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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骨仔-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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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乞丐转过头来,并不回答,正色道:“你官当得不称心!”
舒秀才哪里听得进去,道:“还好还好……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乞丐肩膀一耸,懒洋洋一笑,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女子深望了舒秀才一眼,微微一笑,快步去追那乞丐。舒秀才不明就里,心中越发没底,在后边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问。
却听那女子压低声音道:“说好了是朋友的,怎么到了人家家里,我便成了你妹子?”乞丐苦笑道:“孤男寡女的,你无愧我无愧,别人总要问东问西。索性认了兄妹,省了许多麻烦!再说我头发都白了,叫你一声妹子,哪占便宜了?”
女子嗤笑道:“老而不死!”乞丐郁闷道:“我老人家还不到二十五呢……”。原来他遭遇大变,殚精竭虑,故此未老头白,长发中十根里倒有二三根白了。
这两个人半疯不癫,胡说八道,舒秀才正自不知所谓,忽然路边大树后转出一人,道:“先生……”那人生得高大,躲在树后没有一点声息,这时突然冲出来,暮色里难辨面目,舒秀才直吓了一跳,待到那人走近,才认出便是日间争房的高个子孙仲春。
舒秀才正魂不守舍,这一下被吓得不轻,气道:“你不回去准备明天的官司,在这里装神弄鬼的吓人干什么?”
那孙仲春讷讷道:“我……我……我打听到这条路是先生早晚的必经之路……他们说……打官司,得……得给您这个……”他一伸臂,双手直直地杵过来,在他掌中,也有一个帕子的小包,道,“先生,我不能输的,买这个房基,再盖这个房子,我已欠了一屁股债了。我这房子是等着给我儿子娶媳妇的……我真拿不出再多的二十两了……您帮我美言两句、您帮我美言两句……”
舒秀才叹道:“其实这个,我不该收,你不该给。”伸手去拿那个小包。后听身前一声冷笑,骤然醒悟,那手登时在半空里僵住了。
他从这里望过去,孙仲春的背后,那乞丐与女子正在前边不眨眼的看着他的手。舒秀才虽已接惯了贿赂,可是不知怎的,在这两人的眼前要钱,却觉得格外艰难一般。
那孙仲春本见他来拿银子,已露出微笑,可是突然又见他停手,登时慌了。乱叫道:“先生、先生……”忽然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叫道,“先生、您帮帮我、您帮帮我……您帮帮我美言两句……”
舒秀才心中一痛,终于一把抓下,拿起那小包,小包轻轻的,想必也超不过三两银子。那孙仲春如释重负,叩头道:“谢谢舒先生。你的大恩,小的没齿难忘!”说完,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五章 醉里舒秀才(下)
茫茫暮色,夕阳余威仍闷闷地笼罩天地。树梢枝叶动也不动,舒秀才也不动,对面的两人也不动。可是舒秀才几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人面上的不屑与鄙视。
良久,那乞丐道:“既然终是要收……何必假惺惺地说什么‘我不该收,你不该给’的屁话?”
舒秀才咬紧牙关,将银子慢慢放入袖中,道:“你不会懂的。”
乞丐怪笑道:“是啊,不懂!贪官各有苦衷,百姓尽都懵懂。”
舒秀才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今日受这什么都不懂的恶汉之气已足够多了,愤懑终于脱口而出道:“我已收了一人的银子,如果我不收他的,刘大人已拿了另一人的银子,那这个人的官司不用打就输了。我现在收他的银子,不是想要徇私枉法,我是想给他们一个公平对证的机会!”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公平对证!原来,公平是要经过两次不公平才能得到的么?”舒秀才怒道:“官场之事,便是如此!”
乞丐喝道:“那你从一开始连第一个人的银子也不要不就好了?”
舒秀才大笑道:“我不收可以,可是那银子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我挡人财路,整个衙门都会不满,我的日子怎么过?况且,我不收自有人收。而若是他们不行贿,明日开堂刘大人就直接给他们个双输,让赢的脱掉一层皮,输的丢下半条命。反而我在这受贿,起码可以让二人当堂对簿,保得赢家利益,输家性命!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凭什么来教训我!”
他这一番话说出,却让那乞丐一愣。那女子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舒秀才一口气说出这许多,只觉得多日来的委屈涌上喉头,嗓子哽咽,再说不出话来,眼眶也是又潮又热,知道这里再不能多停,推开二人便走。
走了十几步,突然背后那乞丐叫道:“喂!你既然在衙门干得不开心,干吗还在里边耗着?”
舒秀才勉强平定心绪,应道:“不耗着……又能怎样?”
那乞丐道:“走啊!离开那儿呀!人生在世忽忽不过两万余日,若是每日里苦撑苦挨,强颜欢笑,活得有什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虽不能名垂青史,起码也该活得洒脱自在!走了吧!别处另有一番天地!”
舒秀才一愣,“哈哈哈”冷笑不止,自顾去了。
忽然那乞丐放声而唱,道:
“江湖好!长天任鸟飞,阔水凭鱼跃。临风快意,江山如此多娇!
江湖好!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波澜平地起,自古英雄正年少!
江湖好!恩仇快意,天理昭昭!纵千万人弃我、鄙我、笑我,我有宝刀。此去千里人心,只手公道!“
这歌子言辞粗浅,可是其中自有豪迈意味。舒秀才回过头去,只见如铅暮色里,两条人影远远地模糊着。其中一个拄一支长拐,另一个长裙窈窕。二人虽然渺小,但是站得稳,立得定,微风轻起,拂动绷带裙角,二人便如御风飞舞一般,自有一番傲人风采。
舒秀才回过头来,眼中热辣辣的,泪水已滑颊而下。背后仿佛有芒刺扎来,他再也忍受不住,撒腿而跑,越跑越快。这般奔跑,这样的天色,眼前的路便已然难辨。然而舒秀才却只顾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奔跑带起的疾风吹干了他的泪水,脚下的颠簸也让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在这样的夜里,太阳已经落下,月亮还未升起,舒秀才疯狂地向黑暗深处跑去,想要逃离那两个噩梦一般的男女,逃离自己不想要再想起的一切。
珍馐楼乃是兰州城最大的酒楼,六层的楼子,雕梁画栋,一层二层招待酒席吃喝,三层四层便是赌坊,五楼专为雅阁招待贵客,六层却是关黑虎自己居住,养了两个姘头。这楼子因背后有关黑虎撑腰,又有吃有赌,因此买卖极其兴隆。舒秀才赶到时,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过了片刻,刘大人赶到。有人接出来说道,关黑虎已在五楼雅阁相候。
这关黑虎身高九尺开外,生得虎背熊腰,两道扫帚眉,一双牛眼,喜着黑衣,据传一身硬气功端的了得,没被姘头淘空了身子倒也难得。他接了二人落座,座中还有两个本城富商,一者姓张,一者姓王,另有日间去过衙门的金算盘花五在旁陪座。
刘大人与舒秀才进来寒暄两句,刘大人道:“关兄,好好的这般破费——咱们不是要商量对付那殴伤周兄弟的男女恶人么?”他心中实在对看那两个富商出现在此有些奇怪。舒秀才心中怦怦一跳,。电子书偷眼去看关黑虎。却见关黑虎哈哈大笑,道:“这等小事,还值得什么商量?手下已在查了,不出两日,管教那两人恨爹娘生他们出来。咱们今日相聚于此,却是要商量些买卖。”舒秀才松了口气,暗暗为那两人捏起一把汗。
刘大人笑道:“商量买卖,却非下官所能了,只怕是徒劳往返,白赚了关兄的美酒珍馐。”
关黑虎却哈哈大笑道:“这事却非得刘大人帮忙不可。你若袖手旁观,我这生意只怕难成。”这时众人已开始吃喝,刘大人心中大致有了个估量,端杯道:“哦?”关黑虎碰杯道:“却要劳烦大人,开出两张批文出来。”
刘大人微笑道:“请讲。”
关黑虎道:“这第一张批文,乃是占地的批文。我这买卖得要些土地。若刘大人能批下来,那黑虎是感激不尽。”刘大人道:“这却不难,只不知关兄要占地多少。”关黑虎道:“城南五泉山,方圆百亩,却要将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泉划入其中。”
刘大人沉吟道:“五泉山为本地胜景,一向寸土寸金。关兄如此狮子开口,下官可有点难办。不知关兄要来做什么买卖,要下如此血本?”
关黑虎哈哈一笑,道:“这便需要刘大人的第二张批文了。我要开的买卖是——”他卖个关子,环目四顾之余,一字一句道,“妓院。”
此言一出,除了那金算盘,举座皆惊。却听那本城的张富商道:“关兄一座珍馐楼已是日进斗金了,如今还有这等兴致,开什么妓院?”
关黑虎哈哈大笑道:“珍馐楼一天能赚几个钱?想靠等闲生意挣钱的那都是糊涂蛋!挣钱就得开窑子卖姑娘!下血本调教几个红姑娘,再找几个诗人来写上百八十篇酸文,谁穷就请谁!妓院靠什么呀?靠的就是才子佳人救风尘啊!名声出去了,嫖客跟着就来了,你砸进去多少钱翻一番直接就回来了!咱这回投他个十万两银子,多了我不敢说,我保证一年再挣一个十万回来!”
那张富豪咂舌道:“真的?”他心动不已,全没想到自己方才也被划归“糊涂蛋”之列。
关黑虎正色道:“我说的可是金子啊!”他眼见那张王二人并不相信,不由得意,详细算道,“我跟你讲,兰州地处要塞,每年出入不下二十万成年男人!打他每十个男人每月光顾咱一个姑娘,每个姑娘抽五两银子的过夜费,——这五两银子乘二十万再除以十再乘以十二个月——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二十万啊!”
那杨富豪倒吸一口冷气,道:“按现在的金银比价,十万两黄金绰绰有余。”关黑虎拍桌道:“没错!”
刘大人道:“可是,每个姑娘每夜抽五两银子是不是太多了?”
那花五道:“关爷方才所说,只是在说这一行当的利厚。实际上,如果我们要开青楼,是不应以量取胜的。天下男子千万,过兰州者如过江之鲫,我们只要能抓住一百个就够了。”说着摸出自己的金算盘,架上一副老花镜,噼里啪啦,运指如风,瞧来胸有成竹,不愧是专业人士。
王富豪失望道:“一百个?”
金算盘道:“不错,不过这一百人带给我们的利润会比二十万人更多。”
刘大人不信笑道:“悉听教诲。”
那花五清一清嗓子,道:“这关键便在妓院的定位。想挣穷人的钱,那都是糊涂蛋!”眨眼工夫,在座众人再次变身糊涂蛋,却仍然不觉。只听那花五道:“首先,我们的妓院一定得选最好的位置环境,包下整个五泉山,雇山东鲁家的砖木师傅,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青楼!步辇直接进屋,方便保护客人维持面子,单间最小也是方圆百步,够你敞开了玩乐。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贞节烈女、荡妇娇娃、南国佳丽、北方大妞、本地特产、域外金毛,各种口味咱都给他划拉齐了!楼后有粉蝶扑花园,楼里边有鸳鸯戏水池。楼子里站一个资深龟公,太阳穴上贴膏药,特猥琐的那种,嫖客一进门,甭管是不是熟客,上来都点头哈腰:‘爷,您可久了没来啦?’一口地道的奴才腔,倍儿有面子!
“顶层上专辟一层潘安雅筑,集中帅哥猛男,一年光招待女客就得几十万银子。各层再专配养生房,有郎中二十四小时候诊,就是一个字儿:贵!一颗金枪不倒丸就得花个万儿八千的!进来玩儿的不是大官就是名流,不是西域巨贾就是一方豪客,你要是个单一有钱的土财主,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他说到这停一停,笑问道:“你们说这样的窑子,一晚上得收你多少钱?”这话却是在问舒秀才。
舒秀才咬牙笑道,道:“我觉得……我觉得怎么着也得五十两银子吧!”
那金算盘大笑道:“五十两银子那是成本——一百两金子起,你别嫌贵,还不打折!你得研究嫖客的心理,你想啊,愿意掏五十两银子来玩姑娘的人,根本不在乎再多掏五百两。什么叫男人你知道吗?男人就是只要有漂亮女人在场,不管买什么东西,都只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所以,我们开妓院的口号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他这么一篇洋洋宏论,早已将一众土包子说傻了。
良久良久,刘大人带头鼓掌,张王二人热泪盈眶,道:“关兄志存高远,果然是人中龙凤。我二人定当鼎力支持。”关黑虎哈哈大笑,那金算盘更加得意,又说了好多匪夷所思的点子。一时间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一番周旋,天近子时双方才尽兴而去。刘大人自有关黑虎的轿子送走,舒秀才便自往家中行去。
此时夜已深,街上黑咕隆咚的不见半点灯火,月色薄得如兑了水一般。舒秀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行了一里多地,颠簸得一阵阵恶心。他方才代刘大人喝了不少酒,这时候酒里翻腾,分外难受,于是只好停下来,摸到路边,一手扶墙,一手去抠嗓子。手指在嘴中微微一搅,登时“呜呜”地吐了出来。
这一吐,只吐得他眼冒金星,浑身的虚汗,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离体而出了。好不容易吐完,又干呕数声,这才站起身来。可是脚也软了,只得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前挨。
便在这时,耳畔香风起处,有一人扶住了他的胳膊,嗔怪道:“怎么喝成了这样?”回头看时,依稀便是今日见过两次的女子。
舒秀才呵呵傻笑,道:“怎……怎么是你?你还不快……快逃?关黑虎在抓你们了……抓你们!”那女子皱眉道:“你喝了多少酒?”
舒秀才哭道:“你别管……你别管!兰州城的老爷们在谈大事!……谈……谈开窑子的大事……”向来喝酒之人,以吐酒之后醉得最为厉害,大约是酒力上头之故。这时候舒秀才已有些神志不清了,在那女子的扶持下兴奋得又蹦又跳。
他少时颇负才名,又有报国之志。怎料三次科举不中,不仅未能为国尽力,反而沦为一时的笑柄。颓唐年余,受尽了白眼冷遇,终于收拾脾气,夹起尾巴,娶妻生子,开馆授课,后来更为刘大人赏识,招为幕僚。十余年来睁一眼闭一眼,见惯了世间的炎凉嘴脸,官场的卑鄙行事,阿谀逢迎、收贿受贿、颠倒黑白、草菅人命,或曾亲历亲为,或已熟视无睹,若不是今日又被老父提起,恐怕他自己都已忘了曾经的抱负。
可是再怎么认命,如今日这般,官、商、黑道坐在一起商量开窑子卖姑娘的事,仍是他此前无论如何难以想象的。乍一遇上只觉荒诞可笑,可是仔细一想,却不禁悲从中来。他想到自己寒窗十载,一心想要追随圣贤,行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业,可如今却沦落到要开妓院的地步——而连这开妓院都是别人说了算,而他只能跑腿帮忙。便如那妓院的龟公,贱上加贱。
忽然间,舒秀才挣开那女子的手臂,躬身向前迎去,谄笑道:“爷,您可久了没来啦?爷,您可久了没来啦?爷,您可久了没来啦……”
他一声声向黑暗中并不存在的嫖客问好,直问得那女子毛骨悚然,过来拉住他骂道:“你做什么?想吓死人么?”
舒秀才哈哈大笑,道:“开一座大——大的妓院,把天下都装进去!大家都来嫖!大家都被嫖!你也嫖我也嫖他也嫖,你被嫖我被嫖他被嫖!大大的妓院,活到老嫖到老!生命不息,接客不止!”他说得颠三倒四,可是其中的愤懑却令那女子无言以对。
这般跌跌撞撞得走,快到自己家时,他才渐渐安静,脑袋一点一点的开始打瞌睡。女子把他拖到门口,将他拍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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