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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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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开门时,我将肩上沉重的背包脱下来。
暗淡的一条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
荷西将我从背后拎起来,他说:“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太太了。”
这是一种很平淡深远的结合,我从来没有爇烈的爱过他,但是我一样觉得十分幸福而舒适。
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尽了,我抬眼便看见房子中间那一块四方形的大洞,洞外是鸽灰色的天空。
我挣扎着下地来,丢下手里的枕头套,赶快去看房间。
这个房子其实不必走路,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一间较大的面向着街,我去走了一下,是横四大步,直五大步。
另外一间,小得放下一个大床之外,只有进门的地方,还有手臂那么宽大的一条横的空间。
厨房是四张报纸平铺起来那么大,有一个污黄色裂了的水槽,还有一个水泥砌的平台。
浴室有怞水马桶,没有水箱,有洗脸池,还有一个令人看了大吃一惊的白浴缸,它完全是达达派的艺术产品…不实际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我这时才想上厨房浴室外的石阶去,看看通到哪里。荷西说:“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几天也买了一只母羊,正跟房东的混在一起养,以后我们可以有鲜奶喝。”
听见我们居然有一只羊,我意外的惊喜了一大阵。荷西急着问我对家的第一印象。
我听见自己近似做作的声音很紧张的在回答他:“很好,我喜欢,真的,我们慢慢来布置。”
说这话时,我还在拼命打量这一切,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墙是空心砖原来的深灰色,上面没有再涂石灰,砖块接缝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的挂在那儿。
抬头看看,光秃秃吊着的灯泡很小,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左角上面有个缺口,风不断的灌进来。打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浓绿绿的液体,没有一滴水。我望着好似要垮下来的屋顶,问荷西:“这儿多少钱一个月的房租?”
“一万,水电不在内。”(约七千台币)
“水贵吗?”
“一汽油桶装满是九十块,明天就要去申请市政府送水。”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默然不语。
“好,现在我们马上去镇上买个冰箱,买些菜,民生问题要快快解决。”
我连忙提了枕头套跟他又出门去。
这一路上有人家,有沙地,有坟场,有汽油站,走到天快全暗下来了,镇上的灯光才看到了。
“这是银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边,邮局在法院楼下,商店有好几家,我们公司的总办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绿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黄土色的是电影院。”“那排公寓这么整齐,是谁住的?你看,那个大白房子里有树,有游泳池——我听见音乐从白纱窗帘里飘出来的那个大厦也是酒家吗?”
“公寓是高级职员的宿舍,白房子是总督的家,当然有花园,你听见的音乐是军官俱乐部。”
“啊呀,有一个回教皇宫城堡哪,荷西,你看。”“那是国家旅馆,四颗星的,给政府要人来住的,不是皇宫。”
“沙哈拉威人住哪里?我看见好多。”
“他们住在镇上,镇外,都有,我们住的一带叫坟场区,以后你如果叫计程车,就这么说。”
“有计程车?”
“有,还都是朋驰牌的,等一下买好了东西我们就找一辆坐回去。”
在同样的杂货店里,我们买下了一个极小的冰箱,买了一只冷冻鸡,一个煤气炉,一条毯子。
“这些事情不是我早先不弄,我怕先买了,你不中意,现在给你自己来挑。”荷西低声下气的在解释。
我能挑什么?小冰箱这家店只有一个,煤气炉都是一样的,再一想到刚刚租下的灰暗的家,我什么兴趣都没有了。付钱的时候,我打开枕头套来,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也来付一点。”
这是过去跟荷西做朋友时的旧习惯,搭伙用钱。
荷西不知道我手里老是拎着的东西是什么,他伸头过来一看,吓了天大的一跳,一把将枕头套抱在胸口,又一面伸手掏口袋,付清了商店的钱。
等我们到了外面时,他才轻声问我:“你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怎么放在枕头套里也不讲一声。”
“是爸爸给我的,我都带来了。”
荷西绷着脸不响,我在风里定定的望着他。
“我想——我想,你不可能习惯长住沙漠的,你旅行结束,我就辞工,一起走吧!”
“为什么?我抱怨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辞工作?”荷西拍拍枕头套,对我很忍耐的笑了笑。
“你的来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强而内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会厌它。你有那么多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
“钱不是我的,是父亲的,我不用。”
“那好,明天早晨我们就存进银行,你——今后就用我赚的薪水过日子,好歹都要过下去。”
我听见他的话,几乎愤怒起来。这么多年的相识,这么多国家单独的流浪,就为了这一点钱,到头来我在他眼里还是个没有份量的虚荣女子。我想反击他,但是没有开口,我的潜力,将来的生活会为我证明出来的。现在多讲都是白费口舌。
那第一个星期五的夜间,我果然坐了一辆朋驰大桥车回坟场区的家来。
沙漠的第一夜,我缩在睡袋里,荷西包着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气温下,我们只在水泥地上铺了帐篷的一块帆布,冻到天亮。
星期六的早晨,我们去镇上法院申请结婚的事情,又买了一个价格贵得没有道理的床垫,床架是不去梦想了。
荷西在市政府申请送水时,我又去买了五大张沙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一个锅、四个盘子、叉匙各两份,刀,我们两个现成的合起来有十一把,都可当菜刀用,所以不再买。又买了水桶、扫把、刷子、衣夹、肥皂、油米糖醋。
东西贵得令人灰心,我拿着荷西给我薄薄的一叠钱,不敢再买下去。
父亲的钱,进了中央银行的定期存户,要半年后才可动用,利息是零点四六。
中午回家来,方才去拜访了房东一家,他是个很慷慨的沙哈拉威人,起码第一次的印象彼此都很好。
我们借了他半桶水,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内的脏东西,我先煮饭,米熟了,倒出来,再用同样的锅做了半只鸡。
坐在草席上吃饭时,荷西说:“白饭你撒了盐吗?”“没有啊,用房东借的水做的。”
我们这才想起来,阿雍的水是深井里怞出来的浓咸水,不是淡水。
荷西平日在公司吃饭,自然不会想到这件事。
那个家,虽然买了一些东西,但是看得见的只是地上铺满的席子,我们整个周末都在洗扫工作,天窗的洞洞里,开始有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小孩子们在探头探脑。B*B
星期天晚上,荷西要离家去磷矿工地了,我问他明日下午来不来,他说要来的,他工作的地方,与我们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里来回的路程。
那个家,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赶回来,夜深了,再坐交通车回宿舍。我白天一个人去镇上,午后不爇了也会有沙哈拉威邻居来。
结婚的文件弄得很慢。我经过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常常跟了卖水的大卡车,去附近几百里方圆的沙漠奔驰,夜间我自己搭帐篷睡在游牧民族的附近,因为军团司令的关照,没有人敢动我。我总也会带了白糖、尼龙龟线、药、烟之类的东西送给一无所有的居民。
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时一群群飞奔野羚羊的美景时,我的心才忘记了现实生活的枯燥和艰苦。这样过了两个月独自常常出镇去旅行的日子。
结婚的事在我们马德里原户籍地区法院公告时,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来了。
家,也突然成了一个离不开的地方。
那只我们的山羊,每次我去捉来挤奶,它都要跳起来用角顶我,我每天要买很多的牧草和麦子给它吃,房东还是不很高兴我们借他的羊栏。
有的时候,我去晚了一点,羊奶早已被房东的太太挤光了。我很想爱护这只羊,但是它不肯认我,也不认荷西,结果我们就将它送给房东了,不再去勉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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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前那一阵,荷西为了多赚钱,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我们无法常常见面。家,没有他来,我许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动手做了。
邻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这个太太是个健悍的卡纳利群岛来的女人。
每次她去买淡水,总是约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时水箱是空的,当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买好十公升的淡水,我总是叫她先走。
“你那么没有用?这一生难道没有提过水吗?”她大声嘲笑我。
“我——这个很重,你先走——别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着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提十几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家,还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时候煤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叫,我又懒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儿浸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养大的啊!她一定会这样软弱的哭出来。
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B*B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再躺在地上的床垫。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黄昏来了,我就望着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的像粉一样撒下来。
夜来了,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这个家,没有怞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大纸盒,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灰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陰寒。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卡塔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的流下泪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
“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我双手插在口袋里,顶着风向他哀求着。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远?而且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拚命工作了。”“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你明天来不来?”
“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桌子给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
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着。”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份,我就骄傲的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受伤的野兽一样,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应下去啊!
我没有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着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镇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问问价钱。
等了很久才轮到我,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诉我,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还缺货。
我谢了他们走出来,想去邮局看信箱,预计做家具的钱是不够买几块板的了。
走过这家店外的广场,我突然看见这个店丢了一大堆装货来的长木箱,是极大的木条用铁皮包钉的,好似没有人要了。
我又跑回店去,问他们:“你们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给我?”
说这些话,我脸涨红了,我一生没有这样为了几块木板求过人。
老板很和气的说:“可以,可以,你爱拿几个都拿去。”我说:“我想要五个,会不会太多?”
老板问我:“你们家几个人?”
我回答了他,觉得他问得文不对题。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空木箱装上车。
同时才想起来,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不同的钉子,又买了滑轮、麻绳和粗的磨沙纸。
我一路上跟在驴车的后面,几乎是吹着口哨走的。我变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样,经过三个月沙漠的生活,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的消失了。我居然会为了几个空木箱这么的欢悦起来。
到了家,箱子挤不进门。我不放心放在门外,怕邻居来拾了我的宝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钟就开门去看木箱还在不在。这样紧张到黄昏,才看见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我赶紧到天台上去挥手打我们的旗语,他看懂了,马上跑起来。
跑到门口,他看见把窗子也挡住了的大木箱,张大了眼睛,赶快上去东摸西摸。
“那里来的好木头?”
我骑在天台的矮墙上对他说:“我讨来的,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快快做个滑车,把它们吊上来。”
那个晚上,我们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冒着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木箱拖上天台,拆开包着的铁条,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钉子弄得流出血来,我抱住大箱子,用脚抵住墙帮忙他一块一块的将厚板分开来。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家具,为什么我们不能学沙哈拉威人一辈子坐在席子上。”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收,我问你。”我抱住三块木条再思想这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不吃猪肉?”荷西笑起来。
“那是宗教的问题,不是生活形态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爱吃骆驼肉?基督教不可吃骆驼吗?”“我的宗教里,骆驼是用来穿针眼的,不是当别的用。”“所以我们还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伤。”
这是很坏的解释,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这件事实在使我着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来,那一阵我们用完了他赚的薪水,他拚命在加班,好使将来的日子安稳一点。
第三日荷西还是不能来,他的同事开车来通知我。
天台上堆满了两人高的厚木条,我一个早晨去镇上,回来木堆已经变成一人半高了,其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将它们挂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
我还是被风骗了十几次,风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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