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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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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不好。来点儿实际的。
“你们的行李都在大队部吗?”朱仲贤转了一个活题。“是的。”马上得到了回答。
“我们这就去拖回来,顺便领回油、盐、菜、米等等。现在先进屋去,我熟悉一下每个人的姓名。干事没头不成,大家抓紧时间先选出队委,再讨论一下还需要哪些东西;然后队委分派人,出去的出去,分房的分房,厨房点起火,准备做饭。有意见吗?”
“可以哪。”
“就这样吧。”
“挺好的。”
反响热烈。
乱哄哄了一阵子,队委选出来了:吕炜是副队长;秋伟宜,那个朴素的圆脸姑娘是妇女队长;赵罗娜是宣传兼生活委员;欧光星是会计;掉鞋子的那一位——容小多是记工员;——人人都是官。有什么办法,机构必须健全。
下一个问题是还差什么东西。
“哎哎,”欧光星的手总算从斜口袋里抽出来了,“搞条狗来怎么样?”
“狗?不不,不要!狗咬人!”容小多夸张地尖叫;赵罗娜表示赞同:“对了。狗有狂犬病,据说咬了人,人就会死亡,而且没法治疗。”
“娇得冒腥气!”欧光星叭地点燃一支香烟。
吕炜拿出了当家人的姿态说:“我看可以喂条狗,这里只有我们一家——”
“就是不要!”赵罗娜挑衅地冲着吕炜说。吕炜的脸上显出难以掩饰的痛苦和茫然;秋伟宜飞快地扫了这两人一眼,说:“这是干啥?有事大家商量着办。我提议喂只猫,我们倒是要防老鼠。”
意见得到了统一。
“要一只雪白的,朱队长。”容小多紧跟在赵罗娜后面说:“要叫得响亮的。”
欧光星怪笑了一声,容小多横他一眼,说:“免得我们寂寞嘛。另外,给我买一副鞋带,黑色的,不是那种最长的,是中等长短的;还有,替我买一对勾勾,裤子上的。——”
“荒唐!行了,小多!”秋伟宜蹙起了眉头。
2
都三月中旬了。婶婶湖边垂柳枝条上正舒展着鹅黄色的嫩叶儿。可是,寒流来了。真利索,收音机里话音一落,田野里的风就呜呜吼了起来,气温表上的水银柱刷地掉下好几格。
秋伟宜又到禾场上张望了半天,猜不透为什么田里的伙伴们还不回来,他们的衣服都穿得不多,莫非这朱队长真是石头做的?
老套套,轮流烧饭,秋伟宜是第一个。事情总是开头难。灶台、厨柜、水缸,把她都转昏了。现在总算把厨房收拾得样样俱全,井井有条。当伙伴们吃上可口的饭菜时,个个都说爱她;惹得朱队长也抽了抽嘴角——模样挺像笑。秋伟宜只觉得累,倒没觉得难。她是吃食堂长大的,从没亲手做过饭菜,但是四年前,一群姑娘站在乡下的大锅大灶前畏首畏脚时,她过去操起了锅铲、菜刀,点燃了灶膛;一会儿,饭香菜美。她觉得这都是自然会做的事呀,她只有一桩难事:写诗。
秋伟宜的小木箱里锁着一大迭稿纸,上面画满了长短句,删节号和惊叹号,可是全不能确切地表现她所要表现的情感:宗旨即做一个高尚纯粹的人,——做家务比起做诗来算得了什么!
天上没有云朵,是一整块毫无光泽的灰布,灰布低得好像就晾在树梢上。风还在刮。伙伴们还没有回来。秋伟宜估计要下雨,说不定雨后还会有冰冻。她想得多挑点水蓄着。
朱仲贤果然像石头一块,在气候骤然变冷的情况下纹丝不动。他给每个人下达了做五百个营养钵的任务。简直把瘦得柳条儿似的容小多也当壮劳力使了。
冷风穿透一层层衣服,收干了皮肤上的热汗,接着就侵入肌肤,刺向骨子。欧光星的忍耐到了顶点,他拣了根草绳,把破大衣拦腰系紧,又竖起只有几根毛的毛领,缩得只剩下鼻尖翘在外面。吕炜把他的手从袖筒里拉出来,等朱仲贤一走开,他又筒起手,用胳膊时和脚歪歪扭扭地搬动营养钵的铁模子,做出来的不到一分钟便成了一盘散沙。
一颗水珠滴落在朱仲贤前面的细土上,他这才慢腾腾抬头望天,顺势也望了望他的队委们。赵罗娜的手脚都不灵便了,脸蛋发紫;嘴唇不知是在哆嗦还是在抱怨;哪里是在下雨,是容小多走过这里洒下的;她冻成一团,跪在地上和土,一面叭嗒叭嗒地掉泪;吕炜在帮她赶任务。朱仲贤知道考验应该到此为止了。说实话,他们没有抗议——比他估计的要好,虽然照理说,在农村干了三、四甚至六年的人不应该这么窝囊。朱仲贤宣布收工,并说不留下工具,下午休息;田野里立刻响起了轻轻的欢呼声。
大家都在跑。吕炜赶上赵罗娜,把自己的上衣塞了过去。赵罗娜站住了,娇憨而又傲慢,说:
“谁要你的嘛!”
“罗娜,别任性,我有什么不对么?”
“哦,这么说是我不对罗?”赵罗娜冷得牙齿磕磕作响,愤愤地说:“我说,我们也该结束了!”赵罗娜旋风一样跑了。伤脑筋啊,这恋爱,都说出了这样的话!吕炜闭上了眼睛。
赵罗娜追上了躲在欧光星身旁的容小多,可欧光星块头也不大,和赵罗娜一样高:一米六十六公分。容小多有一米七十呢,所以她的头发在空中无遮无挡地飞舞。赵罗娜发现吕炜的上衣还抱在自己怀里,顺手就披到容小多头上了。容小多立刻在下巴那儿拽紧了衣服。
“好多了。谁的?”
“少废话舌头冻坏了。”
三个人一起冲进厨房,差点儿撞垮了门。什么都不顾了,都往灶肚子上贴。等缓过一口气来了,容小多沮丧地说:“妈呀,有点儿热的喝吗?人呢,烧饭的师傅呢?”
“干嘛去了?妇女队长——”赵罗娜叫起来。
欧光星揭开锅盖,热气一扑,“姜汤!小丫头们,别发神经,秋伟宜熬了姜汤。来,喝哟。”
这时的秋伟宜正蜷缩在棉被里发抖。她挑第三担水时,风把她从跳板上刮倒了。幸亏婶婶湖岸边都是浅滩,要不,秋伟宜可能就难得回来了。
天纷扬了一阵小雨,竟然下起雪来。
晚饭后,吕炜抄起扁担去挑水,他一看,水缸都是满的。
“你挑的水?”吕炜问坐在灶台上吃锅巴的欧光星。欧光星说:“我?这对宝贝水桶比我还重呢。”
“是我。”秋伟宜推开欧光星,扫着灶台。
“你疯了!”吕炜吃惊地打量秋伟宜。
秋伟宜是三个姑娘中最矮的,虽不像容小多那么瘦,可也远不如赵罗娜丰满结实;除了脸是圆形,其它全是扁的,像条比目鱼。
“以后再也不许你动水桶了,这是我的事。”吕炜说,“你照顾好赵她们就行了。”
秋伟宜抬起大眼睛上帽檐一样的黑睫毛,若有所思地望着吕炜点了点头。欧光星走过来,慢吞吞地说:“如果吕炜不在,叫我一声就行了。我这个人发现不了问题,反应迟钝,我小时候得过脑膜炎,不,大脑炎。”
吕炜居高临下把欧光星的帽子撸到了鼻梁上。
晚饭一过,天就昏黑了。小雪花在柴湖林子飘洒。知青队每间房子的每扇窗户下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总像有人要推门而入,总像要发生什么事情。秋伟宜怀着这种预感,披着军大衣坐在灶前。水烧热了,只等伙伴们舀去洗。
秋伟宜用火钳在灶膛里扒拉,把通红的棉梗堆在当中,用两边的灰往上盖:这样,明天的灶膛扒开还是热的,好烧多了。一只毛色漆黑的小猫偎在秋伟宜腿弯边,恬静地打着盹。它叫“非洲人”,是秋伟宜起的名字;她反感什么“丽丽”、“花花”之类花里胡哨的名字,而赵罗娜却喜欢,硬说生活需要浪漫的情调。她们为此争持不下,最后各执己见。当然,还是“非洲人”赢了。因为大家都愿意叫这个名副其实的名字。
门吱地一响,赵罗娜侧身挤了进来,提着一只塑料小桶;容小多胸前抱只脸盆,影子一样跟在后面。本来是一个人住一间房的,容小多却搬到赵罗娜房里去了。
“来,‘非洲人’,咱们和好吧。”赵罗娜亲呢地唤着“非洲人”。她认输倒快。她所说的“和好”的意思是指朱队长带来一只黑猫而偏偏不是白猫时,她踢过它一脚。那是气朱队长故意和她别扭。赵罗娜一想起当初的那一声“大伯”,后悔得舌尖直冒凉水。至于对“非洲人”本身,赵罗娜倒没什么恶意。
容小多说:“你看,它理都懒理我们。”
“我这里有糖,逗逗它。酥心糖呢,我们先吃了再说,给——”赵罗娜送了一颗到容小多的嘴巴,又对秋伟宜说:“给你——”
“别扔,”秋伟宜说出口,糖已到了怀里。她平时不爱吃糖,就说:“我不想吃糖,给,罗娜,别浪费了。”
“我不要了。你不吃扔到灶里去吧。”赵罗娜一边说一边抱过“非洲人”,把一颗糖往它口里塞,“吃嘛,别这么不知好歹!”
秋伟宜猛地站起来,但她没吭声。从某种角度来说,秋伟宜很喜欢也很善于争论。但指桑骂槐她不会。她觉得这是一种低级的做法。她拉了拉大衣就出去了。
从哪个时候起?高中?——大概就是。秋伟宜从那时起就看不惯同年级的女同学赵罗娜。
赵罗娜漂亮,鲜艳,女中音唱得不错,吉它弹得不错,素描绘得不错;不错,的确是多才多艺。但是,人总不能太那个狂妄自私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还要明白自己是女性,总不能那么卖弄。自然,秋伟宜也发现赵罗娜看不惯自己,这她就找不出原因了。大概就是彼此性格不同所致的吧。这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
“算了吧,伟宜,不值得生气。”
秋伟宜一点儿都没察觉到容小多尾随在身后。她没有理睬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四合院笨重的木栅门哐地锁上了,是朱队长在锁门。他推行的是宵禁政策。住的方向是男女各三人,隔着院子住对面。另外一侧是仓库,一侧是厨房,他以为这样是能保证安全的。没料到,大门刚锁好,厨房里就传出一声尖叫,同时,什么东西被推倒,铁瓢哐啷落地等声音轰然大作。
秋伟宜的预感应验了。她抢步出门,厨房里已响起了朱队长的雷鸣。“我要关你们的禁闭!吕炜,去给我写检讨!去!”
3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没有一个人没有笑。在微明的婶婶湖边,突然爆发出的大笑划破了黎明的静寂。
本来这日子,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能够博人一笑的。加上双播又要开始了,朱队长吆喝出工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可今天
今天天刚蒙蒙亮,几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就跟着朱队长出工了。他们带上镰刀和秧架子,要去大队的田里割紫苜蓿。
朱仲贤是个最没风趣的人,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最忧虑和知青们一起走远路。他没话讲,他们也统统不出声。他想,一定得设法打破这种僵局。不然,他就会老被他们蒙在鼓里。
“吕炜,秋伟宜,你们看,我们那几亩水田割几担紫苜蓿才好?”朱仲贤本是无话找话说,却把两名副手考住了。
“这这要看每亩下多少合适”
“就是”
突然,欧光星跳起来大叫:“有鬼!哎呀有鬼!”大家都被他吓得一跳。欧光星把镰刀丢在一边,提着裤子的皮带扣惶惶地说:“衩呢?我裤子上面的衩呢?”他已经顾不得有女伙伴在场是否得体;因为男式制服裤的前面中间肯定开有一道衩,然而他的裤衩肯定是没有了,他拉给伙伴们看。
“我的衩呢?”
“呀,”秋伟宜不禁脱口而出:“是我的裤子。你错收了我的裤子。”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腰,生怕自己的衩也错了地方。这一下,大家像中了魔一样爆发了久久持续的哈哈大笑。
吕炜是最后笑的,可他一笑起来就止不住,而且笑声也异样了。他离开大家,面对婶婶湖狂笑,比哭还难听。朱仲贤一下子垮了脸。这不吗?最能干的一个就是这种熊样子。多大一把年纪,就和姑娘闹事。检讨还没交又这么发傻。
“吕炜!过来!检讨写好了吗?”
没料到吕炜转过身,双手撕扯着衣领,“检讨什么?去它的吧!”他像小野畜一样龇着牙齿,“我赵罗娜,在大家面前,你敢理直气壮地到我这儿来,坦然地望着我吗?”
“傻!”赵罗娜说,镇静地走到吕炜跟前。啪——一记耳光落在赵罗娜脸颊上,赵罗娜打了个趔趄,嘴唇上渗出了血。
该死!这是在一眨眼间发生的。朱仲贤从惊愕中醒过来,一掌推开吕炜。公牛、母牛,又犟、又横!比农民还野蛮!检讨书有屁用!朱仲贤气得直哼哼,“吕炜,我命令你!去大队部挑粪,装满,拿十担的收据给我!”
“轻点儿,挑就是了。”欧光星代他的朋友说。
“赵罗娜!回队去!”
这丫头居然行若无事,问:“去干什么?”
“去哭!”
“本人觉得不需要。”赵罗娜弯腰捡起镰刀,径直朝田野走去。朱仲贤只好命令秋伟宜、欧光星跟上去。
这天上午,紫苜蓿割得还真不少
在这个世界上,吕炜失去的太多了。
首先是母亲。那是他七岁生日的早上,妈妈对他和爸爸说厂里有突击任务,领导干部应该带头参加,吕炜答应了她。不过要求她午饭一定得回来吃,替他做生日面条。可是,吃午饭时她没有回来。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吕炜听说了“工伤事故”这个词,他妈妈就死在这个词上了。
接着是文化大革命,爸爸又失去了。他没有死,可一去几年不回家,也不管孩子们的生活,跟死了区别不大。吕炜失去了一连串在他那个年龄应该有的一切:欢笑、顽皮、撒娇等等。他到工厂去擦锈,到建筑工地去洗石灰,在高高的竹跳板上挑砖,以此来养活自己和两个弟妹。有时候,饿得没办法了,只好领着弟妹走进陌生人家,请别人给顿饭吃,他失去了他本来应该有的尊严。
偶然的一次,同学借给吕炜一本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完后,他用唯一的一件毛衣换成了自己的。这时候,他猛然明白了。
“算不了什么!”少年的吕炜扬着拳头对过去的生活说。“保尔就是吕炜”——他把这几个字描成粗体正楷。
吕炜对生活发出了挑战。他深信自己懂事了,深信自己能叱咤风云,深信,在将来,他所干的事业能写一部灿烂辉煌的回忆录。吕炜像一匹渴望战场的雏马,一声嘶鸣,腾空而起
在学校,他的功课一门接一门夺得满分;在批判会上,他硬着心肠引证自己父亲的例子积极发言;高中毕业,他第一个写出“到农村去”的倡议书下农村,一干就是四年。
本来,他的决心是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不料才干了两年,他就认识了赵罗娜。
在一次公社召开的“先进知青代表大会”上,吕炜作了“扎根农村几点体会”的报告。散会后,一个漂亮动人的姑娘在门口拦住了他。吕炜心领神会地朝她笑了笑,和她一起走向无人的地方——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一百年。
知识青年们在土地上挥霍不了丰富的幻想,就提前了恋爱;田野处处都是鸳鸯。吕炜断然呵退了一群胸脯才刚突起的女娃娃们。他理想中是要一个高挑个子,漂亮丰满,而且聪明的姑娘。果然这个姑娘出现了,吕炜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他和她慢慢爬上汉水大堤,他还得看她是否聪明。
“你以为扎根农村就算革命么?”姑娘嘲讽他。
“当然。”
“那你娶一个农村姑娘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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