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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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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已经变成了故乡,那新安江畔的故乡嘛,早已沉入千岛湖底,家国可以兴亡,
城,竟然也可以从地球上抹掉,不留一点痕迹,大陆开放之后,人们纷纷结伴还乡,
也许人事全非,但乡,总归是乡吧,淳安城的冬英却冷冷的:“回去?回去看我什
么呢?”她说。

    “看不到城,”冬英的女儿,我,说,“看人总可以吧?”

    距离冬英离开淳安近半个世纪之后,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岁的冬英和丈夫,
和女儿,又回到了淳安,不,现在叫千岛湖镇了,而且是个新兴的小镇,树小,墙
新,画不古的新兴的小镇,在一个小岛上。“岛?千岛?”冬英说,“以前都是山
啦。”当然,水淹上来,老城沉进水底,山顶突出成岛,千岛湖曾是千山乡,冬英
确实没想到近五十年“沧海桑田”竟是如此具体!

    “这次回来,我一定要找到我父亲的坟。”冬英说,“做了水坝,坟迁走了,
迁去了哪里?好几年,我都梦见他,他从坟里出来,脸是绿的,水草的颜色,他说,
女儿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迁走”

    一圈围坐着的亲戚突然安静下来,我从一张脸望向另一张脸:这真是极复杂的
安静;他们听见了“迷信”,却又不好伤老人家的感情。“湖很大,一千多个岛,”
他们犹豫地说,“我们只记得一个大概的范围,怕不好找”

    “可以试试看。”冬英说。

    “我们这儿是可以遥祭的,就是对着那个方向祭拜,大姐你遥祭也可以吧?”
我看看冬英,她也正瞧着我。啊,我知道她要说的每一个字。

    “我在台湾遥祭了四十七年,”冬英顿了一下,偏着头,似乎在想这“四十七
年”的意思,然后说,“今天人到了淳安,怎么能再遥祭呢?”

    “千岛湖出事以后,”亲戚面有难色,“租船管制很严”

    “我是淳安的女儿,”冬英静静地说,“找父亲的坟是天经地义的。”

    多情的亲戚不仅为我们找来了一艘汽艇,还雇了一位熟识水路的船夫,船夫带
着老城的记忆,能看穿湖水,将岛回复成山,认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么方位。汽
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岛,烟波浩渺,千岛
湖看起来素朴纯净,像原始的自然,但是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无
数个耸立水面的荒岛,其实既非岛。也不荒,那曾是山,母亲年幼时和小朋友们攀
爬过、野餐过的地方,水面下,曾经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园,母亲曾经牵着大人的手
去收租的地方,这一片荒野素朴,曾经是繁荣富饶,水面上看起来洪荒初始,水面
下会有绵延千年的人文彩墨。不,我不只是一个游客。

    水花喷溅,滴在手上觉得温凉,猴岛,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吗?不想。蛇岛,
很多蛇,想看看吗?不想。

    我们只想看一个岛,寻找一个岛,在这一千个岛中。

    船扑突扑突慢下来.船夫认为应该在附近了,亲戚们三主两两站在船头眺望水
面,前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岛;冬英的表妹皱着眉注视,犹疑了一会儿,然后肯定:
“这里,”她指着那个岛,“就是这个不错!”

    小岛还没一个房顶大,杂草丛生,近水处却是一片秃秃的黄土,参与了当年迁
坟的表妹拉着冬英的手,走近水边:“那个时候,是小表姐挑上来埋在这里的,原
来以为已经迁得够高了,没想到”

    没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顶尖,现在冬英看见的是两块砖头泡在水里,就在水面接
触黄土的那条波线上,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我听见呼呼的风声,还有冬英模
糊的语音:“我就知道他说他冷嘛”

    湖浪挟着些许水草,打着若隐若现的砖块。那砖浸泡已久,失去了它本来的颜
色,一炷香烧了起来,青色的烟抓不住,随风没入水色。

    离开淳安,我们经由山路往建德,小汽车在石子路上颠簸,爬上一个陡坡,又
急急盘旋而下,车后辗起灰尘,路边的树木也蒙着一层灰白,但千岛湖的水光不断
地透过树影闪烁,或许累了,冬英一路上不太说话,我推推她:“喂,你看,水多
清啊!”

    她望向车皮外,眼睛眯眯微笑起来.说,“是啊,新安江的水嘛!不是跟你说
过?”





                                高老太太



    新的车站那么大,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她偏偏一眼就看上我,行李还没从计
程车里卸下来,她已经贴着我的身体,挽着我的手臂,像个极疼爱我的老人家,很
久不见了,不放我走。

    她长得也像个慈祥的老太太,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髻,梳得光亮,一丝不乱,
身上穿着传统中国妇女的黑蓝色布衣布裤布鞋,显得朴素端庄,可是她的嘴,对着
我毫无准备的耳朵说:“给点儿吧!给点儿吧!”我不禁抬头仔细看看她——是得
抬头,因为她比我足足高出一个头来——老太太长得高头大马,健康硬朗,缠着我
的手臂孔武有力。

    “您让我把行李卸下来。”我说。

    她还好商量,手放了开去。

    她目光炯炯地看我付完车费,手接着伸过来掐住我的手臂:“给点儿吧!给点
儿吧:”

    我有点慌,行李还不知齐不齐全,火车站的入口在哪里,人怎么这么多,流过
来流过去像大浪汹涌,我两手提起行李,她挡在我脚前:“给点儿吧!给点儿吧!”
我往左挪,她往左,我往右挪,她往右,我往前跨一步。她步子比我的还大,又矗
立在我眼前:“给吧:给吧!”

    我索性将行李搁下,说:“没有。让我过去吧!”她竟然绕着我打转,上下打
量。然后立定在我面前,气定神闲地说:“看您样子,不是没钱的人,是大款哩!
给吧!给吧!”

    我听说过“大款”的意思,但是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我向来不戴首饰,
而且和她差不多,我穿着素色的布衣布裙,要不是得赶火车,我还真会停下来问她
怎么分辨人,现在,夹在两件行李之间,在人潮的涌动中,我和她对望,不,我抬
头仰望着她,她的眼光让我吓了一跳。

    我怎么狼狈脱走的已经弄不清楚,很可能是她看见了更好的对象因而放了我一
码。提着行李,不断地闪避人群,找应该会合的人,找正确的候车室,忙忙乱乱,
好不容易坐下来了,我才有时间回想高老太太,不,她不姓高,只是块头高大。回
想她的眼光,她说:“给吧”,那么直截了当,那么理直气壮,俯视着我的眼睛是
坦荡荡,大无畏的,俨然逮着了一个欠她债的小人。

    而且她还用肩头轻轻撞了我一下,带点轻蔑地说:“怎么样,给吧!”

    火车掠过江南水光涟滟的风景,我却想着高老太大:她怎么可以这么无赖?无
赖的男人、年轻人并不少见。但是抗着典雅发髻、朴素端庄的老太太也无赖?这怎
么说得过去?想着想着,我发觉自己微微生气起来,对堕落的高老太太。然后就知
道我其实没有特别生气的理由,台北的地下道里不是有个大家都认识的乞丐?他没
手没脚,就坐在湿冷的地上,这个人当然不是自己爬到那儿去的,是有人每天把他
拎到那儿搁下,晚上再收走,同时收走地上装铜钱的破碗。欧洲的吉普赛人在冰天
雪地里坐在薄薄的破报纸上,把年幼的孩子放在膝头,向路人伸出乞讨的手,那脸
颊冻得通红的孩子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躺在那儿,总是睡着,你不能不怀疑那可
恶的作父母的是否给他吃了什么药。在印度,还有人拐了别人的孩子,砍了他的手
脚,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到街头乞食。

    高老太大比这些人更无赖吗?当然不,她只是谋生的技巧不同罢了,别的乞丐
用残缺的肉体或孱弱的儿童试图激起人们的同情心,高老太太则采取了纠缠和无赖
的行为试图激起人们的厌恶感,人们或者因为动了恻隐之心而施舍,或者因为讨厌
得受不了,想得到解脱而给钱;就乞者而言,只是工作方法不同而已,谁也不比谁
高贵。真正的重点可能在于,看谁的方法挣的钱多!

    我很快就原谅了高老太太——虽然她根本不需要我的或者任何人的原谅,可是
我并不完全释然;不,她大刺刺地拦着我,眼里的坦荡无畏清楚地表示她什么都不
怕,她的什么都不怕令我感到不安;对某些价值的敬畏,我想,毕竟是文明之所以
为文明不可或缺的基础吧!




    我不站着等



    我们踏进和平饭店的咖啡厅。客满。角落里倒是有张桌子只坐着一个客人,白
种人,我们走近,问他是否能让我们共坐;他点头,我们坐下。

    侍者看见了,有点紧张地走过来问:“你们跟客人打过招呼吗?”

    我愣了一下;他凭什么以为我们不懂这个基本礼貌呢?为了不冒犯他的西方客
人,他却以质问来冒犯我们?反过来说,如果原先坐着的是长着东方脸孔的我们,
而两个西方人前来与我们共坐,他是否也会紧张地质问他们:“你们打过招呼吗?”

    我太多心了吧。在曾是帝国主义横行的上海,能住进典雅的和平饭店,能在太
平盛世和一个上海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喝杯香醇的咖啡,是件多么愉快的事。我摆
出主人的架势为陪我的朋友点饮料:“有鲜榨的柳橙汁吗?”我举头问侍

    侍者好像没听见,只顾望着我的客人,我的客人于是用上海话说:“有鲜榨的
柳橙汁吗?”

    “有的。”侍者回答。

    “请您给我们两个大杯的。”我说。

    侍者飘忽地瞄我一眼,把脸对着我的朋友,等着他说话。朋友说:“请给我们
两个大杯的。”

    “好。”侍者转身走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儿张口结舌:“不是我多心吧?他他根本
不跟我对话?”

    朋友带点尴尬地点点头,是,他也看见了。

    “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我不说上海话?”

    朋友想了一下。静静地说:“大概两者都有。”


                   ※      ※      ※      ※      ※


    “填!”

    她把一叠表格甩在桌面。

    “三个人都得填吗?”我问。是个挺年轻的女孩子,扎着马尾。我们进来的时
候,她正低头写着涂着什么,现在,她仍旧低着头,写着涂着什么。这是一个县级
的宾馆。

    “三个人都得分开填吗?”我提高声音。

    “对。”她低着头,写着涂着。

    不,我太不能适应了;我实在没法适应谈话时对方不拿正眼瞧你。“小姐,”
我说,“您可以抬头看着我说话吗?”

    她没动,我等着。时间‘分一秒过去,她显然等着我自己觉悟。她坐着,我站
着,想赶快有个房间躺下来的是我不是她,我一言不发地填了表格,三份。正在提
起行李,她却说话了,斩钉截铁地:“先付款!”

    “付款?付什么款?”

    她已经低下头去,继续涂写——她也许是个尚未被发掘的作家,谁知道。

    “住房费?”我大吃一惊,“我们还没住呀!”

    她终于用两眼直视我了,那样清澈美丽的眼睛竟然可以那样的不友善:“先交
费,后住房。”

    哎,我真生气,觉得被她侮辱了,什么话嘛,把住房的客人都当无赖来接待吗?
看着她冷淡,什么都不在乎的眼神,我又感觉到自己的可笑,规定又不是这小姑娘
定的,侮辱你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你跟谁去生气?

    我站在柜台前,很想提起行李忿忿地走出去。可是我弯下腰,慢慢地取出行李
中的钱包。


                   ※      ※      ※      ※      ※


    我们到浙江松阳乡下去探亲。然后匆匆赶到衢州火车站,想买卧铺票搭夜车到
衡山。不是我天真,不知大陆旅行艰难,而是因为松阳乡下前不搭村,后不搭店,
加上时间勿促,我没法事先安排车票。于是这样的情况就发生了:在四十度的气温
里,下午两点,我带着两位将近八十岁的老人家,抱着行李,走进了衢州车站。

    卖票的高高在上坐着,又是个年轻的女性。“请问有软卧吗?”隔着玻璃,我
担心她听不见。

    她的手上并没有活做,可是不知怎么,她的眼睛就是不和我的接触,看着自己
的手吧,对我的问题,她懒得开口,只摇头。我有点儿高兴,至少她听见了。“那
么有硬卧吗?”我小心地问,还回头看看身后的老人家。

    她摇头。。

    “那么,”我紧张了,想着母亲的心班病,这是一趟十七八小时的路程,“那
么,有软座吗?”

    她摇头,我的心一直往下沉,“那么,有硬座吗?”

    她突然劈头大骂:“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以为你在哪里?!要买不买?”
我站在窗口,整整比她矮上一大截,仰头看着地。我不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话做出
什么事来,赶忙说,“买买买。”虽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买什么;她不是说什么都
没有吗?

    她把几张票和找的零钱从润口丢出来,对,是丢的。收拢了东西,我急忙转身
去照顾那老的,好像还习惯性地和售票员说了声谢谢。


                   ※      ※      ※      ※      ※


    天气毒热,我看着满头大计的母亲,有点儿发愁,开始责备自己太孟浪,没为
老人多想。手里的车票拿出来看,才知道是站票。十几个小时在人肉堆里站到湖南?
只好上车再打算,也许有空的软卧,现在得先给老人找候车室休息,售票口对面就
是软座休息室,那不就是吗?一拉开门,震裂耳膜的音乐当头盖下来,一男一女拿
着安克风正在放声高歌,音响放大到极致;候车室竟然也是卡拉oK,让老人坐下,
我去找车站服务员。啊,那正在唱歌的竟然就是穿着制服的服务员。我凑近她,等
她暂时停下来,然后说:“你们可能小声一点吗?那位等车的老太大有点不舒服。”

    服务员口齿伶俐地高声说:“这儿是茶室,怕吵就别进来。”

    我看着她,多么熟悉的一刻,她的脸和那宾馆的服务生,火车站的售票小姐,
重叠在一起。怎么我所有的学问,所有的阅历,所有的人生哲学在此时此地都用不
上呢?我究竟有什么词汇能和她同一个频率地沟通呢?我听见自己说:“外边不是
挂着牌说这儿是软座休息室吗?”

    “软座休息室现在是茶室,你要在这里坐,一个人五块钱。”她很干脆地说,
拿出票子。

    我们三个人推着行李,在炸裂似的音响中,像在丛林里摸索,歪歪跌跌地找到
出去的门。

    外面还是四十度。


                   ※      ※      ※      ※      ※


    上了车,从杭州开来的列车,竟然真有几张软卧还空着。我大大地松一口气。

    补票得和列车长交涉,是个带广东口音的年轻人,我问他:“您贵姓?”

    他低着头写票子,不回答。站在他身边的列车员倒以一种训话的口吻说:“什
么事说就是啦,问姓名干什么!”

    他真是年轻得可以。眼睛还稚气得很,是什么使他这样说话呢?是他工作太辛
苦,工资太低?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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