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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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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后怎么也想不通哦,明摆着的好事,咋都躲着呢?我真是纳闷得慌。
他并不搭话,只是叹口气说:“小红妹子挺出息呢”。过了半晌,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倒了一杯水给我,说,咱瘫子头的水就是甜,我每次赶集时都喝不惯镇上的水,喝过就泻,涩。
我说:“二锅,你憋不出个说法,我是没法子回去交差的”。
二锅这才转头正面迎着脸说:“其实咱也不是个憨子,咱有一肚子的苦话,就怕你不中听。你要不嫌脏,就到里屋来瞅瞅。今天为等你来叙叙话,我把娘门闺女全撵走了呢”。
二锅捧着油灯带我入了他的里屋,他指着一张宽大的旧床,说:“你瞧瞧这张床!”。
虽然已是饱受了烟熏火燎般的陈旧破败,但这张床原有的精美仍没法子遮蔽住。床架子异常宽大,床盖的四角分别刻着春燕、夏荷、秋雁和冬梅四种图案。我举着油灯,凑近了细致地看,这显然不是一般匠人的刀功,刻法流畅,线条鲜活,木质挺硬,像是花梨木一类。床头的部位嵌着一块一尺多长的石块,一摸则冰透指骨,原来是块凉脑的石膏。床身有多处裂痕和被撞击的窝点。这张床有一种盖不住的奢侈劲头,摆在黄泥垒就的墙壁间,倒如同一个穿着破袄的书生坐在一群穿着破袄的乞丐中间,给人一种貌合神离的感觉。或者像一只体衰牙脱的公狗,站在一群泥塑的假狗中间。我是说,有灵魂的东西总是奢侈的。
见我一脸的诧异,二锅便说:“瞧出了啥名堂了呗?我不是请你看床座子,是请你瞅瞅这四个床脚”。我连忙端着油灯往下瞧,原来四个床脚牢牢嵌入在四根入地的石柱子中,榫头卡着石柱的深槽里,我用力去撼了撼,床却不动分毫。
二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爹在世时常讲,清咸丰头年曾祖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祖父。祖父也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爹。爹在这张床上生下我。我也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的儿子。我是个粗人,可我也清楚这是咱梅家的血脉、梅家的魂啊。算命先生讲了,那一天要是这张床毁了,我家的魂魄也就断了。我祖父时挖地埋下这四根石柱拴住了床脚,我算来算去,七十多场大洪水过去了,墙倒屋塌了五十多次,可这张床可以说是纹丝没动哦。现在乡里搞什么规划要搬村子,你想想我会砸掉这四根柱子把床移走?呸,除非我死了。”
我站在这张床边,久久缓不过神来。直到二锅端着另一盏油灯进来,我才发现我心中的灯早就油尽而灭了。
多年后,我在桐城县跟我母亲聊起梅二锅子家的床时,母亲说,我们陈家也曾有一张差不多版式的木床,紫檀的,传承了七、八代,曾国藩率湘军与太平天国鏖战安庆府时,一些趁火打劫的盗匪执火烧村,我们家的那张无法扛在肩上逃亡的床可能被烧掉了。但也有另外的说法,一天,母亲长泪涟涟地告诉我,昨夜祖父托梦给她,说那张床被曾国藩的一位属下抢走并运至洞庭乡村的一个郭姓人生。依然有人在用。只是现在睡这张床的人命薄如纸,又是一名盗贼投胎,再睡下去,寿难正寝。母亲说得有鼻子有眼,细枝末节也纤毫毕现,我当场允诺要去弄回这张床,以慰藉泉下有慧的祖先,但终未践行。母亲还说,一旦儿子结婚,父母自然就会让出床来了。母亲甚至跟我耳语了我们家族史上的一个秘密,新婚夜,初次媾合时,女人须将处女破膜之血涂于床尾的一块白石板上,第二天清晨,家中老人要来确认这块血迹,至于从这血迹上究竟辩出了什么,母亲便语焉不详了。我猜二锅家的床上也一定藏着他无从考据的秘密,或是被过多过猛的洪灾抹掉了。或是早被可悲地遗忘。
从二锅家出来时,我发觉他家的大门门后无栓,门前无锁,二锅说瘫子村户户如此,也从未听过什么遭偷遭盗的事儿。
接下来的一户是梅少忠。他本是村中的孤儿,五岁时父母在一场洪灾中失踪了,麻三叔把他安顿在祠堂的边厢房里,靠全村东一餐西一顿地接济着过日子,自小吃的便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衲,少忠倒也争气,十三岁就独垦了外河滩的一块狼不扎窝的荒洼地。那天冬天,他带着被铁锹柄磨得血肉模糊的双手去见麻三叔,七姑一把搂住他,眼圈一酸就哭开了。梅红那年刚四岁,见母亲号啕起来也跟着哭。第二年少忠收的麦子,盖过了村里的许多户,大家都说这娃真出息,又都说他心硬,那么苦也没逼下一颗泪瓣子。麻三叔又作主,将村东头梅朱氏16岁的侄女许配给他做了堂客,惊蜇日那天在祠堂下的聘礼,一村人东凑砖头西凑瓢地帮他建了两间草屋,从此,算是立了门户。
我跨进门时,少忠媳妇正给不足半岁的娃子喂奶,垂着半边硕大的奶子也不避生,倒是少忠嫌她晦,咬着耳朵半天哄她进了里屋。她一边避一边嘟囔:公驴,公驴。
谈到搬村的事,少忠的一番见解真让我哭笑不得。他说:“我命苦,不识字,但规划图我可是瞅细致了。那新房看着倒是眼馋,搁电视接电话的小处儿都算计周全了,当时老觉着不对滋味。回心一琢磨,坏了,储粮食的地方一点也没留,你说咱一家一年余粮一两万斤呢,这可是命根子啊,这是哪个龟孙子设计的呢?难道麦子敞着烂掉不成。最要命地一点还是我媳妇瞅出来的,你说这连体楼,左右各一家,一层水泥板墙是共用的,到底算谁的呢?这磨擦还能免得了!假如他堵气拆了这堵墙,我岂不是悬空了?闹起来咋收拾呢!”
按我的推测,少忠并非没动过搬迁的心眼儿,否则他不会将新镇规划瞅得那么透。我安慰他说,我住城里三十多年了,也没撞上他操心的那茬子稀罕事。他说,要是吵急了谁讲得准哟,我要是在城市住一楼,与二楼的户较上死理了,难保我不拆一层让他垮掉。我目瞪口呆地瞅着他。少忠洋洋得意地咂着厚嘴唇。像底层的楼板舔着二层的楼板。
把娃哄睡了的少忠媳妇也出来了。说:大兄弟,我知道你是来讨个准话的,我们也不能让你犯难。我家少忠一切都听麻三叔使唤,麻三叔说搬,我们就绝不耍那个孬。说实在的,搬家对我们是再简单不过的差事了,把家掏空了就不值几个铜板,往筐子里一丢就拎走了。但麻三叔要是不搬,大兄弟你就白费口水了,我们这两根苦藤藤是死是活就缠在麻三叔这棵老脖子树上了。
跨进梅子孝家时,已快子夜时分了,可第一眼我的倦意就被惊跑了大半。后来许多人告诉我,子孝是瘫子村所有房屋的设计者和风水师,其实那天一见他,我就犯了怵。79岁的梅子孝除了奇长的眉毛是纯白的以外,头发、耳窝和手丫间的毛发却全是黑的,这种黑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匹配的光泽,在蜡光下也分明能察觉到这一点反常。一副传说中的仙风道骨模样。据说,梅子孝的父亲本是瘫子村的大地主,外河滩九千多亩地全是他的私产,1942年的一场豪赌让他输了个精光。梅子孝至今仍珍存着当年旺族公子那种落魄的奢劲,比如,在靠着粪桶农俱的旧书柜上,还摆放着不少线装古书,虽然不常读,但书上的灰尘倒是时时拂试。再比如,他干农活时总不忘戴个白纱的破手套。因早年教过私塾,村里人都管他叫梅先生,梅红就是跟他读的《三字经》和《离骚》。梅红说,子孝叔有一种怪怪的威严,他没事时常守在村口,堵截放学的娃,教他们念叽哩呱啦的古文。娃们怕念,又不敢不念,许多人都躲着他,绕别的田埂回家。梅红说,因为子孝叔的怪,村里祠堂倒是年龄小几岁的我爹主事儿。只有在祭神拜祖弄不清老规矩时,才有人去找子孝叔。
坐在他的对面,我的心里打鼓,脚底发痒。我心里盘算道,这个完全不能算个农民的怪老头会不会让我手足无措、丑相百出呢。
果然我没逃过梅子孝那一夜的滔滔口舌。不过,从他用一个青花缠枝图案的旧杯子给我沏茶的那一刻,我的心倒静了下来。我一下子把自已短暂丢失了的身份拽了回来,我想起了我是姜斯年教授的学生,听梅子孝侃侃,或许还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机缘呢。梅子孝,也许已是瘫子村唯一有闲心品茶的人了。多年来,我一直刻意回避与别人长时间的交谈,我喜欢一个人枯坐,悠哉游哉地独自把内心的暗斑、霉点之类,统统扒出来看看,再藏回心里去。我愿意和别人保持着一种浅尝辄止的交往。我喜欢穿浅底的布鞋。我找不到一双因合脚才会舒坦、因成双才有意义的布鞋。我能因为走新路就换新鞋么?我能为每一条路准备一双鞋么?或者,当路难行,鞋就一定累脚。我想,我最怵的就是梅子孝这种人吧。
偏偏梅子孝舌根子下的这场洪水,从一个我绝料不到的地方决口了。他异常和蔼地说:我给你相个面吧,从你一跨入门槛,我就喜欢上了你的敦厚君子相,适宜过官府的生计呀。他说:“我习惯以相取人,肿眼泡配吊角眉的男人、高额骨配水蛇腰的男人,我是绝不会跟他们打交道的”。谢天谢地,我没生就这样一副尊容。
我说,小时母亲请一个瞎子给我算过命。在我们家乡叫“称命”,意思是称一称你的命有多重,瞎子说我顶多只能做个县府的幕僚,呵呵,弄得母亲对我一下子没有了奢望。
梅子孝说:“嗨,尽瞎说,做幕僚?你可不是那种奴才的命哦”。
我说:“你这话可说错时节了,现在啥时节,哪儿还剩下什么奴才命呢?再苦的农户,不管地肥地瘠,好歹能做自已那一亩三分薄地的主吧。”
梅子孝说:“奴才没了奴性在呀。说句最难听的话,算来算去,奴性最重的还就算你们公门中的人。自古农民苦,可奴性并不重啊,尤其是咱淮河湾一带的农民,历史上起义造反的属这一块的多,战端祸事连天遍野地烧,奴性重的人还敢造反?”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吮个嘴就一口一口地呷了起来。我以姜斯年教授有限的谈话伎俩,顺势牵引着话题说,封建时代的造反也好,敲着“凤阳花鼓”讨饭也好,还不都是让饥饿给逼的,照理说,避灾逃难是人的天性啊,为何咱瘫子村的百姓就不愿从洪水窝里后撤个七百米,上岸过个安乐日子呢。
梅子孝斜个眼梢,并不急着接我的话,只问:“你瞅到了瘫子村房屋的特殊之处了吗?”
我说我眼拙,看不太清爽。其实,这是瞎说。我踏入瘫子村的第一眼,就察觉到了全村构建的不同凡响:在密植的柳树圈的第一道屏障之后,村中所有房屋都是背西面东,朝向西北洪水上游的后墙,都是清一色的拱弧形,且不开一个门窗。听说这样的墙体是由黏性极强的黄泥筑成,一般有三尺多厚,黄泥中掺进了一些糯米和煤渣,垒墙时用重碾慢慢夯实,往往一堵墙要夯一个月的时间。我在凤阳县时,曾目睹过淮河的汉子夯墙,一排精壮的劳力并列站着,两人抬一个碾子,一下一下缓缓地夯着,口中还唤着低沉又齐整的号子。妇女们坐在太阳底下扎堆儿纳鞋底,不时咬耳朵说些大荤大腥的玩笑话,有时嘻笑得滚作了一团。但夯墙的汉子们却仿佛丝毫不受侵扰,兀自有节奏地夯着,仿佛在行一个虔诚的仪式。在这般夯起的墙外,村子四面还筑着一条矮而厚实的土堤,一米多高,环村一周,据称是为了减缓洪水底层潜流对屋基的冲击。
想起了姜斯年教授对瘫子村选址的一些疑问,我便问梅子孝:“这沿淮一带重风水,究竟什么是风水呢?”
他沉吟半晌,反问道:“你说一个人的小脚趾,跟他的脊梁骨子有什么关系吗?”
我奇怪地说道:“老爷子,你啥意思?这哪儿扯得上边呢?”。梅子孝却异常认真地说:“在风水先生的法眼里,这些旁人看来不沾边的事儿,那些死的和活的、阳界的和阴界的,却是一个活的整体呀。有些东西我是照葫芦画瓢地按祖上传下的规矩做,比如每次建新屋时都要朝河中撒盐,为啥这样做呢,我也不懂”。
他又叹口气道:“也是我们这些后人不争气,许多奥术失传了,比如占星术,测灾是最灵的,可惜已完全毁了”。
梅子孝说:“咱瘫子村根本不怕急涨急消的洪水,只怕耐子性子慢涨慢退的潮水,耗上两个月全村,就泡毁了,说句狂话,自1964年我主持建房以来,瘫子村虽然断过几条胳膊几条腿,但没丢过一条命啊。这灾那灾,说透了,人要是找不到抗灾的法子才是真灾呀。跟天斗跟地斗,跟灾斗,是我梅子孝这辈子最大的快乐。要没了灾,我梅子孝快八十岁了还活得这么硬朗?我要这样对农民说,他们肯定骂我是疯子傻子,但跟你说,你能听懂。”
我说:“子孝叔,你可千万别瞎抬举我哦。瘫子村这钵子酱,我真的是没品出啥味道呢?”
梅子孝嘴中酒气渐渐浓了起来。我闻得出这是沿淮一带著名的自酿高梁酒“刀子烧”,这种酒并不容易醉人,淮河边上有种说法,酿刀子烧的第一撮高梁,要揣在一个没开花的姑娘两乳间焐三天,所以这酒含着一股子绵绵的幽香,所以男人爱喝。沿淮的农民往往逢婚丧“红白喜”时都抱着大陶罐朝嗓子眼猛灌,像梅子孝这样细呷慢吞的却不多见。呷了半晌,他突然把瓷瓶递给我说,你也来一口吧。我说,我从不饮酒的,来一口就天旋地转。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外面的人把灾想得太可怕了。灾呀,我倒觉着像瘫子村人身上的一个毒瘤,都晓得它毒,也愿意把它割掉,但毕竟这个瘤是长在自已肉里的,谁也没把看作身外的东西。再说啦,灾是既毁了人也壮了人啊,你老弟仔细瞅瞅,那些衣食无虞的繁华之地,有几个人不是意志萎靡消沉不振哦。瘫子村的人,除了我梅子孝,谁也讲不清这个道理,可他们心都一般,斗着灾,习惯了,斗着灾才像个人!咱瘫子村许多人家确是家徒四壁,可过得照样是快活快意呀,大碗喝酒的够畅快吧。灾来灾去快八十年了,我就瞅出了这一点精髓。许多人说我是个疯子,可我这个疯子偏能看出个兴衰之道啊。”
“..........”
“说大里扯,是这些云里雾里的虚理。往实里讲,我是离不开瘫子村的两件东西呀,一是这天底下最肥的一块地,养了我梅氏百儿八十辈的这河滩地。二是这梅氏宗祠,就像你们做官的离不开衙门,我这个百姓就离不开这祠堂,祠堂像你们的衙门,也是一种权力哦。”
那一夜喝了太多的刀子烧。后来回到姜斯年教授白色夹竹桃盛开的小院,在他威严的眼光逼视下,我转述梅子孝这番话时,我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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