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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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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会组建一个演出公司来操作这桩事。而且我保证,公司赚的每一分钱都在硖石乡消费或者再投资,肥水全泼到你这一亩三分地上,绝不拿走一分一毫。你不是正准备搞瘫子村的搬迁建镇么?瘫子村的家底我太清楚了,你硖石乡的财政又能撑得住多大的风浪?到时我给你出份力,担点忧,你为乐不为呢。图啥?我啥也不图。我做腻了生活当中的陶月婷,我要重新做戏台上的病西施。” 
          
        “呵呵,你陶老板可真是个响当当的角儿,句句话砸在我的心坎上!你要是能为瘫子村的搬迁出点力,你求啥,我就应啥。厉害呀,真难怪你能折腾出那么大的产业。”王清举啧啧地赞叹说。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陶月婷抬头一瞧,心想,这人长得可真像头公牛。     
        他眼眶朝外鼓出,浑浊地缠着几根血丝,闪着蛮劲儿。皮色钢青,像铲掉了苔藓的旧砖色。长城上布满了这种旧砖,被无知、烽火、马尿、幸福、沧桑岁月磨砺过的青砖,让你端坐的屁股无比踏实。感觉不到凋零和消逝。一块,又一块,取个名字,就是战战兢兢的农人。他身上脏兮兮地裹紧个袄子,泛着贼光,也像是覆了张夹泥的牛皮。八达岭。帝国纸扎的屏障。这种男人其实虚弱得很呢。一直以来,陶月婷偏爱有种蛮楞的的匪气的男人。戏里戏外的世界都让她心绷得紧,在大街上,一见着白暂的瘦脸刀腮男人,心里一格登就想到曹阿瞒一类,无端端地既厌恶又警惕。她的浴场雇用的小伙子也都是些土气、憨厚的黑丑男人。陶月婷想,我唱岳飞之母时,这人若是拎着狼牙棒立在身后,不用吭气,也是活脱脱的一个牛皋,爱煞个人呢。 
          
        王清举一见他,火却噌地腾了起来:“梅村长,从今天起我俩挪个屁股换个座,好不?有时,我真想一刀就骟了你!你来做这个乡长,我去那瘫子村。我就不信楞废不了你那窝囊劲。乡里勒着裤腰带支持你搬迁上堤,可瞧你哪有一丁点的号召力呢?村里人既选你当村长,咋都又后脑勺的反骨冲你的脸、全拧着操呢?支持搬迁的人好不容易有了二十七户,嘴皮子都磨成尿壶口了。烂。真烂!今天又听说他们全改口了。你说你这村长是咋干的呢?尾欠的税费是刮层皮也缴不上来。今天我可给你发最后通牒了。十天以内你若清不了税费的债,你就卷起铺盖睡到我办公室里来。你别回瘫子村了,到时你可别喊冤。” 
          
        “嗯,嗯。”他垂着个头,嘴里嚅嚅地答应着。     
        “消消火哦,王乡长。”陶月婷看着长城上被践踏无声的旧砖梅虎,在一旁打着圆场。     
        “真恼人呢。”王清举说:“你走吧。滚吧。”     
        梅虎快跨出门时,陶月婷突然喊住了他:“梅村长,我记起来了,七姑是你妈么?”     
        “我叫她小娘呢。”梅虎憨憨地笑了笑。         
      
        陶月婷没料到那一天,她会第二次遇到这头沉默的公牛、旧砖和牛皋。从硖石乡回县城后,在家中急急扒了几口残羹冷饭,就朝着碧海云天浴场赶。天已擦黑,街灯刚刚亮起。白天的恶零落了,夜间的恶尚在萌芽。行人稀少。一个穿紫红破衫的瞎眼小男孩跪在街角,用二胡拉《二泉映月》,如泣如诉。一年多了,陶月婷看见他没日没夜地在奏这一曲。一只肠子从肛内拖出体外的小黑狗趴在男孩身旁。《狗眼看人生》。肮脏的小钱罐里睡着一枚镍币。陶月婷想,这是不是昨天我扔下的那一枚?她沿着街的北边疾走。没什么道理,习惯了。其实更远。这样走,她就必经县医院的大门。爱闻里面飘出的死亡气息?变态的嗅觉。除了急诊室的窗口还令人恐怖地亮着,这时,医院已没什么人进出了,除了你幻想中的亡魂。门口墙根下,却有几个人蹲着窃窃私语。有人抽烟,显然不是亡魂。陶月婷的步子一向走得急,就在路过那几个人身旁的一刹。她突然觉着蹲在最外边的那人有点眼熟。掉头一瞅,正是白天刚见过的瘫子村梅虎。陶月婷倏地把脚步缓了下来。 
          
        “她说啥都不要我的血了。”梅虎的声音挺沮丧:“我跟她磨了两个多小时。她连推带拽地把我轰出来。说是十天前刚抽过,怕出什么纰漏子。”     
        “有啥纰漏子出啊?还不是唬人的鬼话。都管大夫叫白狼呢,坏着流脓呢。现在农村赌的人多,卖血还赌债的,排着长队呢。听说要送钱才能卖掉。”     
        陶月婷听着稀罕,赶紧往边上闪了闪。贴着路边的一颗大梧桐树站着,就在那儿听。路灯把婆娑的树影印在她的脸上,像亡魂爬动。     
        “咋送呢?”     
        “瞅没人了,就直接把钱揣她口袋里呗。卖一千,你还不得揣她两百块哦。”     
        “你为啥呢?”     
        “我急着到新疆去打工,攒路费呢。窜得越远越好,死在外也没人晓得。村里人跟没头苍蝇似的,都往城里瞎撞。都走了,我哪呆得住?婆娘天天戮我脊梁骨。指望这几分屌地,粥也喝不成。再说,儿子窜得跟个笋似的,心慌呢。还不得趁早点积点盖房娶亲的钱。大兄弟,你又为啥?” 
        
        “我?我是一个村长。村里又全是本家,好几户欠着税费呢,拿不出。我琢磨着卖点血,把他们欠的钱补上,我哪开得了口冲他们讨这个孽债呀。反正现在搞税费改革了,最后一锤子。血,这个东西,上次我卖了一次,也没啥要命的。” 
          
        “你咋这样当村长?真是皇天底下找不着的善心呢。”     
        “啥呀,都是本家呢,一条根传下来的,五百年前这血还不是在一条管子里淌得哗哗响?我卖我的血,跟卖他的血有啥两样?”     
        “嗨,就是这血贱罗。没人要了。”     
        “我听说私底下有人收呢。”     
        “那叫血头,黑着呢。我跟他们卖过好几回呢,价格贼低,又脏得像茅坑。杨家坝子的一个棒小伙子,就卖一回,回家就得了啥怪病,浑身长出绿脓泡,亮得吓人。舌苔上还长绿毛。半年就死掉了。他本来想攒钱娶个媳妇呢。乖乖!把我屌都吓抽筋了。” 
        
        “.........”     
        “私底下搞血,是犯法的哦。”     
        “要不,先去瞅瞅?反正就卖这最后一次了。还真能掉人命?你下田干活,玛璜还吸血呢。”     
        “我不敢去了,真操他娘的发怵。瞧着那一地的脏针头,腿就抖。抽血的胶管子,有焦味,像老鼠肉在火上烧焦了一样。”     
        “你不干算了。好歹指个路。咱这两眼一抹黑,哪能找到门?说不准,他那里也排着队,不一定要咱这血呢。”     
        “那也好,又没别的法子。干脆一起卖。大不了一块死。”     
        那蹲着的几个人情绪沸腾地站了起来,像屁眼被点燃了。陶月婷鼻子发酸。树影砸到她的鼻尖。她有点窒息的感觉。阴影永不枯竭。只要有光。她穿着一件“光”牌的黑色袄子。黑色不是呻吟,不是嘶叫,不是呐喊、不是浑浑噩噩的喘息,也不是长叹。哪是什么?它拖着长长的影子。梅虎一伙人从县医院高墙的影子里出来,突然暴露在街道中央的光明里。他们兴奋地一边交谈一边向南走。陶月婷悄悄跟踪了过去。 
      
        憨人走路的方式就是僵个脖子,直楞楞往前赶。像是入秋的螃蟹,怀揣着愤怒的蟹黄和菊黄的诗篇。它不会朝后瞧,也不会向侧面向四周瞅瞅。这是宿命。脚底下一阵小旋风,直到抵达被人狂噬的目的地。陶月婷心想,别说我蹑手蹑脚地跟踪他,就是大明大摆地盯着,这头憨牛也绝不会发现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刻意去跟踪一个男人。一个连正脸都没碰撞过的陌生男人。记得自已九岁时,父亲授意她去跟踪母亲。她也是这样蹑手蹑脚地盯着。母亲像受惊的母蟹不住地回头张望。可能是慌忙中视线高了点,她始终没发现自已瘦小伶仃的女儿跟在身后。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闪进了一个阴暗的楼梯。眼睁睁地看着二楼的一户黑丝绒窗帘倏地拉上了。她终生仇恨黑丝绒剪裁成的一切饰物。那一刹,她感到整条乱嘈嘈的马路在呼呼地旋转。她觉得母亲是太阳底下最肮脏的女人。她一路嚎哭着回家,找到了父亲。不久,母亲和那个在《长坂坡》中唱赵云的男人都自杀了。悲惨的长坂坡。捉对厮杀的漆黑命运像一团雾气弥漫。三十多年来,陶月婷为了那次跟踪恨透了自已。她始终觉得是自已杀了母亲和那个男人。她莫名其妙地篡改了悲剧长坂坡。这是她第二次跟踪一个人。她边走边觉得斥责自我,仿佛找不到跨出下一步的足够理由。但步子却丝毫也没有停下。路经弧形霓虹灯闪烁的碧海云天浴场门口时,她瞥见浴场门口停放着不少豪华气派的小卧车。她的心狠狠地紧缩了一下。她抬起袖子微微挡了挡脸,加速了步子。她怕浴场大门口身着血红旗袍的迎宾小姐认出自已。 
          
        很快地,到了城郊。青壳蟹爬出狭隘的洞。岁月蠕动中的酸甜苦辣。前面一伙子从一条堆满垃圾的窄巷子,闪进了一座小院子。他们进去后,小院的铁门嘭地一声关上了。陶月婷认得这一带是县屠宰场的老址,荒僻得很。她小时候总是跟着几个大孩子,举着手电筒,在这里捕青蛙。屏住气,童稚的内心神采飞扬。那么遥远。屠宰场早就破产了,这里没什么人住,附近的几个居民小区都往这里倾倒废垃圾。 
          
        陶月婷远远地站在巷口,盯着那个灯光昏昏的小院。一阵风吹过,几片脏塑料袋子在风中飞舞,腐积的恶臭熏得她头晕。她后退一百多米,到路边小摊买了包香烟,站在那里静静地抽着。药到病除。黑暗的麻醉。无尽的风刮过。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陶月婷看见门内灯光猛地朝外一泄。秘密的血被抽空了。有人出了小院。灯光一暗,他身后的铁门又嘭地关上了。残酷岁月把黑丝绒的窗帘变成了铁门。把俊朗的战将变成了一个浑身疙瘩的农人。她死死地盯着这个人。咿咿呀呀,可能不是血染战袍的赵云。距离自已还有十步时,她发现正是右手紧紧捏着左腕的梅虎。 
          
        她连跨两大步,站到巷口正中,冲着他大叫一声:“梅虎!”。她眼底一热,两行泪水就哗地顺着脸流了下来。     
        本是微低着头直楞楞走路的梅虎,猛吃了一惊,手一抖,左腕压着血渍的棉球就掉了下来。梅虎惊慌地看着她。陶月婷尖声冲他喊着:“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小娘的徒弟陶月婷!你现在就跟我走!” 
          
        她丝毫不加思索地向梅虎发出了指令。这个沉默的公牛、旧砖和牛皋,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走。陶月婷不用回头,就知道梅虎离她始终约七、八步远。一路上,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有几颗泪珠子流到嘴里,咸咸的。沿途,不断有骑在自行车上的人扬手冲她招呼。她眼中影影憧憧,根本没看清楚那些人是谁。依稀有总被抹成个白脸的曹阿瞒。总有一天我会在瘫子村唱一曲真正的拉魂腔。 
          
        她一直把梅虎带进自已的家。多年没有男人跨入的一个深深蟹洞。         
     
        (六)     
        喜神     
        喜神是红色的,又称谷神。淮河两岸的人民认为,土,是世界上最有德性的物,土出谷神,出了养人性命的神。所以农历三月初三日,要扎一小包“喜神土”,红绳系着,贴上大红的喜神之像,放在自家的灶台上。六月初六时麦收刚结束,所有户中的“喜神土”要搞一个重回田间的“放土仪式”。“喜神土”也用以亲戚间的相互馈赠。 
          
        ————沿淮风习之一     
        三月三,是瘫子村沿习的喜神节。这一天全村人都守在村中。此日,宜修仓、牧养、竖柱、上梁。忌开仓、出货、畋猎、捕鱼。男人们在树下喝酒、下棋。妇女们锥鞋底、坐在门口看柳。孩子们到河滩上放风筝。 
          
        这一天,我在瘫子村收到姜斯年教授和梅红从省城寄来的信。估计姜教授小院中的夹竹桃开得正炽,所以他的信中充满了不合时宜的激愤和偏颇的用语。他痛斥了史学界抄袭成风和拼凑成文的恶劣习气,又对学院内年青学子沉溺于声色、教授间整日勾心斗角的现象表示了不耻。他恨恨地说,他要“用锋利的藏刀一个一个剁下那些人的小指”。。呵呵,我知道他不会这样做。再过一阵子,夹竹桃花就要开败了。而细致的梅红竟掐准了信的旅途长短,她说:“你将在瘫子村的喜神节的傍晚收到这封信”。她在信中讲了些城市生活的琐事,什么到昂贵的古井赛特商场购物呀,什么宽带互联网埋到了她的楼底呀,什么光色斑斓的国际车展呀,等等。信的结尾,她挖苦了她丈夫钟定坤的怯懦个性和退缩着的体质。她还暗示,对一个曾与她在图书馆做爱的男人常怀隐秘的肉欲。 
          
        我在瘫子村渐渐黯然的夕光中读了这两封信。腊八坐在炕上喝酒,七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天边发呆。我在读信,我觉得一阵接一阵的恍惚。姜斯年教授和梅红的省城生活,在此刻,就像是一种虚假的生活,虽然半年前我也怡然置身在那种生活之中。那么遥远,那么虚假,是天堂或者地狱中的生活?总之,当你坐在瘫子村的门坎上,你无可救药地想着,你绝不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甚至你连伸手抓一抓它的冲动,也不会产生。 
          
        有趣的是,梅红三月初三给我的信中,讲到了巫术式的“喜神土”的“放土仪式”。她用细腻的笔触,描述了她记忆中的麦收和仪式:     
        “淮河最美的时刻是麦收时节,瘫子村的人管它叫“抢场子”。所有的人,我说是所有的人,都到了田间,哪怕是半岁的婴儿,也会被裹在襁褓和尿布中,被丢在田埂的树荫下。她娘挥镰子累了,就会大敞个奶子,坐着给婴儿喂奶,全没个避讳。如果你不觉得有点儿可耻,你就站在高堤上做个逍遥的旁观者吧,反正瘫子村不管男女老幼,都在田间拼命地忙着。  
          
        夜间,从堤上远远望去,装运麦捆的拖拉机灯、娃们提着送饭的汽灯、田埂上照着歇场子的煤油灯亮成一串串。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毒鞭子抽在汉子们乌黑油亮的脊梁骨上,驱赶着他们,村民们连夜在抢割小麦,把麦垛运往高地。盛夏淮河的脸说变即变,谁也拿不准她的脾性,谁敢拿喂养性命的麦子跟老天爷开玩笑?累得眼皮子抬不住时,要么就灌一口“刀子烧”、“寡妇红”、“老锅曲”烈酒,要么干脆就枕着镰刀甜甜地睡上一觉吧,躺在厚厚又新鲜麦秸的沙地上睡去,那真叫惬意呀。我猛然想起了海子的两句诗:家乡的风、家乡的云,睡在我疲惫的双肩。若碰巧赶了个明月夜,你盯着满天的繁星,那些星亮得真像要滴下来呀!小时候,我扯下脖子上的红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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