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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传-王新民-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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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给您呈的那些奏折,您都看了吗?”

  “看了。惠公,您的那套学说在十年前确实有用处。但是,眼下是武力与权谋的时代,您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了。”

  “过时了?真理永远是真理啊!”

  “惠公,我劝您还是好好休养自己的身体吧!国家大事,也不用您老操心了!”说完,示意驭手开路。

  “慢!”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惠施将御舆死死拖住:

  “大王,您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会让魏国变个样子!”

  “三个月也不用了,您还是回家休息去吧!”

  魏王一挥手,驭者的鞭子在空中“啪啪”一响,四马奋力一拉,御舆飞驰而去,惠施差点被摔倒在地。

  他突然觉得两腿发软,两眼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守宫门的老阍者,十分敬仰惠施的为人。他见魏王的车队远去了,便将昏倒在地上的惠施背到自己的小屋中,给他喂了些水。

  良久,惠施睁开眼睛。他感激地握住老阍者的手:“多谢老丈相救!”

  “相爷,您说哪儿去了!”

  “别叫我相爷了。”惠施黯然伤神地说。

  “大梁的父老百姓,永远都将您当作相爷!”

  “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连一条狗都不如了。”

  老阍者陪着惠施落泪:

  “相爷,想开些,一切都是命啊!”

  “是的,一切都是命!”

  惠施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宫门,慢慢来到住宅。

  庄周的书,还展在几案上。他随手一翻,只见上面写着: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茡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终生劳劳碌碌,却没有什么成功,疲倦困苦,却不知道自己休息的归宿,这不很可悲吗!这样的人,虽然没有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形体一天天地枯竭衰老,而精神也一天天地消耗殆尽,难道不是莫大的悲哀吗?)

  一句句话,就象一根根针一样刺在惠施的心上。是啊,我在魏国苦心经营了几十年,有什么成功?我费尽了心血,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得到了满头的白发!得到了满脸的皱纹!得到了流血的心!

  “不如归去!”

  惠施对魏国彻底绝望了。魏王既然如此对待我,我还赖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呢?回到蒙邑老家去吧,那儿有我的老朋友庄周,有我熟悉的山山水水。

  秋风在呼呼地刮着,树叶铺满了大梁的街道,一派凄凉景象。

  惠施的车队,一共有七辆车。一辆装载着简单的行李家具,一辆坐着惠施与家小,另外五辆,全是书,所谓“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几个亲信的门客,坐在装书的车上,充当驭者。

  惠施不时从车中探出头来,恋恋不舍地凝视着街上的行人与房屋,心中不胜悲凉。

  第一次离开大梁,也没有这么凄惨。因为那时候,有张仪在中间捣鬼,惠施对魏王还有一线希望。他坚信自己的理想会得到实现。

  今天离开大梁,是生离死别。魏襄王象踢开一条老狗那样踢开了我。到别国去重振旗鼓,更是不可能了。

  真象做了一场梦。几十年的事在弹指之间就过去了。当年只身到魏国来闯荡的情形,就如同发生在昨天。

  七辆马车静悄悄地驶出大梁东门。没有人来为它们送行,只有城墙上的几只乌鸦,发出“哇哇”的叫声,使惠施凄冷的心更加凄冷。

  这天傍晚,庄周正在与蔺且说话,院子里捶制葛麻的儿子喊道:

  “父亲,外面来了几辆马车!”

  庄周与蔺且出门一看,原来是惠施。数年不见,他更加苍老了,微微有些驼背,眼睛中流露出疲倦的光。

  “您这是”庄周一看惠施身后跟着家小,不解地问。

  “辞官归隐,投奔庄兄。”惠施有气无力地说。

  “这就好,赶快进来吧。”

  颜玉听外面有人说话,也出来了,见此光景,便拉起惠施妻子的手,到里边去了。众门客将车上的家具、书都搬到院子里,暂时放在屋檐下。

  “我打算在这附近修几间茅屋,聊渡残生。”

  “惠兄,我一直在等着你哩!你如今才迷途知返,不过还来得及啊!就先在我这儿挤几天吧。”

  当晚,两位老友边饮酒,边聊天,回忆几十年来的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感慨良多。

  第二天,庄周与惠施便在离庄周家一箭之远的一块平地上,规划了惠施的住宅。因为还有几位门客,所以,惠施的茅屋要多盖几间。商议定后,便雇人动工了。

  一个月之后,新居落成,惠施全家搬了进去。惠施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宰相,有一些积蓄,生活倒也不愁。

  两位老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惠施总是发泄他那一肚皮牢骚,而庄周,总是多方劝解,晓之以天命。

  这天,庄周来到惠施家中,一进门,惠施就说:

  “庄兄,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襄王又派人来请我回大梁。”

  “白日作梦!”

  “是啊!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心,却不能象你的真人那样熄灭如死灰啊!”

  “惠兄,你的爱民罢兵梦也该醒了。这一辈子的经历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我自己也没办法。我翻开你的书,就好象将一切都忘了,可是,一合上眼睛,大梁、相府、魏王就象鬼神一样钻入我的脑海。我这一生,恐怕没救了。”

  说着,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庄周惋惜地摇摇首:

  “只将好梦当作觉,反认它乡是故乡。执迷不悟啊!”

  “梦觉之后还是梦,归来故乡无乡情。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人世万事皆是梦,故乡只在黄土垅。生便是迷,死便是悟!”

  惠施微微睁开双眼:

  “如此说来,生人便不悟?悟者即死人?”

  “非也。死生实是一贯,犹如昼夜交替,春秋往复。若能渗透此理,便能悟出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日夜交替无数,春秋往复无数,而人生,只有一次啊!”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春风每次都不一样。纵浪大化之中,何悲何喜!”



  庄周家的葛屦生意越做越好,家境也渐渐好转。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完全有能力独自经营了。按理,庄周与颜玉老两口也该颐养天年才是。

  但是,颜玉总是丢不开手头的活。他们一辈子过着穷日子,穷怕了,一心想为儿子留下些财富,好让他成家立业。儿子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没有定下亲。

  她没天没黑地操劳着,身体越来越虚弱。庄周劝她不要过于劳累了,她总是说:“闲着没事干,心里就着急。”

  这天,庄周与惠施正在惠施家中谈天说地,蔺且忽然跑进来说:“先生,师母得病了!”

  庄周一听,也没说话,抬腿就回家。惠施也随后跟来。来到榻前,庄周拉住老伴的手,深情地说:“我早就说过,你要好好休息啊!”

  “没关系,躺几天就好了。”

  “大嫂,你总是放不开你的这个小家庭,就象我放不开天下这个大家庭一样。你跟庄兄过了一辈子,也没有学到他的逍遥啊!”惠施在旁边说。

  “哼!我若学到他的逍遥,他早就饿死了!”颜玉看了庄周一眼,但并无责备之意,却流露出无限疼爱之情。

  “是啊!我这一生,若没有这么一位风雨同舟的贤妻,恐怕也不会活到今天。”

  精通养生、略通医道的庄周,知道妻子的病因。他开了个处方,让儿子到蒙邑买回了药,亲自熬好,端到榻前,让老伴喝下。

  这些日子,他再也不出门了,整天守在颜玉旁边,给她讲一些笑料,给她弹琴,好让她愉快一些,早日痊愈。

  这天,庄周弹完一首曲子,离开几案,来到榻前,对颜玉说:

  “其实,人的疾病与人的心情有很大的关系,并不仅仅是身体不舒服。”

  “你又胡说了。”

  “真的。不信,我给你讲一个齐桓公的故事。齐桓公还没有称霸的时候,有一次与管仲同乘一车到泽边打猎。齐桓公突然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从水中冒出来,一闪之间又没入水中。桓公以为碰见了鬼,惊慌地抓住管仲的手,问道:‘仲父,你刚才看见了什么?’管仲回答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桓公更加害怕,以为是不祥之兆,专门对他一个人显现出来。

  “回到宫中,桓公就病了。一连数日不能升朝。整个齐国的人都知道了,以为桓公碰上了鬼,得了鬼病。

  “齐国有一位士,名叫皇子告敖,不相信有鬼能伤人。他来到宫中,自称能治好桓公的病。

  “侍卫们将他带到桓公的卧榻边。

  “桓公问道:‘世上有没有鬼?’

  “‘有。’

  “‘鬼是什么样子?’

  “‘各处之鬼形状不一。水中之鬼为罔象,丘上之鬼为峷,山中之鬼为夔,野中之鬼为彷徨,泽中之鬼为委蛇。’

  “‘委蛇之状如何?’

  “‘委蛇,其粗如车毂,其长如车辕,身着紫衣,头戴朱冠,乃富贵之鬼。它最不喜欢听雷声与车声,一听到雷车之声就捧首而立。谁见到了委蛇之鬼,谁就能称霸诸侯。’“桓公听后,释然而笑:‘寡人所见,正是此物。’于是,穿好衣服,下榻而坐,病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我可没有碰见鬼啊!”

  “你心里有鬼。”

  “什么鬼?”

  “就是你没见过面的儿媳妇。”

  “”颜玉被庄周说破了隐痛,便不言语了。

  “老伴,你可要想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你看,我当初比我儿子还可怜,不也娶了你这么个宝贝媳妇吗?”

  逗得颜玉笑了起来。

  在庄周的精心照料下,颜玉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有时候,庄周还搀扶着她在门前散散步。一家人的心情也畅快多了。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吃过午饭,颜玉说眼睛有些花,头有些晕,庄周便将她扶到榻上。一会儿工夫,她便睡着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没有醒。庄周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没有反应。又摇了摇头,叫道:“老伴,起来吃饭吧。”也没有反应。

  他赶忙将耳朵贴到她的鼻前,已经断气了。

  可是,她的面容,就象睡着了一样,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庄周不相信她已经死了。

  但是,她的的确确死了。

  她死了,没有留下遗言。她死了,她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

  往事一件件浮上庄周的心头。是她,昏迷不醒地躺在路上;是她,用那温柔的手抹去了庄周心上的孤独与寂寞;是她帮助庄周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她没有怨言,只有体贴;她没有索取,只有给予;她没有享受,只有苦难。

  她是庄周的另一半,她是庄周的精神支柱。

  如今,她去了,去得那样匆忙,去得那样突然。

  庄周无法忍受这痛苦的现实。他竟象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庄周的哭声惊动了儿子与蔺且。他们进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跪在庄周身后,也哭了起来。

  临出葬的这天,惠施来吊。他远远听见有人在唱歌,心中好生奇怪:哪家的人,也太不通情理了,邻居死了人还要唱歌。

  来到庄周家门口,却觉得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便更加疑惑。

  进门一看,原来歌者就是庄周自己。

  他没有跪着,而是两腿前伸,屁股坐在地上,显得十分随便。好象他面前不是妻子的棺槨,而是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他的两腿中间放着一个瓦盆。左右两手各执一根木棍,有节奏地敲击着瓦盆,闭着眼睛,口中唱着歌曲:

  吁嗟吾妻,

  已归天真。

  吁嗟庄周,

  犹然为人。

  歌声就象冬天的北风吹过干枯的树枝那样舒缓而低沉。

  惠施跪在灵柩前,点上香,行过礼,然后来到庄周旁边。

  他打断庄周的歌声:

  “庄兄,你也太过分了吧!你与嫂子过了一辈子,儿子都这么大了,现在她得病而死,你却不哭她一哭。这也就算了,还敲着盆儿唱歌,也太过分了,儿子会怎么想?邻里会怎么想?”

  庄周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的棺槨,答道:

  “惠兄,我并不是无情无义啊!她刚死的时候,我也十分痛苦。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能一下子就将她忘记?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人本来并没有生命,人在来到这世界上之前,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人在最初的时候,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神气。在恍惚之间,产生了混沌之气,气的运行凝聚成人形,形体在气的鼓荡下产生了生命。老子云:‘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这个根,就是混沌之气。人的生命与形体来源于混沌之气,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回到混沌之气中去。

  “现在,颜玉死了,就是回到混沌之气中去了。她就象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了自己的故乡。她安详地熟睡于天地之间,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操劳,我应该为她庆贺。

  “因此,她刚死的时候我也象常人一样哭泣,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我也理解了越人那种歌舞葬礼。

  “对亲人的死亡,与其洒下使生者伤身的泪水,不如唱一曲使亡灵欣悦的歌曲。”

  惠施听罢,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埋葬了老伴之后,庄周越来越变得少言寡语了。他深居简出,整日伏案闭目养神,只有惠施来访,蔺且与儿子才能听到他说几句话。

  一年之后,惠施也死了。

  当惠施的门客来通报这一消息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也先我而去了。”

  颜玉的死,庄周经历了一个由撕心裂肺到渐趋平静的内心过程,而惠施的死,他却完全能泰然处之了。

  宇宙是无穷的,而人的生命则是有限的。将有限的生命置于无穷的天地之间,就象一匹白马驹从墙孔中飞驰而过一样,是转瞬即逝的。

  人们对待转瞬即逝的人生,不应该惋惜,而应该顺其自然。人,就象自然界的其它生物一样,注然、勃然,兴起而生,油然、漻然,归虚而死。生化为死,死化为生,都是自然的过程,我们不应当以此为悲。

  不仅如此,我们还应当将死亡看作人的真正的归宿。人来源于虚无之道,就必须回归于虚无之道。而死亡,就是回归于虚无之道的最高形式,最彻底的形式。

  回想起当年楚国骷髅在梦中对自己说的话。庄周不禁哑然失笑。是的,死亡是不值得悲哀的,也不值得恐惧,但是,对于现在的庄周来说,死亡也不值得喜乐。

  因为,毕竟生命是可贵的。忘却死亡,超越死亡,还是为了让有限的生命更加愉快,更加充实。以死生为一条,超生超死的真人,就象不再惧怕死亡一样,也不喜乐死亡,就象不再执著生命一样,也不厌弃生命。

  忘却生命,才能真正地把握生命,忘却死亡,才能真正地对待死亡。

  人到了晚年,最伤心的就是亲戚朋友纷纷谢世,只留孤家寡人在夕阳中独自享受寂寞与无聊。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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