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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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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空的。”

    他放下抹布,慢条斯理地点起一根烟,对着街心徐徐喷出一口白雾,“民主德
国时代,咱们彼此之间都喊这条街叫‘共和国街’,意思嘛,是说,这共和国和绿
灯户一样,搞得人口袋空空!”

    他掏出两边裤袋,空空的,然后开心地对着空街大笑起来。



                              山坡上的房子



    十一月的小冷镇是挺冷的,裹在靴子里的脚趾都冻麻了。找家咖啡馆暖暖吧!

    灰黯的街道上有一扇陈旧的木门,门上“咖啡”两个字,好像是上一个世纪写
的。

    “这竟然还是个咖啡馆?”卡斯纳失声叫了出来。

    里头也只有寥寥几个客人,无所事事抽着烟的老头和壮得像树睁着眼睛看人的
女人。屋顶很高,壁上没有画,整个房间显得寂寥、落寞。

    “三十年前,我们在这房间里跳舞,就在这地板上”卡斯纳不可置信地望
着天花板中间悬挂着的一个玻璃旋转球,布满灰尘,“这个球竟然还在——”

    卡斯纳搔着白头,带着恍然如梦的神情看着冒热气的咖啡,对自己说:

    “时间在这房间里停顿了”

    厕所,在楼上。门把是坏的,不能上锁。热水笼头卡住不动;地板,不知哪年
泡过水,翘起一角。

    这是个三十年没修过的厕所。


                   ※      ※      ※      ※      ※


    小冷镇自然也有个特务总部,是栋很大的二楼洋房。现在洋房上挂着个牌子:
“小冷职校”。

    铁门前竖着一个简陋的石碑,走近一点就可以读清碑上的字:

    “我们纪念八九年十二月在此地发生的群众和平抗暴运动。”

    蓄着小胡子的汤玛士把两手插进牛仔裤袋里,平淡地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
事了。”

    “什么样的事?”我固执地问。

    “嗯——我想想,”汤玛士开始回忆,“好像是十二月一号吧,那天晚上——
您记得,十一月九号柏林围墙才打开——那天晚上,特务还在这房子里工作,灯火
通明,小冷镇的人不约而同地拥来这里,把这房子围得密密的。后来,群众情绪越
来越高,有些年轻人想冲进去把特务揪出来。我们后来知道,那晚特务在里头销毁
文件。有一个年轻人爬了铁门过去,然后大家跟着喊打,就在快要出事的时候,镇
里头的牧师到了。他在中间周旋,把群众情绪安抚下来,所以,我们小冷镇算是没
有流过血的”

    汤玛士显得骄傲起来。

    他走了。卡斯纳看着堂弟渐去的背影,说:

    “他故事没说完。”

    “什么?”

    “那个牧师。”卡斯纳打开车门让我进去。

    “后来小冷镇开始满天流言,说那个牧师自己是特务的线民。没多久,牧师就
上吊死在教堂里。留下两个很小的小孩。”

    啊!冷冽的空气使我颤抖。


                   ※      ※      ※      ※      ※


    山坡上有栋大房子,四周围着菜田。深秋的菜田,不过是带着霜意的泥土,可
是在夏天,这山坡上的房子想必是个瓜棚浓绿、桑麻丰饶的家园。

    “那,就是我出生的房子,”卡斯纳停了车,望着山坡,树影中仿佛有只黑色
的山羊在蠢动,“现在住的人叫维拿。”

    维拿长着浓密而长的眉毛,像少林寺的长老,一派慈眉善目,很热络地引我们
入座。维拿的太大,带着眯眯的笑眼,端出咖啡和饼干来。

    水晶吊灯照亮了黄色的壁纸和厚实的地毯,房间透着温暖。卡斯纳和维拿好几
年没见了,聊着天。维拿是小冷镇公所营建组的主任,从前是,现在也是。玛格在
卫生组。

    “三十七年了!”玛格说,一边张罗着让大家吃巧克力夹心饼。

    “你要我说实话的话,老卡,”维拿喝着啤酒,一双手搁在肚子上,“我得说,
统一对我没啥太大好处。我以前月入一千六百东马克,现在收进一千三百西马克。
好,汽车是便宜了,洗衣机、冰箱、微波炉都买得起了,可是,相对的,牛奶
贵了、面包贵了——”

    “肉贵了!”玛格插进来。

    “结果,”维拿点点头,“就差不多,扯平了。”

    “还有呢,”玛格眯眯的眼睛,总似在笑,“现在失业严重啦,警察没以前可
怕啦,民主嘛!现在治安可坏透了——”

    “上星期六,”维拿抢过话锋,“一个晚上就有三起盗窃案——在小冷这地方,
您想想看!”

    玛格直摇头,表示对人心不古的不惯,想想又说:“以前半夜我都敢上街,现
在天一黑呀,我就留在家里打毛线。”

    她拎起脚边的针线篓,拿出一卷茸茸的毛线,“我说呀,民主带来开放,开放
带来乱,乱就造成社会不安”

    “玛格,”我说,“共产党垮台之后,你们地方政府里人事淘汰的比例怎么样?”

    “哦,”玛格不假思索地说,“换了起码百分之七十。老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三
十。”

    那又“红”又“专”的人,当然就被清掉了。那么像维拿和玛格这样属于那百
分之三十的人,又是凭什么条件留下来呢?

    我正要张口问个彻底,看见卡斯纳在向我使眼色。

    天已经黑了。我们踩着山坡上的小石阶,摸索着下去。在小径上,卡斯纳问:

    “你弄懂了维拿是干什么的吗?”

    我在黑暗中点头,“在镇公所搞营建呀!”

    “对!”卡斯纳似乎在笑,“他同时也是小冷镇大号特务!”

    我停下脚步。在黑暗中,山丘上空的满天星斗亮得令人晕眩。

    “你看得出维拿日子过得不错,为什么?别人可都穷哈哈的。因为他是特务,
他有办法搞到种种利益。譬如说吧——”

    山谷里传来狗吠声。

    “好几年前了,我回来探亲,维拿私下问我是不是能帮他弄一副西方的汽车安
全带;那种东西,东德根本就买不到。你要知道,他可是职业共产党干部哇,伸手
要资本主义的物质,这罪可不小。”

    我们总算走到了车子旁边,回身看看维拿的房子,温暖的灯光亮着,窗帘里有
晃动的人影。

    “我帮他带了一套来。然后,他悄悄跟我说:嘿,小心一点,你跟你父母在匈
牙利偷偷会面的事,公安局有记录呢!我吓一跳。所以,维拿和我是有过一次‘交
易’的。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车子发动了。星光、狗吠、山林的冷意,都被挡在车窗外。“我相信,”卡斯
纳幽幽地说,“维拿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政治动物。从前小冷镇有多少人落在他手
里,我是不知道而且这种人,永远属于那百分之三十的幸运者。”

    车子弯过山路,山坡上的房子,就被森林遮住了,灯光也在苍茫中隐没。



                                 争  吵



    在黯淡的街道绕了许久,总算找到了我们的旅馆。没有招牌,没有霓虹灯,没
有广告,只是这么一栋大宅,立在黑暗的街头。

    按铃。

    来开门的女主人,笑靥迎人。五十多岁的肥满身躯,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很让
人担心地在前引路。楼梯的扶手上还遮着施工用的塑胶布,整个房子弥漫着新漆的
气味。室内装潢以黑白为基调,配上诡谲的隐藏式灯光设计,一派后现代风格——
这是晦暗颓倒的小冷吗?

    小房间里头的布置,像任何最讲究的柏林、巴黎、伦敦或纽约的旅馆,可是,
女主人抱歉地说,这一间的浴室抽风机还没装上,因为供货来不及。那一间,什么
都齐了,唉,就是没有门。门板嘛,就搁在走廊上,还没装上去,您不知道呀,小
冷镇到处都在施工,工人赶场似的一天奔跑好几个工地,今天下午,这门还没装上,
工人就被人抢走了。

    我的房间很好,有门,浴室里有抽风机,墙上贴着美丽的粉红色壁纸,床头小
柜上搁着两颗包装精巧的糖。

    躺下来之后,发现天花板上缺了好大一块。


                   ※      ※      ※      ※      ※


    女主人打开一瓶香槟酒,殷勤地斟在我的酒杯里。

    “这栋房子,是我家祖产。共产党来了,而且看样子不走了,我们全家就逃了,
逃到西德。”

    一个女人伸头进厨房里来,“克莉斯汀,三号房间的枕头套颜色不配呀,红色
的都到哪去了?”

    女主人想了想,说:“大概在楼下洗衣间,你去看看。”

    “我妹妹!”克莉斯汀回头解释,“我们一块儿经营这个。”

    “这个房子,就变成了警察宿舍,上上下下住了好几户人家。做梦也没想到,
过了四十年,有这么统一的一天!”

    我们举杯相碰,水晶杯声音像高音阶的钢琴响。

    “我就从柏林回到小冷,向镇公所要回祖产。”

    门铃响,克莉斯汀的妹妹带进来一个客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憔悴,
但是眼睛透着精干,一股不服输的神情。

    “一块儿坐坐吧!”女主人取出另一只酒杯,“考夫曼太太!四十年前我们一
起读中学的,现在是邻居。”

    考夫曼太太对我点头微笑。克莉斯汀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继续说:

    “在自己的老家建设投资,当然有些感情因素在,可是累呀!所有的材料都要
从西方来,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整个德东都在动工,所有材料供不应求,缺
三缺四的幸好工人都还很合作,我特别拜托他们:广告已经作出去了,客人就
要上门了,他们是满打拼的,倒是那些雇主,哇,神气得很,对工人颐指气使的,
工人也都不敢说话,有时候,雇主的要求简直就没道理,工人也不吭声。我觉得,
东德人对自己的权益还没什么概念,不敢争取自己应有的”

    考夫曼太大直摇头:“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在镇公所上班我知道。克莉
斯汀,现在德东所有的雇主对他们的员工都是这么呼来使去的,可原因不是什么民
主不民主、权益不权益”

    “克莉斯汀,”考夫曼身体前倾,急促地说,“这里的雇主明白,工人也明白,
每一个工作缺位大概有五百个人在门外挤破头等着要。谁不听使唤谁就走路。我问
你,你敢不听话吗?”

    “好嘛, 我承认失业严重使业主嚣张, ”克莉斯汀摆摆手,然后另辟战场,
“可我还是觉得东边人比较——比较缺独立判断能力,因为他们有四十年的集体教
育。”

    克莉斯汀看看考夫曼,考夫曼抿着嘴不吭气。

    “东德的女人都上班,生了小孩,才一岁就往托儿所送,早上天还没亮就送去,
晚上天黑了才接回来,一天反正只要付托儿所一块半马克,作妈妈的可以生了孩子
不养孩子,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聊天——”

    考夫曼太太面无表情。

    克莉斯汀越说越生气:“那么小的孩子,那么长的时间,没有爸爸妈妈,过着
军队一样的集体生活,接受共产党什么领袖主义国家乱七八糟的观念——这些孩子
长大——”

    “长大得很好,我觉得。”考夫曼打断了克莉斯汀的话,“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我觉得孩子们在托儿所幼稚园里过团体生活,可以学习合作、容忍、谦虚种种
美德,那是西德小孩没有的美德。”

    女主人一个劲儿地摇头,“喏,你看那些用汽油弹攻击外国难民收容所的东德
青年,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从小在托儿所长大,没有来自父亲母亲的呵护、温
暖,集体教育只教他们服从,所以一旦自由了,没有党在指挥他们,没有警察在监
视他们,他们就杀人放火了”

    大概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克莉斯汀为客人又斟了一点酒,可是嘴巴不停:

    “你别生气,我可是说真话。我觉得,一个一岁不到就被送到托儿所去的小孩,
长大了一定头壳坏掉不正常!”

    考夫曼不动新斟的酒,只是冷冷地,从鼻子里发出丝丝的声音:

    “这么说的话,我们新邦一千七百万人都是头壳坏掉的怪物了!”

    克莉斯汀不说话。

    我愉快地保持静默。

    我们就那么僵坐着。在小冷镇一个小小的厨房里。



                               好朋友米勒



    一个身材高大、头半秃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弯着腰,正在擦车。

    “就是他,”卡斯纳缓缓把车靠边,“米勒,小学同学。你看,头比我还秃!”

    米勒转过身来,很爽朗地笑着,热情地伸出大手。

    “这两年啊,”我们并肩走着,“两年里的建设比四十年还多哟!”

    四十九岁的米勒,曾经当过小学教师;曾经坐过一年牢,因为他拒绝入伍;曾
经是东德大电脑厂的一个小主管。

    我们站在一户人家院子外面。冬天,叶子落尽,树篱因而空了,露出院子里一
堆小山似的黑煤。煤堆旁,摆着个像防空洞那么大小的铁罐。

    “这是液态瓦斯,”米勒指着大铁罐,“渐渐的,煤就要被淘汰掉,我们就可
以呼吸新鲜一点的空气。”

    米勒的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看起来人很疲倦。

    “我还在电脑厂上班,不过只上半天。下个月,大概就要走路了。”

    多少人要跟着走路?

    大概有五千多人。

    退休金呢?

    什么退休金?每个人头给三千块,我在这厂干了十五年!人家西德人的退休金
还是遣散费——我也不知道这该叫什么——比我们多好几倍。

    “嘿!”卡斯纳突然插进来,手臂搭上米勒的肩膀,“老朋友,你不怪我直说。
西边人退休时领到的每一分钱,都是他平时一点一滴存起来的,是他流汗工作的收
获。不努力的人照样没有。德东人领三千块钱当然是少,不过,你要想想,米勒,
要多的话,谁来出这笔钱呢?西边人负担已经够重了!”

    米勒尴尬地搔搔头,自我解嘲地,喃喃地说:“是嘛是嘛,谁来出这个钱?”

    一直默默走在旁边的米勒太大笑着打岔,“我看哪,昂纳克的共产党应该出这
个钱。他欠咱们的。”

    “哦——”我转头看她,“所以您认为昂纳克该受审判?”

    米勒抢着说:“那当然。他把我们害得多惨。我今年五十岁了,马上要失业,
你要一个五十岁的人重新去做学徒不成?我最近常做梦”

    高处一扇窗户打开,一个女人倚出窗口,奋力抖动着被子。

    “梦里老在想,怎么这革命不曾早来个十年?早来十年我才四十岁,一切都还
可以重新来过,现在呢?”

    窗户关上,一只大胸脯的鸽子拍拍翅膀,停在窗沿,往下俯视走动的行人。


                   ※      ※      ※      ※      ※


    树林里有一家度假旅馆,餐厅里燃着灯;在这冰冷的下午,那灯光透着温暖。

    进去坐坐吧?

    米勒踌躇着。还是不要吧!这是小冷镇最豪华的度假旅馆,一向是那些特权干
部和特务去的地方。时代固然变了,“总是感觉不舒服。”米勒皱着眉头。

    “我们听说,”米勒太太说,“那些特务大多隐姓埋名躲到西德去了。在西边
比较不容易被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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