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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作者:高阳-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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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这种情形,就拉了拉冒辟疆说道:“贤弟,这不是悲伤的时候,救人要紧,赶紧把小宛抬回家去,找个郎中来救治。”
  冒辟疆哪里听得进龙兰的劝告,他悲怆地伏在董小宛身上哭喊着,身体不停地颤抖,两腔热泪扑簌簌地滴落在董小宛的脸上。
  突然,董小宛挣扎着,张了张发青的嘴唇,朝着冒辟疆断断续续地说道:“冒郎呀,我终于见到你了,你要保重身体,有话你就问刘嫂吧,我对得起冒家我,我,我怕是不行了。”
  她像是要抬起手来,可最终没能如愿,两眼就看着龙兰,断断续续地说道:“谢谢二哥了。”
  董小宛头一偏,两眼闭了下来,气息短促,胸前不停地上下起伏,头在枕上微微地晃动两下,就不动了。惨白的脸上,凝固的两行泪水,看起来像冰凌一样。
  管家冒全泪流满面地站在一旁。几个仆人点着松油火把,立在船舱门口,刘嫂正呼天抢地哭喊着,声音嘶哑,在寒冷的夜晚听起来凄惨之极,站在靠船尾的那个拿着火把的仆人,被寒冷的河风吹得不停地颤抖,火把倾斜到一边,溶解了的松油就滴落下来,像短线的珠子。
  龙兰推开一个拿火把的仆人,走上前把冒辟疆一把抱到外面的草席上。吩咐书童茗烟用白酒赶快灌醒冒辟疆。他又转过身看着冒全问道:“管家,现在人已死了,大家要节哀。首要问题是在何处殡殓呢?”
  冒全是个很能干的管家,见过不少世面。马上打起精神说道:“原打算把如夫人抬到府里去救治,不想她已在外边过世了,就不能再抬进府里去了。”冒全把护耳皮帽弹了一下又说道:“离这小远有个寺庙,老爷和公子都是寺中的大施主。就暂且把少夫人抬到那里,待我到府里请示老爷,看看该怎么办吧?”
  “那好,你就快去吧,我先把船家打发回去。”
  冒全先到静仁寺,找到住持和尚一商量,主持岂有不允之理。当场就答应下来。
  冒全往回走的时候。刘嫂已被人劝住了哭喊,正站在船舷边用一块丝帕擦眼睛。冒辟疆也被酒呛醒,茫然坐在船舱的门边,不停地流泪。龙兰走出舱门劝冒辟疆道:“兄弟,人死不能复生,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弟妇能够大义凛然地死去,就像那些忠义之士,真乃义妇节妇!我说,你就别哀伤了。现在料理后事要紧。”
  刘嫂这时也走过来劝冒辟疆,红肿着眼睛说:“兄弟,你别太悲伤”还没说完自己又哭了起来。
  冒辟疆看着这幽黑的山,河边的树林被风吹得摇摆不定。
  他感到一阵哆嗦。龙兰看见眼前的情景,知道冒辟疆已形同废人,不能帮上忙。他就对茗烟说道:“把公子扶进舱房,担心受凉。”
  冒全上得船来,对龙兰说:“大师,寺庙已经说定,住持正叫人打扫一间禅房,用来停少夫人。”
  龙兰说声好,就吩咐管家冒全,叫他派人把小宛的遗体抬上岸,送往静仁寺。
  冒辟疆由茗烟搀扶着,傍着小宛的遗体一路哀哭不停。举着火把的仆人们在河边的林子里穿梭,附近的人家以为树林着火了,纷纷奔跑过来,才知道是死了人。死者就是那个名扬秦淮河的董小宛。
  到了寺中,寺中住持叫他们把董小宛抬进禅房。冒辟疆被茗烟扶着刚进寺庙的台阶,就瘫倒在地,背靠栏杆,仰着头,红肿的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天空。
  管家冒全请刘嫂照看小宛的遗体,又吩咐茗烟好生照料公子。便起身急匆匆地赶回府里去告诉老爷。早在冒全赶回来之前,冒府上下已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一个个正在痛哭不已。苏元芳边擦着眼泪边劝婆婆。
  冒全看这情形,就知道他们已得到董小宛死去的消息。于是结结巴巴地问老爷该怎样殡殓。
  老爷子冒嵩公一脸的悲伤,灰白的胡须抖动不停。他把拐杖往地上敲,站起来对冒全说道:“小宛慷慨尽节,完全是为了保全我冒氏全家,丧葬时不可草率,可连夜把小宛抬到寒碧堂,准备挽衣殡殓。”
  董小宛死后第三天,冒辟疆就一病不起,董小宛的灵柩一直停放在寒碧堂。
  这天,刘嫂把董小宛生前在苏州写的诗笺交给冒辟疆。冒辟疆看着白绫帕上的绝命诗,大声痛哭起来。他把白绫帕放到灵前哭祭了一回。
  顺治八年二月初十,将董小宛的灵柩安葬在如皋南门外游龙河边的彭家荡,冒辟疆亲自植树造茔,每到清明时节,都要前来扫祭。
  在对董小宛之死的众多传说中,最具传奇的是清朝文人吴伟业所著的《梅村家藏稿》。吴伟业不仅对秦淮河艺妓陈圆圆作了详细的叙述,而且对董小宛生死的叙述也极其详细。但吴伟业的叙述,似乎与冒辟疆同时代人、也是冒辟疆的好友张明弼所著的《冒姬董小宛传》所描述的有出入。
  事实上,张明弼的《冒姬董小宛传》中对董小宛的死,基本上没有过多的笔墨去叙述。这多少给后人留下一点遗憾。而吴伟业的《梅村家藏稿》对董小宛之死的描述,又显然带有传奇色彩:龙兰离开如皋后,冒辟疆在每天的盼望落空之后,终于病倒了,躺在竹躺椅里,整日长吁短叹,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的身体让夫人元芳担扰起来。苏元芳暗想,董小宛的消息还迟迟不曾到来,如果公子病倒了怎么办?便去禀明公公和婆婆,请求陪公子到水绘园散散心。
  冒辟疆从缠绵的病榻移到水绘园后,心情有所好转。一天,他叫书童茗烟取出那架封尘多日的古筝,开始练习弹奏。
  他感到久病初愈的手生硬无比。每拨动一下琴弦,就感觉像是用一块木头在敲打。他一直引以为自豪的琴技,突然之间,便失去了神韵。
  他用木头般的手指拨动琴弦时,听到的是连绵不断的笛声向他这边飘过来,声音悠扬而婉转。在残破的被岁月弄得褪了色的褚色大门中间,扣门的铜环发出轻脆的响声。窗外,沉静的花园草坪有一部分被高大院墙的阴影遮盖着。冒辟疆又回到躺椅,听着笛声从遥远的地方向这边传来,穿过铜环轻扣的大门,越过被院墙遮住的草坪,然后传送进他的耳鼓。
  他满意地倾听这模糊而遥远的笛声。当笛声越来越清晰时,他听出了《梅花三弄》的旋律,然后他听出了吹奏这首乐曲的人,他看见她吹着笛子向他走来。他感到他已泪流满面,激动得无以复加。他大叫一声“宛君”,他想伸出手去拉她,可他感到自己动不了,他又叫了一声“小宛。”然后他就被推醒了。
  “公子,你又做梦了?”苏元芳站在他的面前神情黯淡地问。
  冒辟疆大汗淋漓,嘴角不断地喘着粗气,右手一直被侧压身后,有些发麻。他看看窗外的天色,已是晚上了,外面黑得如同锅底。
  “我怎么睡着了?”冒辟疆问道,他感到虚汗一直还在往外冒。内衣有点湿润的感觉。
  “天还没黑你就睡着了,我看你的时候,你睡得很熟,便没有叫醒你。”苏元芳神情沮丧地说。“你还是进里屋去休息吧,担心着了凉?”
  苏元芳撑着灯往里屋走的时候,回头对冒辟疆说道:“龙兰应该这几天回来了。”灯光把苏元芳的影子印在窗户上,看起来像个奇怪的影子在不停晃动。
  冒辟疆看着窗户上不断变形的影子,才想起董小宛的音信一直没有得到,龙兰去了这么久也没有他的消息。他起身往里屋走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龙兰该来了。”
  一枝梅龙兰离开京城后,星夜兼程赶回如皋,通知冒辟疆,想让他知道董小宛现在的去处,他到达如皋来到冒府,正碰上管家冒全,冒全拿着把油纸伞往东市方向走,正看见龙兰的黄色袈裟从东边飞奔过来。冒全满心欢喜迎上去,笑得眉头不停地转动。
  “大师,辛苦了,我家公子和夫人正盼着你呢。”
  “你急匆匆地去哪儿?你家公子在府里吗?”龙兰看见他拿着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往外走,以为出了什么事。
  “不,现在水绘园。我先陪你去水绘园吧。”
  “不必了,我认得路。你看起来像是要去办什么事?你先去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去东边王员外家,请他帮府上收回一些借款。这些借款是那些佃农为了度过大年借的。现在府上也有些手紧。顺便给公子抓点药回来。”
  “怎么?公子病了?”
  “是,自从你离开如皋去寻找少夫人后,公子就病倒了,夫人陪他到水绘园来养病,现在好多了。”
  “噢。你自己去忙吧,我认得路。”说完龙兰直奔水绘园。
  冒辟疆正端坐在茶几前,凝神静气地盯着古筝发呆。古筝被油漆漆得锃亮,他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在镜子般发亮的琴面上面摇荡,就像站在水边,不小心果子或石子掉进水面时,人影就不断地变形,随着水波的扩散,人影又缓慢地聚拢,出现一个真实的形象。
  由于他睡了一个满意的好觉,此刻,他离开琴桌,站在雕花的窗户前看着草坪和前面的池塘。他感觉得到外面寒冷的天气,虽然姗姗来迟的春天给他带来了一种无法说清的感觉,但外面依然是寒冷,冒辟疆也不打算到户外去走走。
  正午时,阳光使他觉得明媚的春光已经来临。在午后的时光中,雪已经差不多融化完了。窗户前青石天井几乎看不到阴影。石块上的裂纹很早以前就被刻在了那儿。那些裂纹大半是由于年深日久的雨水和雪水的冲刷、太阳的曝晒,像蛛网一样张扬,像掌纹一样细密、随便、漫不经心。
  冒辟疆的目光越过那块草坪,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可以看见整个池塘。那些游息在水面上的鸭子看上去显得小心谨慎,更多的时候,它们似乎不太专心于觅食,而是在东张西望。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鸭群,停留在池塘对面的缓坡上。
  他看见一些绿色植物在高低不平的地里长着,那可能是一块油菜地。颜色非常鲜艳。由于几年的战乱,江南和北方一样,农业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到处都是饥饿和死亡。冒辟疆听管家冒全说,乡下的每一户佃农都有被饿死的,人们成群结队地逃往南方。
  所以,眼前所看到的这片绿色,使冒辟疆的眼睛放出了些许光茫。
  冒辟疆从缠绵不断的缅怀中,缓慢地收回目光。他的视线最后离开池塘和草坪,移到右边很远的大门时,一团黄色的物体像只粗大的球滚了进来,他吃惊地收回目光,看见龙兰满头大汗地走来。
  龙兰提着禅杖朝这边走来,黑色的脸膛看起来像个巨大的月饼。大颗的汗珠从他的胡须上不停地掉下。
  “二哥!”冒辟疆大声叫了起来,把正在倒茶的苏元芳吓了一大跳。
  冒辟疆用他苍白的手指拉了拉苏元芳说:“二哥回来了,你看龙二哥回来了。”苏元芳正待要往门口走去时,龙兰已经来到了门前。
  冒辟疆在不安的激动中,等待龙兰的叙述。
  “贤弟,”龙兰说道,“小宛我倒是见过了,不过”
  “你见到宛君了?!”冒辟疆由于激动不停地搓动着双手。
  “不过,”龙兰等冒辟疆坐下来,“不过,情况不妙。她已不在苏州了。”
  “啊!”冒辟疆大叫到,“那她”
  龙兰朝他摇摇手说道:“她被洪承畴带到京城去了。”
  “啊!”冒辟疆和苏元芳又惊叫起来,“那洪贼带她到那儿去干嘛?”
  “洪承畴把小宛送给了皇上,就是那个顺治皇帝。”
  “啊!”冒辟疆这次大叫过后,脸色已苍白得像张纸,又开始咳起嗽来。苏元芳赶紧在他的背后轻轻地拍了起来,冒辟疆说:“那如何是好”
  “不过,据说顺治皇帝的母亲庄妃不允许他娶小宛。因为满汉不能通婚。”
  “可是,”冒辟疆忧愁地说:“小宛被带进宫后,恐怕是出不来了。”
  “如果根据清朝的制度,满汉不能通婚,而顺治皇帝的母亲庄妃又坚决不准其娶汉人为妃,或许小宛能够重新出宫。只是”龙兰迟疑了一下。
  “只是什么,二哥你说呀!”冒辟疆着急地说道。
  “只是,顺治那小皇帝格外看重董小宛,我买通的那个内监说,只要董小宛肯答应,顺治就封她为贵妃娘娘。庄妃不知在哪儿听到了这消息,就把顺治叫去责骂了一顿。庄妃要顺治皇儿把董小宛送出宫去,不要破坏大清皇朝的规矩。顺治皇儿也不敢惹怒其母妃,私下悄悄叫人把董小宛送到紫光阁藏了起来。”
  “我买通的那个内监姓黄,也是山东人。他给我一身内监衣服,带我进了紫禁城。然后我们一起来到紫光阁,因为我的穿着也是内监打扮,所以没人来查寻我。我们一直走到紫光阁,黄太监就叫我稍等一下,他先上了阁上。等不了一会儿,黄太监就下来向我招手和他一起上阁上去。黄太监对我说,董娘娘知道你来了,就把那些宫女打发走了。”
  龙兰在那个晚上和黄太监来到紫光阁,他觉得有趣,一个和尚打扮成宫庭内监,闯进深宫,是不是有点开玩笑。只是他面对高大的红色城墙,到处是雕龙画凤的殿宇,着实让他感到有点紧张。他想皇帝老儿住这么大的地方太可惜了。
  龙兰尾随黄太监来到阁上,看见一个素色装扮的女子坐在一盏铜灯下。她可真是个美丽非凡的女子。龙兰估计她就是董小宛。他暗想,如果董小宛不是位国色天仙的美女,顺治皇帝不会下那么大的功夫,龙兰曾听说皇帝的三宫六院个个美如天仙,就连宫娥彩女都是从不同地方选来的美女。
  “你就是山东的一枝梅龙兰,龙二哥吗?”董小宛先向他问道。
  “在下正是。”龙兰不安地点头道。
  “是公子叫你来的吗?公子他可好?”董小宛说完就哭起来,“不知道能不能和公子见上一面。”她不停地啼哭着。
  龙兰有些急促不安,但他知道这样呆下去会有危险。黄太监下去的时候对他说过,不能呆得太久。
  龙兰对董小宛说道:“小宛,你别太伤心了。虽然我从未和你见过面,可我知道你是个洁身如玉的女子,我的辟疆贤弟惦记你。我会尽力想办法让你出宫的。”
  “这恐怕困难吧。”董小宛收住眼泪说道:“皇上不死心,我就出不了宫。”
  “你可曾见到皇帝?”龙兰问道。
  董小宛见龙兰这么一问,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二哥呀!你哪里知道,妾在这里真是度日如年呀!自从半月前,洪承畴那老贼见我,被妾骂得狗血淋头后,他便想出了这个毒计,把妾献给皇上,他便可以借机高升。”董小宛静下来又讲道:“妾被带到紫禁城后,那天下午,顺治皇帝就叫一群太监和宫女,把妾簇拥到了拥翟宫。”
  “你没有向他提出请求,放你回去吗?”龙兰问道。
  “怎么没有,他一到拥翟宫来,我就跪着向他哭求,要求他放我回如皋,可他不提放我回去的话,却一味笑嘻嘻地劝我,说会好好待我。我说“我是个有夫之妇的民间妇人,怎么能来侍候万岁呢,万岁虽乃天下之王,也不可乱纳民妇入宫,有累盛德,如果非礼相强,妾只有一死’。那顺治皇帝见我矢志坚决,没有办法说服我,就叫太监和宫女,把我送到了紫光阁,叫他们日夜小心提防我寻短见。”董小宛叹息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到了紫光阁,便有两名年老的宫女,用各种方法轮番劝说我顺从皇帝。皇上每天早朝过后都来一趟,坐上一会,只是笑着劝说我。可我见了他就只是哭,也不和他说话。皇上也不曾对我有过什么非份的举动。我已经想好了,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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