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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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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拔的劲道因而极大。似乎有很多、很多只手在拔那柔嫩又强劲的青草。

    转角了,不见人,却见苹果树下一团一团毛花花的白绵羊,低头啮草,专心一
致地啮草。一两只羊抬起头来看看我们,球球卷卷的白毛村托着黑晶晶的眼睛。

    羊蹄踩破了很多苹果,酸酸的果香飘在暮晚的空气里。

    三岁的华安跨坐在爸爸肩头,短短肥肥的手紧紧搂住爸爸的头,不时发出忍不
住的呐喊欢呼。他抚摸了马的背脊,细看了玉米顶上的穗花,低头闪过了果实累累
的枝桠,又抬头寻找了在云后忽隐忽现的初月。

    现在,他把小手放在爸爸巨大的拳头里,蹲在草丛边,迫切地等待刚刚那只神
秘的蟋蟀再度鸣叫。

    我斜倚着虬结的苹果树干,看见朦胧月光忽明忽暗地照着我心爱的人,在这条
生命丰满圆熟的泥土路上,我想我知道什么是,幸福。

    然而我的幸福感并不曾满得溢了出来,因为我也些微知道,什么是忧伤。


                   ※      ※      ※      ※      ※


    乔治·史坦纳(George Steiner)在谈“语言及沉默”时,曾经为“平行时序”
的问题感到震动、困惑。他说:

        “当犹太人在集中营里被集体谋杀的那同一时刻,不管是两里外的波
    兰农家,或是五千里外的纽约,人们在睡着、吃着、看着电影、作爱,或
    者在为看牙医的事伤透脑筋。这两种同时存在的经验包含着两套完全不能
    相容的价值观在内。两者同时进行是如此可怕的一个吊诡——集中营的存
    在,固然是由于有人制造了它,同时也由于所有其他的人坐视它的存在。
    难道说,真如科幻小说所写,这世间同时存在着平行时序,好的时序和灭
    绝人性的堕落时序?”

        一九四二年十月五日早上九点,有人在吃早点喝咖啡,有人蜷在床上
    宿醉难醒,有人在挑选领带与西装的颜色,有人——一个德国工程师,正
    走向一个三十米长、三米深的大坑。他看见几辆卡车停在坑旁,全身武装
    的士兵正把车上的犹太人赶下来。


        “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在军官的命令下脱光衣服,鞋子归鞋子、
    内衣归内衣,还要排列整齐。我看到一个大鞋堆,起码有八百到一千双鞋
    子在那。

        这些人不哭不闹的,赤裸着身子,和家人一一吻别,等着大坑旁另一
    个黑衫队的士兵下命令。

        我注意到一家人,大约有八个吧;一男一女,五十岁左右,还有五个
    孩子,一岁的、八岁、十岁的,和两个廿岁模样的女儿。一个满头白发的
    老妇人手里搂着那个一岁大的婴儿,轻轻唱着歌,逗着孩子玩。孩子咕咕
    地笑着。孩子的父母一旁望着,眼里全是泪。

        那个爸爸紧握着十岁男孩的手,轻声在对他说话;男孩拼命忍着不让
    眼泪流下来。爸爸指指天空,摸摸男孩的头,好像在对他解释什么事情。

        坑边的黑衫军官对他的同志呼喊了一声,后者数好了廿个人,命令这
    些人走到土坟后面去。那一家八口也在里头。有一个瘦瘦的黑发女孩走过
    我身边时指了指她自己,说:“廿三岁。”

        我也经过土堆,赫然看见一个巨大的坟穴。躺着的人一个叠在一个上
    头,塞在一起,只有头还看得清楚。每个头上都有血流到肩上,有的人还
    在蠕动,有的人抬抬手,表示他们还没死。大坑已经满了三分之二,里头
    起码躺了一千个人。

        开枪的黑衫军人坐在坑缘,两只脚荡在坑里,枪搁在腿上,他正在抽
    烟。

        坑缘有一节土梯。全身赤裸的人走下梯子,踩在人头上走到坑中间,
    趴在还在流血的人身上,有些还侧头抚慰未死的人。然后我就听到一排枪
    声。

        坑里有些身体在抽搐,血从颈子上流下来。我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人
    赶我走开,可是在附近还有两三个穿制服的邮差。

        下一批人已经接着来到。

        绕回土堆时,又来了一辆卡车。这一车都是老的病的。一个又老又干
    的女人,看样子半身不遂,由两个已经剥得精光的人挽着,把她的衣服脱
    光,然后把她抬到人坑里去。”


    啊,那已经是四十五年前的旧事了,时光淘净一切罪孽,何况我根本不在那时
序之中。

    可是十年前呢?我在恋爱,和情人开着旧卡车到沙漠里去眺望星辰;我在结婚,
用白茉莉和紫罗兰为自己编织新娘的头纱;我在考博士、在牙疼、在品尝新酿的酒、
在衡量自己的重要

    棉共的士兵正把一个个蒙了眼睛的农民、奶上吊着婴儿的女人、黝黑干瘦的小
孩,拖到土坑上,面坑跪下,士兵举起沾血的木棍自后脑击下,人,“噗”的一声
翻到坑里。

    两年以后,占领高棉的越南政府已经将无数的大坑部署成博物馆,展示在观光
客和记者的眼前,头骨归头骨,一颗一颗叠起,破烂的布条还半遮着曾是眼睛的两
个大窟窿;手骨归手骨,一条架着一条,曾经噬陷进肉里的绑绳现在只是松松的套
着头骨。是保存完善的博物馆。

    而此刻呢?坐在明净的长窗前,我看见千万片的桦木叶子在风中翻动,听见邻
居在小径上彼此道好。肥硕的松树枝刮着我的玻璃,一架飞机,大概载满了度假的
旅客,在天空划出一道白线,发出那种闷闷的、懒洋洋的声音。

    望出长窗看不见的是伊拉克的军机低飞过少数民族库德人的村落,施放化学毒
剂,使整个村子里的人——赤脚的农人、奶上吊着婴儿的女人——手脚溃烂、双目
失明、在死亡之前先行腐臭。侧耳长窗听不见的是非洲蒲隆地国里的小孩被柴刀劈
成两半时没有喊出来的叫声。

      在平行的时刻里,有人在毒气中发肿流脓,有人在黑牢中慢性失明,有人在
缝合孩子破碎的尸身;我坐在明净的长窗前抒情地写下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想,若
写得动人,或许还可以得到“人道主义者”的美丽头衔。

    可是,你说,没有任何人能承担这世界的苦难!所以有神话,所以有宗教、有
哲学的探索、美学的提升,甚至文学的种种企图

    我知道人的渺小,也无心承担地球的负重,只是当我立在一条生命浑圆熟透的
泥土路上,倚着苹果树干看月光朦胧的一刻,我不得不想起那另一个平行的时序。
眼前这玉米田边的父亲正在轻声对三岁的儿子解释那蟋蟀的前因后果,曾经有一个
父亲对他十岁的孩子轻声解释那充满血腥尸臭的大坑的前因后果,也有那头围白巾
的阿拉伯父亲细看孩子被以色列枪托击碎手骨的小手,轻声解释生与死、自由与奴
役、爱与仇恨的前因后果

    酸酸的苹果清香使我心里荡漾着幸福的流动,但我的幸福感不曾满得溢了出来。

    即或不去想那阴暗的平行时序,我在万千翻起的白桦叶上看见秋色一日浓似一
日。行走在漠漠穹苍与莽莽草原之间,感觉到凋零肃杀之气一日寒似一日。阳光渐
渐淡薄下来。拉长了苹果树的影子。一切酝酿、一切期盼、一切成熟、一切丰润,
都向虚无与幻灭滑落。在极致的完美、深沉的幸福中隐藏着巨大的、黑色的忧伤。

    我的幸福感难得满得溢了出来,因为我也些微知道一点忧伤。


  当国家统一的时候



                                 跑  车



    我们的旧跑车要折价卖掉。 PORSCHE,形状古怪,像一只凶狠的牛头犬但长着
腊肠狗的腿;声音野蛮,像豹欲怒不怒的咆哮。在我眼中,这不过又是一堆钢铁配
在轮子上,但是行家告诉我,这种车对人的性格有潜移默化的功能。尤其是男人,
平常也许唯唯诺诺、自卑自憎,一旦在PORSCHE的驾驶座上坐稳,敞开宽大的天窗,
戴上深黑的墨镜,人,就变了。他潇洒自信,浑身充满个性的魅力,整个世界都在
他掌握之中。车子优雅地在红绿灯前停下,他觉得四边八方的人们都以挑逗爱慕的
眼光看着他。

    我们的车不贵,八○年份的,只要一万两千马克,大约是廿万台币吧!

    广告刊出的第一天,电话来得特别早。一个年轻的男人,德语口音很特殊,迫
切的心情更特殊:

    “我明天一早就来看车,请您无论如何保留给我”

    是东柏林的口音,这是墙那边的同胞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年轻人在门口出现。夜里两点从东柏林出发,赶了六个小时
的路,眼睛透着红丝。

    进来喝杯咖啡吧,东德的同胞!

    年轻人拘谨地坐着。他是一个农化工厂的工人,今年廿岁。月薪八百东马克,
从前,等于两百多块西马克。七月一日两德货币统一后,八百东马克就换成八百西
马克。但是,他要工作几年才能储蓄一万两千马克?这社会主义国家的年轻人哪来
的钱?

    “不稀奇,”华德说,“很多人在西德有亲戚,很可能他分到了遗产什么的。
以前东德人分到了遗产也不能享用,政府不准出来,现在统一了,钱都可以领出来
用了。”

    距离七月一日还有两个星期,年轻人说,现在没有办法付您车款.您可不可以
等我到七月一日?这里有一封我父亲的信。

    年轻人的父亲,竟然是东德一个着名的神学家,我们肃然起敬。神学家写着:


        我个人并不乐见东德的青年如此急切地抢搭西方的汽车文化和商业市
    场,我们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但既然卡尔意愿如此,我也尊重。






        在货币统一之前,卡尔将无法付您车款,我愿意以我的信誉为他作保
    ——如果我的信誉对您有一点意义的话。由于两德的特殊情况,希望您给
    予卡尔额外的时间,让他在七月后付款


    抬眼看看卡尔,他睁着稚气的眼睛,似乎有一点尴尬。当神学家父亲在书房里
写这封信的时候,卡尔是不是背着手站在一旁不安地等候呢?东德的路况不好,又
有时速限制,开这样一辆跑车,就好像把大白鲨养在池塘里头,而这个年轻人却以
一个神学家一整年的薪资来购买,他昏了头吧?

    神学家父亲或许也这样质问过儿子,然而转念想想,由于这样一个父亲,这孩
子受过多少苦呢?有着知识分子和宗教信仰者的双重背景,神学家在马克思主义的
家乡是个“黑五类”,他的儿子因此被剥夺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

    社会主义所亏欠于他的,由资本主义的价值来偿还。神学家也别无选择。



                                 樱  桃



    爸爸妈妈要到湖南去修祖坟,先绕远路来看女儿。来到六月的欧洲,苹果还青
涩地挂在枝上,樱桃却已沉沉地垂下,红艳艳地满树招摇。

    似乎家家院落里都有株樱桃树,只有我们没有。其实也不需要,每一天,不同
的邻居,送来不同株树上的樱桃,用篮子、陶碗、盆子、袋子装着。

    樱桃得饱满丰润,得红里透着熟黑,摘了就得吃;过了水,隔了夜,就要烂掉。
上午,爸妈就着邻居的篮子吃樱桃,边吃边说:

    “你们院子里也该种棵樱桃!”

    “没地方了,”我说,“院子里已经有苹果、李子、梨子、桃子”

    下午,爸妈手中捧着邻居送来的陶碗,边吃边说:

    “你们院子里也该种一棵樱桃!”

    晚餐后,爸妈托着邻居送来的木盆,边吃边说:“你们院子里也该种棵樱桃!”

    我懂了。和对面的海蒂商量好,爸妈可以到他们的院子里自己去采樱桃。

    “真的吗?”爸爸兴奋起来,就要夺门而出,被妈妈喝住:“慢点慢点!你不
是说要带樱桃去给湖南的亲戚吃吗?我们应该等要上飞机的当天早上去摘才对呀,
现在摘,过两天都烂了。”爸爸想想,“对,星期六早上再摘,到了湖南还新鲜


    他不安地踱来踱去,从此就有了心事。爸爸,去温水池游泳吧?好,可是别忘
了星期六要采樱桃呀!

    爸妈,我们去巴黎看看吧?!好哇,可是回来之后要采樱桃哦!下雨了。哎呀,
那树上的樱桃会不会被雨水打坏?

    你说,邮差来了,他说,对,他知道我们要去采樱桃吗?你说,吃晚饭了,他
说,星期六要早点起床。你说,看看电视新闻吧!他说,还要带个梯子去,就怕钩
不着。你说爸爸,马桶盖一定要盖上,因为你九个月大的孙子喜欢把脑袋塞进马桶
里看水,他说,我知道,一定要带个大桶子去装樱桃。

    不管怎么样,星期六还是到了。好像还是正常人都该在床上的时辰,听见楼下
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梯子在哪里?篮子呢?你拿的是什么?”

    “不必叫醒他们,我们自己去吧!”

    总是爸爸的声音,很沉着地指挥着,妈妈却不怎么说话,只是不断发出叹息和
呻吟。她显然不太情愿.不知为什么。但是四十年的夫妻常律,使她虽不情愿,却
不能不从命。

    大门碰地一声关上。

    我披上层楼,赶到窗边往街上看。

    空荡荡的街上,七十三岁的老爸爸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大木梯,膀子上还吊着一
个小木凳;六十五岁的妈妈左手提个菜篮,右手挽着个大木桶。

    他们在街心站着,露出茫然的神情。

    “你说是哪一家呢?”爸爸问。

    “我不知道,”妈妈说,“同你讲等到女儿起来再问,你不肯,你——”

    “她说对面,就是对面嘛。我知道对面那一家有棵樱桃树。”

    “我的天哪,真是,这里哪一家没有一棵樱桃树啦.我问你,对面对面,是左
手边的对面还是右手边的对面,你怎么知道?我问你。”妈妈的声调越来越高。

    “不会错啦,一定是那一家,”爸爸随手一指,开始向前移动脚步,“不会错
啦!”

    “万一错了———”妈妈气急败坏起来,干脆开始往回走,“人家把你当贼看,
看你怎么办!我不去,不去了!”

    抱着梯子凳子的爸爸也犹豫起来。孤苦伶仃地立在街心。

    我把身子伸出窗外,“就是那家白房子,从后门进去,不要把人家吵醒了,他
们院子里有长梯。”

    两老的背影没入树丛。这一去就是两个小时,怕是在樱桃树上边采边吃边聊天
吧?我去瞧瞧。

    院子里两株樱桃树,老人家一人霸占一株,攀在梯子上,全神贯注在采果子;
桶子和篮子已经盛满了,只是我不知道,桶子里还有大塑胶袋,大塑胶袋里还有小
塑胶袋。爸爸显得意志坚定,一定要把每一个袋子都装满。

    “这么多,怎么带得动?”

    “你不知道啊,”老人头也不回,“湖南亲人多。上次我们回去,看那边只有
一种水果,就是西瓜。这次带点自己亲手采的、新鲜的德国樱桃,让大家都分享一
点,也是人情。我们不能老带几大件、几小件回乡,一点樱桃也是一番心意,懂不
懂?”

    帮两老搂着、抱着、提着、背着樱桃回来,樱桃树的主人海蒂也跟着闪进门来。
她手里有两个硬纸盒,纸盒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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