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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活着就老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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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好色而不淫”是要憋出前列腺癌的,不知道长期“悱怨而不伤”是要促成精神分裂症的。或许书评人只是心好,珍爱文字,担心被封杀,给这些鲜活的文字续上一个光明的尾巴,不至于太明目张胆。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国风》之后,这样“好色而淫,悱怨而伤”的文字在主渠道再也看不到了。《红楼梦》只是“好色”,《金瓶梅》、《肉蒲团》只是“淫”。杜牧、李商隐只是“悱怨”,屈原只是“伤”。现在的苏童、余华、贾平凹什么也不是,他们的文字扫过去,感觉好象在听高力士和杨玉环商量用什么姿势,真性情真本色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被骟掉了。曾国藩的才气精力耗在了治世,文章实在一般。但是他大山大河走过,大军大事治过,见识一流。他说文字有四象,“所谓四象者,识度即太阴之属,气势即太阳之属,情韵少阴之属,趣味少阳之属”。其实,太阳、太阴的文字是治世的文字,与传世无关,与狭义的文学无关。如果纯看传世的文字,“好色”是少阴,“淫”是少阳,“悱怨”是少阴,“伤”是少阳。趋势是,上古以来,阴气渐重,阳气渐少,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两情相悦解开裤裆的精神越来越淡了。

《国风》之后,这样直指人心的文字继续隐忍恬退地生长在酒肆歌寮,床头巷陌,厕所墙壁,互联网络。

日本的文字是个特例,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仿佛日本的庭院山水,相比中国本土,更好地继承了战汉盛唐的筋脉气血。

喜欢川端康成的沉静、收敛、准确、简要。“好色而淫,悱怨而伤”集中体现在他的《千只鹤》。茶道大师的儿子睡了父亲临终前钟爱的女人以及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后来那个女人相思太苦,死了。那个妹妹相思太苦,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志野陶茶碗,碎了。一百页出头的文章,一上午读完,天忽然阴下来,云飞雨落,文字在纸面上跳动,双手按上去,还是按不住。那句恶俗的宋词涌上心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2002/7/25 

 
非典时期读《鼠疫》
冯唐


四月前,非典病毒好象计算机病毒,只在互联网上乱传。市面上歌照唱、舞照跳、马照跑。当时在深圳做项目,客户把谣言从网上打印出来,问,您原来做过大夫,这病是真的吗?板蓝根、醋熏管用吗?我说,第一,我原来是妇科大夫,主攻卵巢癌。第二,这网上的描述一会儿说是粪口传播,一会儿说是血液传播,一会儿说是空气传播,至少有谣言的成分。第三,板蓝根和醋熏没有特异性,和自己骗自己差不多。客户还是很兴奋地去抢购了板蓝根和白醋,过了一阵很兴奋地对我说板蓝根和白醋都脱销了,又过了一阵很兴奋地对我说有广州市民喝预防药中毒了、熏白醋熏死了。

四月之后,非典病毒好象柳絮因风起,到处都是:电视里、广播里、报纸里、杂志里、大街的墙上、当然更少不了互联网。最拍案惊奇的是小区里出现了广播车,二十几年没见了,每天下午,广播“非典防治十条”,喇叭的质量真好,音频调得真好。在十八层楼上,我听得真真儿的。

深圳去不了了,“天上人间”关门了,“钱柜”关张了,“甲55号”没人了,水煮鱼谢客了,健身房停业了,网吧封了,“三联书店”的消毒水够把人呛成木乃伊了,按摩的盲人师傅摸着黑跑回老家了。

所以闭门,所以读书,所以重读加缪的《鼠疫》。

《鼠疫》的故事发生在1941年一个北非的小城:奥兰。一场鼠疫莫名其妙地到来,肆虐一番之后,又莫名其妙地离开。一个叫贝尔纳?里厄的医生和他的战友们如何面对死亡。

一切奇怪地相似。

“四月十六日早晨,贝尔纳?里厄医生从他的诊所走出来时,在楼梯口中间踢着一只死老鼠。”也是四月。

之后,也是经历了震惊、否认、愤怒和悒郁几个阶段。

震惊之后最明显的也是否认:“老鼠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市政府根本没有打算,也根本没有考虑过什么措施,只是先开了一次会进行讨论。”“里夏尔认为自己没有权办这件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省长汇报。”“每个医生只掌握两三个病例,其实只要有人想到把这些数字加一加,就会发觉总数惊人。”

然后是愤怒和悒郁:“贝尔纳?里厄一边读着省长交给他的官方电报,一边说:‘他们害怕了!’电报上写着:‘正式宣布发生鼠疫。封闭城市。”“但是此时此刻,鼠疫却使他们无事可做,只好在这阴沉沉的城市里兜来转去,日复一日地沉湎在使人沮丧的回忆中。”“这样,鼠疫给市民带来的第一个影响是流放之感。”

也涉及通信,当时没有GSM,用的是电报,相当于现在的短信:“人们长时期的共同生活或悲怆的情绪只能忽促简短地概括在定期交换的几句现成的套语里,例如:‘我好,想你。疼你。’等等”。

也提及广州:“七十年前于广州,在疫情蔓及居民之前,就有四万只老鼠死于鼠疫。不过在1871年人们尚无计算老鼠的方法,只是个大概的数字。”

也有人抢购,有人囤积居奇,有人酗酒(因为有人号称“醇酒具有杀菌效能”),有人吃薄荷糖(“药房里的薄荷糖被抢购一空,因为许多人嘴里都含着这种糖来预防传染”)。也放长假,也隔离,也涉及警察和军队。贸易也停顿(“所有店家都关着门,但有几家门口挂着‘鼠疫期间暂停营业’的牌子”),旅游也完蛋(“瘟疫结束后也还得过很长的时间,旅客才会光顾这个城市,这次鼠疫摧毁了旅游业。”),男女也糜烂(“有一些年轻男女招摇过市,在他们身上可以感觉到在大难之中生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如果一切都相似(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第二年一月二十五日,“省里宣布鼠疫可以算是结束了。”“在二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拂晓时分,城门终于开放了。”

据说,《鼠疫》可以从多种角度阅读(就象现在的非典,也有电视里“白衣天使”版,经济观察“走向健康国家”的泛政治版,以及21世纪经济报道“天佑华夏”的神鬼版),甚至读出存在主义六个要义中的五个。不知道为什么东西一出名,就变得复杂起来。美国缅因州大筐秤的龙虾到了“顺风”要一虾三吃、四吃、五吃。街头晃起来的姑娘混成苏小小,要讲究“四至”、“五欲”、“七损”、“八益”、“九气”、“十动”、“七十二式”。我讨厌复杂,特别是人为的复杂。龙虾还是生吃,比粉皮鲜美。上床还是脸对脸面对面,不阻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名著也一样。《鼠疫》我只读出了两点:

1。 死亡威胁下的生活。加缪的描述冷静、科学、乏味,好象医生写病历:“昏睡和衰竭、眼镜发红、口腔污秽、头痛、腹股沟腺炎症、极度口渴、谵语、身上有斑点、体内有撕裂感,脉搏变得细弱,身子稍微一动就突然断气了。”

2。 无可回避的灾难和在这种灾难面前,人的无助、智慧、忍耐。

这两点,突出表现在贝尔纳?里厄和帕纳卢神甫的对话和交锋中。这种吵嘴和臭贫对我有莫大的吸引力,类似的还有《红楼梦》开始三十回贾宝玉和林黛玉斗嘴,以及格非《相遇》里苏格兰传教士约翰?纽曼和西藏扎什伦布寺大主持之间的牛皮。

贝尔纳?里厄不相信上帝,帕纳卢神甫坚信上帝。

在鼠疫刚刚发生的时候,帕纳卢神甫进行了第一次布道:“我的弟兄们,你们在受苦,我的弟兄们,你们是罪有应得。”“历史上第一次出现这种灾难是为了打击天主的敌人。法老违反天意而瘟疫就使他屈膝。天主降灾,使狂妄自大和盲目无知的人不得不屈服于他的脚下,有史以来一直如此,这点你们要细想一番。跪下吧。”

朴素的无神论者贝尔纳?里厄体会得最多的是无助: “您听见过一个女人临死时喊叫‘我不要死’吗?而我却见到听到了。”“做为医生,面对的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失败。”

朴素的无神论者贝尔纳?里厄接下来做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既然自然规律规定最终是死亡,天主也许宁愿人们不去相信他,宁可让人们尽力与死亡作斗争而不必双眼望着听不到天主声音的青天。”“鼠疫象世界上别的苦难一样,适用于这世界上的一切苦难的道理也适用于鼠疫。它也许可以使有些人得到提升,然而,看到它给我们带来的苦难,只有疯子、瞎子或懦夫才会向鼠疫屈膝。”“神甫应该先去照顾受苦的人,然后才会想证明苦难是件好事。”“如果我相信天主是万能的,我将不再去看病,让天主管好了。”

帕纳卢神甫后来看到一个小孩子得了鼠疫,痛苦地死去。他无法解释小孩子为什么罪有应得。在一个刮大风的日子里,神甫作了第二次布道。他的大意是不要试图给鼠疫发生的情况找出解释,而是要设法从中取得能够汲取的东西。神甫没有利用一些唾手可得的解释,比如天国永恒的福乐等着这小孩子去享受。他毫无畏惧地对那天来听他布道的人说:“我的兄弟们,抉择的时候来临了。要么全信,要么全不信。可是你们中间谁敢全不信?”

后来神甫也得了鼠疫,他只是说:“如果一个神甫要请一个医生看病,那么准有矛盾的地方。”

想起上医学院的时候,一个内科老教授对我们说:“不要认为现代医学已经万能了。即使小小的肺炎也会卷土重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十年前,他的眼镜后面,我看到瞬间的精光一闪。之后,又是那些正确而又乏味的说教:病毒时刻都在,不是每个人都得,就象漂亮姑娘时刻都在,不是每个人都感到诱惑。“所以,做人要学会敬畏,有所必为有所不为。做事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想,这也适用于那些长四条腿的除了板凳都吃的人们。

2003/5/2 

 
雪夜枕边读禁书
冯唐


一.我的禁书生涯

世界原本是一盆清水,人类是一团墨汁儿。人类长在世界里,就像一团墨汁儿入清水,随着时间流逝,总是越来越浑,不会越来越清。不用看几百万年或者几十万年,回看我自己过去的二三十年,就知道这种浑浊的过程有多快。

和现在这个后现代社会相比,过去的岁月总是简单、干净,所以美好。电视是小学高年级之后才有的东西,一个叫《敌营十八年》的五级电视剧是中国第一个电视连续剧,傻和不傻的人都追着看,仿佛2005年看超女。电影绝对主旋律,除了女特务,衣着都是大妈,没有一个女性角色可以入春梦。在街上抽烟闲逛的小孩儿都被定义为流氓,能搞来录像带和大饭店洗发水的都被定义为老大。录像带基本没有毛片,能辗转借来的毛片基本都是被翻录了四次的,基本上都是毛毛点点的画面,比马赛克还马赛克,基本上都是越南女人冒充中国女人,日本男人冒充禽兽。看这样的毛片需要超强的想象力,隔壁家的流氓兄弟刘二和刘三告诉我,他俩看多了这样的毛片,对光与影的感觉同凡高一样敏感,看着春风里阳光下的杨树林,树影婆娑,毛毛点点,下身也能硬起来。电脑一直是新鲜玩意儿,高中时学BASIC编程,画个三角画个圆,到机房上机,要脱鞋,要换拖鞋,我人生第一次发现,不止男生脚臭,女生也脚臭。到了大学,十块钱买了第一张5寸软盘,我脸盘子那么大,我捧在手里,觉得真是高科技,不可思议,一个人一辈子写的文章都能装进里面去。实验室里拨号上网,163,拉上窗帘,打开视窗3。1,初次体验互联网,速度慢得出奇,半个小时,两百K的金发碧眼大乳美女还是只传过来上半身,我下半身硬了又软。

在那简单、干净、美好的过去岁月里,最丰富的情色教育来自于图书。

首先是语文课本。老师讲贾谊,《过秦论》,振长策而御宇内,说,策就是鞭,长策就是长鞭。我们班上的坏孩子接下茬,说,我鞭长莫及。学夏衍的《包身工》,“在离开别人头部不到一尺的马桶上很响地小便”,“半裸体地起来开门,拎着裤子争夺马桶”,我们班上的坏孩子告诉我,他没体会到包身工们的苦难生活,他闭着眼想象,觉得很淫荡。

其次是古籍。搞成简体横排出版的,一定都是删节版,删得文气全断,一只兔子,本来剪掉小鸡鸡就好,结果尾巴和耳朵都没被放过。二十册的李渔全集,有三册是李渔评金瓶梅,删节得几乎成了论语之类语录体文本。我发现的第一个漏儿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三言二拍,因为影印所以没有删节,因为贵(硬皮装帧,五本一套),坏孩子买不起只有老干部买得起,所以没删,什么金海陵纵欲亡身,什么隋炀帝逸游召谴,都在。我跟我老妈说,我要买影印的三言二拍。我老妈问,为什么?我说,学习古汉语。我老妈问,学习古汉语为什么不买《十三经注疏》。我说,不能拔苗助长,汉语有演化的进程,由上古到中古到近古,诗经先秦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我要逆流而上,把握汉语的文脉,循序渐进,先看近古,也就是明清小说。我老妈问,为什么不买便宜的简体平装版?我说,要原汁原味,杨贵妃穿个带劳动标兵四个字的跨栏背心就勾引不了安禄山和李太白了。我老妈说,好,给你50块,我一个月工资,别丢了。古籍读多了的好处是,我认识了繁体字,我读古汉语不用查字典了,我知道小鸡鸡三十种以上的小名,我看着繁体字的古汉语硬了起来,我不担心语文考试了。坏处是脑子搞坏了,相信因果报应,相信行房有害健康,相信手淫罪大恶极。

还有就是手抄本和西方小说。手抄本都不长,基本上在一万字以内,造福社会的坏孩子,一边抄一边硬,硬了又软,软了再硬,如是十几次,也就抄完了。手抄本,基本上都是抄在浅蓝色底儿的作业本上,这种作业本到了二十一世纪的北京,被小资必去的那些餐馆当成菜单,用来写满“陆羽飘香”、“非典岁月”之类菜名酒名。手抄本里,有的字,写得真好,甚至看得出家学,看得出敦煌小楷经书体的风骨。版本极其复杂,大体相近,细节千变万化,成因基本上就是抄写的人,抄得兴起,进行了二次创作,“乱扯小衣”四个字被心驰神荡地扩充成四百字。五四一代老翻译们老去之后,汉译西方文学名著基本不能看了,我被逼着读英文。王府井利生体育用品商店以南一点,有家外文书店,一楼卖正版字典,二楼卖盗版影印原文小说。小说印得很烂,但是便宜,不删节。站着看英译《十日谈》中,把魔鬼放进地狱的故事,二楼外面是初夏的午后,时间糨糊一样粘稠而缓慢,我忽然想起诗经曾经达到的好色而不淫的境界,街上人来人往,人人怀揣着一个善良的心和困惑的淫具,他们会因此发生各种事情,我感觉人生丰富而美好。

二.我的禁书理想

人过了三十,世事渐明,发现企业家基本是骗子,科学家基本是傻子,过去的理想都渐渐泯灭了,唯一不切实际的想法是,这辈子,我要写十本小说,其中一本是黄书,我想,这个功德,无量。

我上医学院的时候,管宿舍的王大爷一直喜欢古龙,不喜欢金庸,喜欢假古龙胜过真古龙。王大爷说,古龙比金庸会搞女人,金庸谈恋爱,古龙搞女人,恋爱没有女人久远,古龙更好看。王大爷说,假古龙,碰巧了,基本就是黄书啊,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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