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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青春 -海岩 著-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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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妈嗓子眼儿里直哆噱,“你和丽明吹了?”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胆怯、小心,甚至还带着点拼命做出来的笑意。在这瞬间妈也许还指望他是穷极无聊逗闷子呢,可她马上就能从他鲜明的脸色上看出真情来。他一动不动,等着她的声调陡陡地拔起来,尖尖地吊上去,就象是眼盯着一个冒了烟儿的手榴弹,憋着气等着它炸开。
    “你起来,你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真话?成心不叫我舒坦是怎么着,唆!”
    妈妈的火儿一爆出来,他反倒松下气来,很快,所有的委屈、闷气,一下子顶到了舌尖.顶上了脑门,身子仿佛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知道怎么就虎虎地坐起来,破着嗓子喊了一声:
    “你嚷嚷什么!”’
    妈弄得一怔,立刻用嘶哑的声音拼命压过他:“养活你这么大,养活你这么大,你凭凭良心!”
    他搞不清妈要说什么,可是看着那张哆哆噎喷的老脸,心忽地就软下来了,嘴里咕喀了一句:“有话说话,干嘛那么大脾气,又不是我乐意吹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好,看我今儿跟你有好脸没有?”
    “她,她,”五四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说得清,“她领我上葛建元那儿去了。”
    “葛建元,她表哥!”
    “表哥怕什么,又不是别的,嗅,含着跟你交了朋友,连表哥都不能见啦。”
    “咳,跟您就扯不清楚嘛,葛建元是流氓。”
    “你少摆臭谱,跟谁扯不清楚?丽明那孩子是学校老师,能跟流氓措葛吗?”
    “他一身子流氓味儿,我是干什么的,还能看不出来?”
    “就算是流氓,碍你们俩什么事啦?”
    “我是干公安的,看不惯他那流氓劲儿,我教训他几句,嘿!壮丽明就要和我吹,吹就吹,跟葛建元搭亲戚,我心里还腻歪呢。”
    “我是干公安的,眼里不愿意钻灰星儿,怎么啦?我就是没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习惯。”
    “少跟妈摆臭谱, 你干公安的怎么啦,干公安的怎么啦,公 安局又不是和尚庙,想娶媳妇还不得将就点。”
    索性,他一拉被子,仰天躺下去了。“我生不求人,死不求鬼,谁爱去谁去。”他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气愤。
    她猛地掀开他的被子,抄起扫炕管帚,在他的肩头啪地一记,火辣辣的,“我叫你不去,我叫你不去,你当你是公安局的妈就不敢打你啦,没那门儿,看我今儿晚上能叫你舒坦了!”
    又一记管帚疙瘩飞下来,五四一翻身下了床,抄手抓了一件衣服,往肩膀上一枪,话也不说,一摔门就跑出去了。他听见妈在他身后哆嚷发哑的声音:
    “黑灯瞎火的,你要干什么呀?”
    干什么?走!逼急了,我不回来!他心里直发狠。
    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在街上走。顶着风。风,透过薄薄的衣服,一直把胸口吹得透凉。今年的五月真冷。唉,他这是干嘛呀!为了一个葛建元,得罪了凌队长,得罪了杜丽明,又得罪了妈。搞成了这么个里外不是人的德行,可知不知道自己倒底有什么错!
    黑灯瞎火的,风又大,上哪儿去?火车站?
    他一下子想起小时候到火车站“刷夜”的事儿了,嘴上想笑,鼻子却酸溜溜的。
那年,他刚刚上初一,十三岁,十三岁的人在家挨了打,已经懂得并且敢于跑出去“刷夜”了。
    十三岁啊,青春少年!
    可他的少年,哪儿有一点青春浪漫的味道啊,甚至连一点值得怀念和留恋的记忆也没给他留下。那时候,每天除了在学校里“复课闹革命”,应付两节“语录课”之外,大多数时间就是和那辆拣废纸的小车子做伴了。
    现在思想。那意是主人简单的东尼,底下图木板拼.成三角,形,装上三个在杂货店里买来的大轴承当钻输,上面再架上只筐。这种小车子在当年北京城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成群结队时,小伙伴们一齐野腔无调地嘴哨着,能把车子蹬得哗哗地响彻一条街,倒也威风则个!直到七十年代以后,这栋废纸的大军才慢慢在城圈子里绝了迹,大街上再也听不见那震耳欲聋的轮箍声了。人们也许都忘了,当年拣废纸还真能算个生财之道呢,满街贴的大字报足有两寸厚,用小刀边戳边扯,一会就能扯一大筐,随手抓挠个三两张毛票儿,简直玩似的。他从小是老实孩子,三毛也好,两毛也好,回家照例如数上缴,从来不象别的孩子那一样,多少“秘”起个三毛两块的做体己,也只有那一次,他被伙伴们激火儿了,三毛钱全搭了份子和大家一起买了猪头肉,站在马路牙子上狂嚼大咽地吃了。他不是熬不住嘴馋,而是受不了别人老说他穷光蛋。十三岁,从那会儿他就这么爱面子。
    就是那一次,妈打了他,也是用扫炕管帚,他一气之下跑到火车站来了,就在大厅东侧楼梯的拐角那儿忍了一宿,第二天也不敢回家取书包,就那么空手空腹地上学来了。他没想到前院儿的梁大爷他们好几个人,陪着妈一大早就在学校门口堵着他呢。妈没再打他,抱着他就哭起来了,反倒是一向疼爱小孩儿的梁大爷,戳着他的脑门儿骂:“猴崽子,人不大气性不小,打是疼骂是爱,你妈再打也是你妈,你这一撒子,看把你妈急成什么德行啦,好家伙,真敢一宿不回来,不怕流氓把你拐了去吗?”
    他也抱着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妈,我再也不买猪头肉啦,再也不乱花钱啦,再也不跑啦。”
    十七年过去了,妈妈的声音,梁大爷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都还是那么熟近,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昨天,他刚刚下了保证,今天,就又出来“刷夜”了。
可是今天,他已经大了,妈是无须再担心他会被流氓拐了去的。
    火车站的大厅里,灯光明亮。他顺着电梯上了二楼,漫天方向地往前挪着步子。
提着大包小篮的出门人不时撞在他的身上,大呼小叫地往检票口跑去,相形之下,显得他那么闲散、无聊、多余,格格不入。他站住了,漠然望着前面横廊上那一排新华书店的柜台,脚下却不知该往哪儿走。
    “叔叔,请问几点了?”
    “啊,没戴表,对不起。”
    怎么着,连这么高的小伙子都要叫他叔叔了?他那么显老吗?可实际上,他连个老婆还没有呢,不,连个女朋友还没有呢。他呆呆地信步近前,眼睛从那一排排五颜六色的书上扫过去,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似乎也是一片赤橙黄绿的光谱,或许只是书架上那片颜色在大脑中的单纯折射。身边,突然有一声嫩声嫩气的东北话飘进他的意识,“妈,我要那本小松鼠。”哦,一个小男孩儿,四五岁,虽然东北话上得掉渣儿,可在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儿嘴里,却又显得稚气引人了。“那不是松鼠,那是狐狸。”当妈的柔声哄着:“咱们不要狐狸,狐狸坏。”“我要”“狐狸坏.狐狸··”
    狐狸坏吗?他仿佛又回到亮堂堂的教室里,操着朗朗的童音,理直气壮地向老师提这个认真的问题了。
    “孩子们,从前有个狐狸,它看见了架子上的葡萄,馋坏了,可是葡萄太高,狐狸扑了几次都没够到,临走时,它说‘这葡萄是酸的。”’
    就为老师讲的这个故事,他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把钢蹦子全拿出来,买了小小的一串葡萄和一张动物园的门票。他几乎把那串葡萄一颗一颗全部扔进狐狸的笼子里了,可那懒洋洋的狐狸连闻都不肯闻一下。狐狸吃葡萄吗?不,他证明了狐狸是不吃葡萄的,老师讲的故事是没有根据的。
    对了,从这件事儿上就能看出他这个死认真的脾气,真可以算得上由来已久了。
他当时就是转不过那个弯儿来,老师干吗没凭没据的跟狐狸过不去呢?
    “孩子们,有一次狐狸看到树上的乌鸦嘴里叼着一块肉,就说:‘乌鸦大哥,你是世界上最美、最高大的动物了,你的羽毛那样美丽,连孔雀也比不上;要是你再能张开嘴叫一声,那也一定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乌鸦一高兴,就张嘴叫了起来,肉掉在地上,被狐狸叼跑了,你们说,狐狸多狡猾。”
    可是葛建元呢?对葛建元,你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他的令人厌恶之处,真可以说是溢于言表了。可是,就如同没有根据不能妄断狐狸偷鸡一样,没有根据能说葛建元窝赃吗?是的,凭这家伙的本色,他会干出这种勾当的。
可是凌队长。
    “哎,同志,要什么书快开票儿啊,我们要下班了。”
    啊, 真的十点了。他真要在这儿过夜吗2就是这儿,这个楼梯,这个拐角,这个十七年前曾给了他一个乱哄哄恶梦的地方,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再也看不到那一群群蟋缩一隅的流浪汉了。从这条被擦得光洁如洗的楼梯上,似乎已经很难想象出当年的肮脏和混乱。这会儿,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顺着台阶慢慢往下走,拐过弯儿,一楼的大厅也显得空空荡荡。那边儿,乘客寥落的角梯还在从容不迫地运行看。
啊,富丽堂皇的北京站!他要是像当年那样在这儿席地而卧,和衣而睡,不用试,马上就会有服务员或者执勤民警过来盘问他,没错!
    世道安定了,在家吵了架,倒是不容易找个猴一晚上的去处了。
    走出车站大楼,风还在呼啦啦地响着。是顺风,自行车蹬着非常省力,可他并不希望很快到家。妈睡了吗?
    妈,不是我成心气您,不是我没有孝心,世上哪有男人甘心自己枕边寂寞?哪有儿子情愿老母膝下荒凉?可是,妈,您给了儿子一根直肠子,不会见风使舵、逢场作戏;不懂能忍且忍,得过且过;不知道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儿子的脾气不好,太倔。太死心眼,要是换上别人,也许就不会在凌队长面前那么得理不让人,也不会在葛建元面前那么按捺不住了。可我,恐怕这辈子包做不了那种。妈妈;儿子一生别无协愿,只是想认认真真地做个好警察,您就原谅了我吧。
    家里的窗户黑了,妈睡了?他无论怎么放轻手脚,那扇老掉牙的屋门还是吱扭响了一声,在安静而空洞的黑暗中非常刺耳,他跟着脚走到自己床边,摸黑脱了衣服,铺开被子,还好,妈在里屋没动静。他轻轻吐出口气,躺下了。真累啊。
    他梦见杜丽明了,他们在一片青山秀水之中,
    后来的事他记不清了,就此梦断还是醒后忘了?睁眼看看,窗户已经染上了晨光,带着红晕的晨光把屋子照得半亮,看来顶多不超过六点半。里屋依旧静无一声,印花门帘纹丝不动,妈还没醒呢,对,趁她没醒,早点起,最好不跟妈打照面。
    刚坐起身,忽又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
    “咳,还不是我那五四,馋着呢,这不,一礼拜没给他吃油条,嚷嚷啦。”
    原来妈早就起来了。真是顺嘴胡编排,他哪儿嚷嚷啦?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出溜又钻进被窝,闭上了眼睛。妈今天怎么啦,怎么跑到外面馆子里打早点呢?油条、豆浆,还有糖耳朵,妈很少这么奢侈过,他咽了口唾沫,肚子里咕咕直叫,昨晚上在葛建元家的那顿,他等于没吃。
    门外,抓抓呗的漱口声,夹着含混不清的说话:“大妈,您也是,干吗不让五四起来打早点去?守这么个大儿子,还不乐得享享清福?”
    “咳,您哪儿知道啊,五四,一睡下来就没个醒,不赶上班迟至起床,等他几豆浆早没啦。”
    “您给他砸起来。”
    “咳,我不也是看他从早忙到晚的不落忍吗,现在满世界净流氓,他们不忙也得成啊!反正我早起也睡不着,情当着溜达一圈。”
    “噗——”嗽口水喷在地上的声音,“真是‘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孝顺?我才不待见他那份孝顺呢,我是见他忙死累活的德行,怪可怜的,再怎么说,人家是搞公安的嘛,咱该支持的还是得支持。”
    妈妈的声音就在门口,嗓子还哑着,攒着痰,丝丝啦啦直煽小哨儿,唉,妈老啦。徐五四想哭,可他听见开门的声响,使劲儿把眼泪憋回去,闭着眼,装睡。
    在和壮丽明闹翻的第三天,凌队长从沈阳回来了,不知道殷副队长是和他怎么商量的,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组长找到徐五四,说队里已经同意他参加郑媛案的工作,叫他下午一上班,抓紧把材料熟悉一下。
    他的性子更急,一吃过午饭就跑回办公室来,不由分说,把铺开架子正准备打一个吨儿的组长拉起来,非逼着他给介绍情况不可。
    郑愿到胡踉城棘手,但常规的侦查工作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眼下是分了三拨人马,齐头并进,一拨人专在郑家的熟人中了解情况,想搞清郑媛之死有没有结仇泄愤的因素。不过殷副队长和组长对这一摊工作都不抱太大的希望,因为从现场情况的特点分析,犯罪的类型属于临时起意而非蓄谋已久,所以,这一调查工作不过是避免遗漏,以为万全而已;另一拨人集中对居住于现场附近的劣迹青年进行摸底排队,到现在也没有排出什么高质量的嫌疑人来。杀人现场四面不着,附近居民一般涉足不到,因此大家对摸底排队工作的价值,也颇有些争议。
    现在最让人感兴趣的是第三据工作:段副队长和组下在预审科审一个昨天才拘留起来的名叫骆进财的嫌疑人。这人就是发案当天在工地上看机器的那个值班员。
据群众反映,这家伙过去就有过爬女厕所窗户之类的恶腐。发案那天傍晚,有人看见他到郑媛家的门口溜达过,案发后那几天又神色恍惚,净愣神儿。根据这些疑点,分局领导昨晚上决定,对骆进财先行拘留,突击审讯。昨天夜里把他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这小子竟吓得尿了精湿一裤子。组长一边说一边摇头。“咳,你算是饶过去了,那份臊!”
    不过从组长嘴里,徐五四也知道凌队长今天从沈阳回来,听说拘留骆进财的事以后,似乎是不大赞成的神色,然而话却说得很含糊,大概意思是嫌手里头尚无几样过硬的证据,抓人显得匆忙了些,这家伙要是来个死不认帐,到时取不下口供来,岂不坐蜡?
    谈完情况,组长叫徐五四先跟着搞搞摸底排队的工作,五四点头答应。到下午一上班,搞“摸排”的同志都下到自己“包干”的派出所去了。他就开始在办公室里看材料,看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耐不下性子了。抄起皮包也想到哪个派出所去看看,他希望自己从此能忙得万念俱无,一方面在良心上对媛媛有个交待,另_方面也好把越丽明从脑袋里挤开。
    刚走出办公室,迎面碰上殷副队长领着组长和预审科的老马,神色严肃地快步往凌队长的办公室走来,组长匆匆忙忙问了他一句:
    “哪儿去?”
    “下去。”
    “先别走呢。”
    “怎么啦?”
    “骆进财承认了。”
    组长的六旬不大,说得十分匆忙,但徐玉,四仿佛听见了一颗,响雷!
    “啊!他招了?”
    组长没来得及回答,就走进凌队长的房门里去了。徐五四带着点傻相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发了一会儿愣,才呆呆地走回办公室来。屋里没人,他随便找了个座儿坐下来,心里头有点乱,没想到自己刚刚上手,案件就有了突然的进展,好比一个人要看球赛,刚打开电视机就碰上破网进球,还弄不清怎么回事就得跟着欢呼叫好了,嘴里头多少有点没味,他本来是憋着劲儿要为媛媛出口气的。
    屋门优地一响,组长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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