碰到烈焰,正化成清净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向她酸涩的喉间。她想,他就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的黑暗中。“欲望可真是个烂东西。像你爹茅屋顶上的稻草。”她不敢回头去抓他。她怕抓碎了那空。
她想从戏外、窗外世界抓进蛹中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梅虎。她觉得自已正揪住梅虎散着汗酸和牛粪腥气的头发,朝这边猛拽着。他憋红了脖梗子,双脚胡乱又毫无指望地蹬着。他进不来,蛹里容不下他笨拙粗重的身子。像扯着一头牛穿过针眼?陶月婷给他配制了她所有房门的钥匙。她塞给他钥匙的时候,一手抓住了他高昂挺拔的阴茎说:“你有两把钥匙了。你可以把我的一切都拧开。”这个瘫子村的男人脸腾地就红了,腰向后弓着缩去,局促地盯着自已泥中拔出的鞋头。有时,在戏中,陶月婷猛地忆起这一瞬,一下子便乱了调子。这哪如偷窥有意思?可这世界锁眼那么多,我该趴在哪一只?假如窥见的远不如幻想的美好?在窗前,黑暗中幽怨闪烁的烟头灼伤了她的指尖。她在日记中写道:“获得梅虎,我终于应有尽有了。”
这个害羞的男人,粗手重脚的愚笨更是往她的火上泼着油。她剥下他的衣服,像一层一层揭他的皮。她把他机械木讷的动作一一地拆卸了,重新安装在自已身子上,然后两人一起突突地冒着黑烟启动。他的铁犁又深又重地切开她痉挛的一垄,白薯般的肉体翻卷向两边。但今天,她失败了。他僵冷地抗拒着她。该爆发的火山口像死火山口疲倦拖出的枯藤蔓。一条死蛇。还不如我的“红唇牌”那点硬。黑暗中,她又感觉到他的眸子第一次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吃了一惊。
“咋啦?”她抱着他的肩膀,有点懊恼地问。
“没啥。”他闷声闷气地说。从硖石乡招待所出来后,梅虎没回瘫子村。他搭乘一驾运砖瓦的旧拖拉机进了县城。他没有用钥匙捅开陶月婷的门,那钥匙丁丁当当地悬在他的屁股上。他埋头蹲在四层楼梯拐角里,闷抽着烟。从一层到四层,这幢楼的楼梯拐角摆满了蜂窝煤、断腿的旧桌椅、瘪胎的废自行车、黄色粘液已干硬的女人内裤、炖过中药的烂瓦罐和破布头。一双双鞋从他眼皮子底下掠过,格登格登地上楼去了。有的鞋上溅着泥迹,有的鞋上闪着霉馊气,有的劣质皮鞋呲牙喷着汗臭,有的鞋尖上夹着浓浓的香水味。没有人垂眼看他一下。他也不肯抬头看一眼别人。等到夜里十点多钟,他听见陶月婷的防盗门怦地响了一声,才揉揉酸溜溜的膝盖,站了起来。陶月婷的一只皮鞋还未蹬脱,扭身见是梅虎,怔了一怔,哗地一把就他搂住了。
“王清举这狗日的刁难你啦?”
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碗面条,意犹未尽地用袖子抹着嘴角。她问。有时她觉得自已是这个骠悍男子的娘。她教他不在街上吐唾沫,教她不要把裤子挽得太高,教他走路时不要勾着脊梁,教他灭灯后怎么抚摸女人的乳房,教他快要射精时想叫就暴叫出来、不要蹩着。虎子虔诚地听着,但没有一样学会了。
“没。”
“哪咋眼窝这么乌青乌青的?腮帮子陷进去一大截。”
“真没!他到底是乡长。他是个好人。”
“好个屌。我警告过他王清举的,要是敢拔你一根毫毛,我就弄得他一辈子不得安生。不要说戴不成那个破乌纱帽,蹲不蹲大狱还难讲呢!他不是说要灭了你们父子俩嘛?结果咋样?我先给了他当头一棒。我硬把郭建辉给揪出来了。我早叫公司的人调查他了,杀头的证据没一条,零零碎碎的小罪多着呢。有胆子他跟我陶月婷叫板试试瞧!”她腾地站起来,眸子里射出一股幼稚的杀气。像一条母狗在屠刀前护着它的狗崽。在她的心里,岳飞是岳飞,秦桧是秦桧,好人和坏人之间是泾渭分明的,没啥不清不浊的混水。要庇护自已的的孩子时,天下的娘都难免变成泼妇。
“虎子,我不能没有你。”她无限怜惜地抚摸着他枯涩的头发,说:“你杀人,我给你擦刀。你放火,我给你浇油。你死了,我给你收尸。只是你做啥,都不要撇下我。”
“千万别!姐。我知道你心窝子里搁了我,所以我今天特地来找你。哪一天我真的死了,你千万不要去怨恨任何人,不要找任何人报仇。否则我在黄土下面也闭不紧眼。姐,你对我的情意深,我这辈子报答不了,就冲你磕个头吧。”梅虎蹩出了颤抖的哭腔。他跳下床,嘭嘭地果真朝陶月婷磕了几个响头。她吓坏了,赶紧把他拽了起来,又把他的头搂在双乳间,扑嗖嗖地落泪。
其实这时梅虎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但陶月婷听岔了。她只当虎子惧怕王清举拿挪用村款的罪治他,一激就说了过头话。等她次日清晨醒来,发觉梅虎早就走了。这一夜虎子仿佛睡得异常沉静,连一点鼾声也没有。她怔怔地立在门口。门口一双沾着硖石乡废戏台泥土的鞋子,饥饿地咧着嘴,鞋头尖尖地冲着门外,仿佛要急迫地载着它的主人追出去。但她并未追去,她犹疑着,披头散发地呆立许久,又折身回到这无限寂寞的卧室中。
岁月中会生出一些突如其来的空白,像古木的繁枝茂叶中遗漏的光斑。也像你踩着垫石涉过浅水,命定地要跨过两块石头之间的寂静水面,这水面上印着你的影子。当你回头望去,除了遥远的那一块块黑色的石头,往昔便一无所有。梅虎生命中的最后两日,就是让陶月婷伤透了心的空白。她不知道他被遗漏在哪里,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当她回忆,跟梅虎在一起纠缠纵性的时刻便像一块块石头,从刚刚逝去的时光中凸现,又黑又硬,长满了欲望的苔藓。也有一些人被漏掉了,笼罩古木的太阳沉没了,光斑化成了巨大的阴影。他所有的日子,连同他的名字、他的样子,有了被整个儿埋葬的危险。七姑死后,土匪腊八就差点被瘫子村人完完全全地遗漏掉了。岁月的荒诞性在于,此处被遗忘的一切,可能会在一个不相干的别处,被人警惕地记起,并摊开在猛烈的阳光之中。
梅祠烧毁的前一天,我收到一封姜斯年教授的来信。像往常一样,他的信中布满了对弟子沤心沥血的教诲。奇怪的是,在提到瘫子村时,他一改过去慎言不判的习惯,作出了一个让我既吃惊又疑惑的推论。他写道:“历史的发展并无逻辑性可言。连接那些孤立事件的,往往只是一闪的灵感或过敏的直觉。我的想法是,最后毁掉瘫子村的人,必定不是那些闭于壳中并饱享了她的文化乳汁的人;也不会是那些被隔绝于村外、对她一无所知的人。如果需要再精确一点,我想指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土匪腊八。”在这一段上,姜斯年教授又用格外醒目的红墨笔在边上注释道:“土匪腊八与养母七巧莺之间有一种浓于血缘的母子情,他从七巧莺身上找不到报答之渠,他可能会本能地往上追溯,抵达梅修山毕生未了的雄心。土匪腊八百无禁忌的性格和非梅氏一族的身份,将令他做出非同一般的极端之举。你等着瞧吧。”就这个只会杀狗的腊八?我哑然失笑。
烟灰。旧书。窗前新柳。天蝎星映照下的悲悯人世。
历史学者有时就是这么类似一个算命的瞎子。
我一遍又一遍地拨着梅红的电话。当那一头柔软的声音响起,又扔烫手烤薯似地丢了电话。是啊,我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梅虎的尸体第二天清晨就被发现了。他歪着脖子斜靠在梅祠废墟的一块青石上,额上和颈上乌黑的血已结了层薄痂,半睁着的眼朝上翻着滞白,从右耳根划向脖子动脉的刀痕清晰可见。他的头发上落了早晨稀薄的雾水。青石上也喷了斑斑点点的血迹。一群苍蝇围着尸体嗡嗡地飞着。地上密密麻麻地趴着一层蜘蛛,蜘蛛也嗜血?像那些用塑胶脏针管从虎子脉上吸血的护士、穴头?村头村尾的惊叫声连成了一片。这几天眼皮子跳得心慌如麻的桂枝,端着吃稀粥的碗就晕了过去。乡派出所的警察们揉着腥松眼皮上的梦渣子,兴奋异常地进了村。硖石乡已多年没出一桩血案了。枪筒生锈了,难道造枪只是为了让它锈掉?当然不是。缉凶杀敌的时刻来了。警察们一针见血,把梅虎的死与祠堂的被烧毁牢牢地联在了一起。他们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活在瘫子村的动物。包括尸体边的苍蝇和蜘蛛?在真凶被揪出来之前,村里的每一个的脸都是可疑的。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被单独喊去德贵家的柴房里问话。这间小屋中,飞天蜈蚣丫儿的怪异气息没有散净,墙角的土壁上印着丫儿铁镣磨出的深深勒痕。屋内很暗,白天也要点起煤油灯。我想警察们的战术考虑可能是这样的:如果真凶进到这样的屋子,迎着警察刀子一般的鹰隼之眼,内心要崩溃得快一点。可问题在于,老实巴交的瘫子村人进了屋子,内心崩溃得可能比真凶更快。许多人答非所问地提供着稀奇古怪的线索。警察们不厌其烦地在这一地鸡毛中翻来覆去地剖析。越翻越乱。旧鸡毛还未理清,村民又捉来了新鸡。只有老辣的派出所姚所长第一个跳出了乱麻,他说,杀梅虎,无疑是为了发泄祠堂被烧的怨恨。那么,祠堂被毁,最受刺激的人是哪些呢?是啊,大家眼睛一亮。这时,搜村的警察来报告,村里的两个人,梅麻三和腊八失踪了。
这个本该第一眼就捕捉到的异常情况为何竟疏忽了?机敏的姚所长带人迅疾扑向麻三叔的家。嗜睡的邻居们对昨夜发生的一切毫无觉察。警察们却轻易地找到了沾血的刀子、地上被抹得快要消失的血迹、印在椅背上的血手印。他们也很快把警惕的视线移到了我的身上。此时,我觉得再掩盖真相已毫无意义。生锈的枪筒也是令人生畏的。一个历史学者不该去掩盖历史的真相,我一五一十地将麻三叔杀人的经过告诉了他们。最后我说:“你们难道没感觉到梅虎是在自杀吗?麻三叔不动手,梅虎现在照样是具尸体啊。”
姚所长呵斥说:“一派胡言!”警察们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搜遍全村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找到麻三叔。我讥讽地说:“大清早我已在你们之前搜过一遍了,而且要找一个大活人,也犯不着到每户的鸡笼里都伸头瞧瞧吧”。一个年轻气盛的警察朝我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在腊八家的搜查却让警察喜出望外,他们在炕底找到了两小桶汽油,桶的规格与形状与梅祠废墟中挖出的完全一致。想起遥远的姜斯年教授的推测,这个发现让我大为震惊。
很快,绘着麻三叔和土匪腊八头像的通辑令就印出来了,被传真机发到全县所有的车站、码头和旅馆。麻三叔涉嫌杀子的过程被简述为“一农民在谋害村干部后流窜”,腊八的罪名更是奇怪地被定为:“涉嫌破坏了巨大的农村古建筑”。这是典型的官腔官调。据说搜捕的范围已扩到邻县,但那几天我却一直有个顽固的预感,我觉得麻三叔绝不会逃走,更不至于远离瘫子村。我把瘦弱不堪的二瘸子揪至墙角,哀求他带我去见麻三叔,二瘸子用他那条短一截子的右腿凶巴巴地踢了我一脚说:
“你们不是整夜地在一块儿吗?我还寻思着拿刀子逼你要人呢。再说,我要真藏了他,你就砍我的头,我也不会供出来呀。”
我又去找梅子孝。梅子孝捧着个茶垢斑驳的紫砂壶,淡淡地说:“这祠堂烧了,虎子也死了,麻三哥即使活着也就是个死人啦,行尸走肉哇。你还找他干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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