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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活着就老了-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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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抱着竹竿,拉杆箱过处,竹竿摇动,老头摇动,仿佛过分成熟的要马上掉下来的人参果。

香港实在太贵了,同样的东来顺,深圳蛇口六十个品种任点任食酒水全包,午餐二十八元一位,香港九龙二百八一个人,勉强吃个八成饱。站在南山上看蛇口港,眼前是一排排崭新的岸基桥吊。距离集装箱生成的珠三角工业腹地近,不用通过深圳和香港之间的关口,装卸费率低一半,深圳港超过香港港,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好几个香港本地人的父母退休之后,办妥加拿大移民之后,决定移民深圳。加拿大除了冷还是冷,除了春天在自家院子里种点大麻留到冬天慢慢抽,还能有其他什么精神生活啊?在香港买碗粥的钱,在深圳点两菜一汤,在香港按摩一个脚趾的钱,在深圳做足三个钟送生果盘。荷李活道上古玩店老板说,如今,香港收藏家团伙敏求精舍的成员垂暮凋零,又不见新人成长,现在最大的古玩市场在北京,最强的购买力在北京和浙江,不如去北京开家分店,留着香港老店,专卖鬼佬仿制工艺品,和北京新店还能有个照应,偶尔洗洗灰钱。

晚上九点钟,维多利亚港的焰火完毕,我和大佬离开那个叫勺子的法国餐厅,坐轮渡回港岛,我说,尽管衰落,香港还是有完备的法律和秩序,深圳有砍手帮,广州流行飞车党,两个烂仔一辆摩托,一个人负责开车和砍断皮包带子,另一个人负责牵走皮包,警方最近科技创新,推出类似宋代岳家军的勾连枪和清代雍正皇帝的血滴子,不知道能不能制服飞车党。我说,这样吧,老大,你反正也积攒了一些钱财,也不收集古董,也不包养二奶,不如买个太平山顶的豪宅,你去澳洲思考人生的时候,我帮你看房子,不收费用。 



 
桃源古巴
冯唐


从小到大,想不明白的事儿挺多,在不同的时候,为不同的事情,动心忍性。

重要的举例:比如为什么收音机打开后能听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声音?在少年宫,我买了一本《如何组装晶体管收音机》和一袋子预先配好的电子元件,像把萝卜白菜葱姜蒜统统倒进铁锅一样,我按照说明将电子元件全整进翠绿的塑料外壳。然后装上两节二号电池,拧开,塑料盒子里居然响了。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在过程中烫伤了左手,学会了电焊。

再比如为什么姑娘好看?在高中,我坐在后排看新年晚会上的女生日本独舞,她穿了一件大红的日本和服,手里的黄纸伞扭来摆去,那个和服一定是化纤类的劣等货,灯光透过大红,看见里面穿着背心儿的身子。我感觉舞台上的大红塑料花突然全都发出香味,我感觉我的眼睛忽然不近视了,我感觉我黄白色的大脑皮层波澜起伏仿佛一坨酒精炉子上煮着的黄白色的方便面饼。为什么啊,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再比如时间。为什么时间可以如此浅薄?一脚迈过五年,一指捅破十年,一夜之间售票员阿姨管我叫叔叔,一夜之间跳日本舞的女同学有了能走路的孩子有了和街道王大妈接近的慈祥的表情。为什么时间又可以如此顽固?我闭上眼睛,想起那个大红,大脑皮层还能在瞬间记起,如煮开了的方便面一样滋滋作响。

这些没答案的事儿,不管重要不重要,后来都被忘得干净,仿佛怕影响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耽误我利国利民。但是世界上存在像古巴这样的地方,仿佛人世的化石,时间在这些地方或逆转或停滞或流逝的速率极其缓慢,事物的轻重缓急和你以前安排的秩序完全不同,逼你重新思考那些没答案的问题:比如如何对付时间?再比如一生何求?

古巴首都哈瓦那早在1516年就被哥伦布及其后人“发现”,从那以后,一直是西班牙“探索”新世界的枢纽。四五百年间,十六世纪的、十七世纪的、十八世纪的,各式当时时髦的欧洲建筑在城市里自由生长,相互侵占,自然颓败,层层叠叠仿佛河南二里头夏文化层上面有二里岗商文化层。老房子绵延十几平方公里,是几十个上海新天地,但是没有一间房子是新天地一样的假古董,所有的细节除了岁月敲打的痕迹之外,都是原汁原味儿。老城里有几十个博物馆,建议买通票,至少看三天,其中至少十几个不看要后悔,比如一个叫做对敌斗争博物馆,详细教你美帝国主义尝试杀死卡斯特罗的各种手段,听说有个美国人看了一整天,后来学以致用,先后杀了他三任老婆而逍遥法外。还有一个叫做总督府博物馆,贿赂工作人员1/4元外汇券(与美金等价)或一瓶风油精或两盒龙虎牌清凉油,可以让你摸一摸十七世纪西班牙总督用过的抽水马桶:和江浙大款用的类似,夸大舒适,镶金包银,二楼大便,水冲到一楼去。老城区里,除了博物馆就是餐馆,房子都一样古老,窗玻璃都一样的哈瓦那蓝,饭菜都一样难吃,但是小乐队的老人声音如男童般清亮,唱起被《花样年华》抄袭的那首《或许、或许》,街上的姑娘穿着粉色紧身裤和粉色抹胸走过,腿长腰仄,屁股和乳房毫不费力地对抗地球吸引力高高翘起,引导你的灵魂飞升,饭菜的重要性忽然变得很低。

听说在1959年革命之前,当时的腐朽政府计划全部推平这个老城区,然后沿着海岸盖起全新的高层酒店、赌场和妓院,那时候美国还是《美国往事》里描述的时代,还在禁酒,连续几年,全美年度黑帮大会,都在哈瓦那召开,对这个城市有大量的吃喝嫖赌抽的需要。1959年革命之后,新政府不喜欢吃喝嫖赌抽,而且闭关锁国,没钱对老城动手,又对老东西有起码的品味和对时间有起码的敬畏,距离老城一段距离,修了新政府的办公区。这个老城区,1982年联合国被定为人类文化遗产。我在老城区海明威常睡觉的“两世界酒店”喝甘蔗酿的朗姆酒,痴想,这四五百年,相当于中国的晚明和大清,如果一九四九年解放的时候,北京不拆城墙,二环路以内不动,在现在望京的所在建新的政府办公区,把中南海、北海、什刹海围成一个像纽约中央公园一样的巨大城中公园,那么我们北京的旧城,该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和现在哈瓦那的,应该有一拼。

古巴其他的小城比哈瓦那人少很多,但是一样旧旧的,慢慢的,干干净净的。城市中间都有一个广场,中心是花园,野狗晃荡,没人吃狗肉也没多少人有富余的粮食养狗。间或有标语,“不革命毋宁死”,“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糟”,“五英雄归来”。古巴最近被美国查获了五个间谍,他们在古巴被称为五个英雄,逢年过节人民们就到广场集会、游行、唱歌、跳舞、泡妞,控诉美帝国主义,呼唤五个英雄归来。广场周围是博物馆或是学校和旅游商店,卖给游客切格瓦拉胡须飞扬睫毛修长的妖媚照片、HAVANA CLUB朗姆酒和COHIBA雪茄。一盒COHIBA SIGLO V,五支,60外汇券,是普通古巴人三、四个月的工资。给古巴老百姓开的商店里,货架上基本是空的,货一上就空,用不到库存管理。扫帚和墩布和水桶卖得最快,所有古巴人都爱清洁,都在阳台上养鲜艳的花朵。

小城里,老百姓住的房子一般都几百年了,革命以后就没修葺过,街道一般都有几百年了,革命以后基本就没修葺过,蓝天和阳光和一英里外的海滩也都有好些年了,海蓝得发黑,时常有姑娘在海滩的蓝天下晒太阳,太阳出来,就脱光上衣,太阳落下,就披上上衣,革命前和革命后没什么两样。饭桌上,大家吃得都一样,红豆饭和蔬菜沙拉,过节或是来了客人,有烤猪肉和小龙虾。街上,老人晒太阳,一般都八九十岁了,抽着自己卷的雪茄,混吃等死,一脸幸福。我要是那么大岁数了,守着出产世界上最好烟草的土地,我就试试种植大麻,卷进雪茄,抽不完的卖到加拿大。汽车烧劣质汽油冒黑烟,一般都五六十岁了,三十年代的罗尔斯罗依斯,四十年代的奔驰,五十年代的福特,撞坏一辆,这世界上就少一辆,和中国四川卧龙的大熊猫一样。公共交通不发达,出去办事儿,基本靠当街截车,所以一般一上午只约一件事儿,迟到一两个小时,没人奇怪。脸蛋儿和胳膊腿长得不好的,不容易拦到车,迟到三四个小时,也没人奇怪。而姑娘和小伙子是新鲜的,十五岁行成年礼,十六、七岁,多数已经记不清自己交过多少个异性朋友了,眼睛全都清澈闪亮,听到古巴音乐,随时随地扭起天生的魔鬼身体,跳起SALSA舞,说今天晚上镇上有新年狂欢,同去同去,说除了海边就是舞会好玩了。那个新年晚会我去了,就一个破十字路口,一个破四喇叭手提音响放在路口中央,音乐放到最大,几箱劣质啤酒,早就卖光了,小一千个盛装的漂亮姑娘和小伙儿,堵塞了三四条街,跳到早上四五点。几年前,沿着80号高速公路,我从美国的东部开到西部,再开回来,一个月里,遇到的漂亮姑娘和小伙子,都没我在古巴小镇上,那一个晚上遇见得多。

卡斯特罗今年七十九岁了,早几年就戒了烟,最近还当众晕倒,他的医生说共产主义一定能实现,卡斯特罗至少活到一百三。好些人开始谈论,卡斯特罗身后如何。没人能够万岁,我知道,卡斯特罗之后,一定有更多的古巴人抽得起COHIBA,喝上HAVANA CLUB。但是,我不知道,旧城的博物馆和老房子会不会被改做吃喝嫖赌抽,古巴人开上05年款的宝马7系列一上午完成五个商务会晤是不是会觉得真的很快乐。 

 
择一城而终老
冯唐


市场经济,更要规划。国家每五年根据国际国内形势做一个长期规划,企业每年滚动做下个五年的规划。战略要人力资源配合,所以经理们要求员工思考职业生涯,一眼看到生涯的尽头。隔着空啤酒瓶子排成的篱笆,遥望酒桌对面,最近常常听到三十岁的人遥想如何在四十岁退休,说从小习惯了“饶天下一先”早别人一步原来是早恋早泄早孕早产现在想早些退隐江湖,说人生苦短不能每小时都跑百米眼也花了脊椎也僵硬了小鸡鸡也渐渐温柔清秀了,说要赶在父母的牙齿只能啃面糊脑袋只剩浆糊之前有大把时间和他们打棋谱喝夜老酒炖五花肉教孙子背“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说要选个城市盖个房子混吃等死终老残生。

如果腰缠大把的时间,让我选择一个城市终老,这个城市一定要丰富。生命太短,最没有意义的就是不情愿的重复,所以人生第一要义不是天天幸福,而是不烦,就像伟大的小鸡鸡不是永远硬邦,而是象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喜怒哀思悲恐惊,酸甜苦辣咸麻涩鲜,都是人生经验,整天笑的是傻强,傻强们长得都一样,他们的18号染色体比常人多一根。生物教授说,衡量一个生态环境,最重要的是物种多样性。如果天下只有一种水稻,这种水稻的天敌一出现,全人类就没食儿吃了。如果天下的姑娘全是苏小小,小鸟依人,小奶迎风,湖南卫视说杨门不男不女的女将才是超级美女,全人类就绝种了。

一个城市的丰富程度,有四个衡量角度。第一是时间,时间上的丰富是指建筑的历史跨度,同一个城市里,方圆十几里,有六世达赖几百年前坐看美女如月的酒馆,有昨天才为青藏线建成的火车站和洗手间。第二是空间,空间的丰富是指建筑的多态性。一个城市,形式上,古今中外,不要全部大屋顶建筑外墙上贴石膏花瓶,也不要全是后现代极简主义,一门一窗一墙。功能上,吃喝嫖赌,不要全是食街水煮鱼,也不要全是天上人间洗浴桑拿。第三是时间上空间的集中度,要有细密的城市路网,让人能在最短的时间到达最丰富的空间,小便大酒,寄情人卡买猪头肉,敲寡妇门挖绝后坟,五讲四美三热爱,走路十几分钟或者最多骑车半个小时内全都解决。第四是人,人的丰富是指五胡杂处,万邦来朝,伊丽莎白对默罕默德说,大哥,我不在中石油当前台了,让我和你混吧。劳模和人渣,清华理科生和地铁歌手,刘胡兰和刘亦菲,刘翔和刘罗锅,百花齐放,万紫千红。

如果按这样的标准筛选城市,上海不理想。虽然路网密集,生活精致方便,新长出的建筑也算有品味,金茂凯悦象个宝塔,上海博物馆象个铜镜,外滩中心象朵莲花,但是年头太短,外滩就像纽约几百条街道中的半条,基本上都是上个世纪初的东西,清中期都够不上。人也太一样,一样上班勤勤恳恳为老板打工,一样下班勤勤恳恳陪老婆,价值体系完整稳定,芙蓉姐姐之类,三秒钟就会被全体上海人归类为脑子坏掉了,然后不再提起,所以即使再闹几次文革,三周之后,上海人民还是毛蟹年糕梧桐旗袍。

香港不理想。殖民地时候的妓寮西港城就在国际金融中心(IFC)二期百米之外,英国无赖小伙子们带着洋枪在这里遇见苏丝黄,现在不做旧用,职业妇女产业由于劳动力成本等因素,转移到深圳东莞去了,每晚楼上有小乐队伴奏吃西餐跳拉丁舞,楼下卖电车模型和各种甜品,楼下学生仔吃“榴莲忘返”,楼上跳拉丁舞的型男型女能闻到。西港城西十五米,招商局华泰餐厅,每周四有水饺,皮薄馅大,华南第一,二十五块港纸管够。东五十米,港澳码头,一个小时快船到澳门,赌场强过拉斯维加斯,美金港纸换成塑料圆片片,圆片片扔给红桃方片钩疙瘩K叉。百米外国际金融中心二期,初看象电动鼻毛刀,二看象玉米,那里坐上地铁,三十分钟到机场,不到两个小时飞到吴哥窟,四百八十寺,莲花粉白,僧衣赭黄。但是,还是人,我不认识王晶,周星驰,不认识黄秋生,李碧华,不知道他们最早见到少年时代的邱淑贞,心里是什么感觉。

纽约不错。也够老,NYSE最早开盘的时候,满族人才刚刚在北京城站稳脚跟,还没有见过纸质钞票。那么多那么好的博物馆,让我对不再痛心疾首中国文物流失海外,在这里,先人祭天的礼器至少不会担心被文革灭顶,不再担心被国家博物馆脑子坏掉的管理干部同国产美人豹跑车陈列在一起。纽约绝对五胡杂处,除了Harlem的黑人是当地人,其他都是外地的。道德宽泛,人不和鱼或者海藻乱搞,就不是新闻。但是,吃得太差了,一个“五粮液”川菜馆,一道不麻不辣的鱼就算纽约的头牌了。

古巴不错。够老,十六世纪初,就是海盗巢穴,到二十世纪中还是美国黑帮年度工作大会的长期地点。解放之后,古巴革命党们内心纯净,内心没邪恶能量口袋里没钱破四旧,十几平方公里的老城,从东走到西,三十分钟走过五百年。烟有COHIBA,酒有HAVANA CLUB,绕岛一周,都是深蓝色的加勒比海,在岛上晃悠,到处都是腿长腰细的漂亮姑娘。但是,土地公有,住房公有,想买房子也没人卖给你,而且,卡斯特罗在欧洲医药和中国针灸辅佐下,身体真的还很好。

还是北京。最近三次回北京,没有一次见到蓝天。沙尘暴里,坐在啤酒杯子里,我问一个老哥哥,会迁都吗?老哥哥说,我们有生之年,可能性不大吧。我问,北京会变成沙漠吗?他说,我们有生之年,可能性不大吧。所以,还是回北京。后海附近整个四合院,不太现实。中等规模的四合院,占地五六百平米,基本住了八九户人,不找三四个打手,没上千万,请不走。砖木结构,两小孩儿墙根撒泡尿就塌了,抹平了重盖,周围二三十个老头老太太找你麻烦。还是在城乡结合部找一块农民宅基地,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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