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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剑-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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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苏沉声道:“我们下去。”握着他的手一纵而下。

谢苏出静园时匆忙,并未如平时一般整束衣衫,这一跃,他身后长发合着衣衫束带在风中猎猎飞舞,与他平日气质不同,平添一层落拓不羁,天一阁下众人多有当日参与追捕过谢苏的,此时皆是眼前一亮,仿佛又见那冷冽青衣人当日风采。

一道修长身影排众而出,衣着华贵,腰间青鱼在月下光晕流转,他面上微带笑意,一如往日,“更深露重,谢先生怎不注意身体?”正是介花弧。

月光如酒,浓浓淡淡,月影斑驳了谢苏一身,夜空下只见他面色沉静如水,听了介花弧言语,只是沉默不言。

介花弧又向谢苏身后的介兰亭斥道:“可是你带谢先生出来的?不知先生身体欠安么?”

介兰亭见父亲来了,不敢多说甚么,退至一旁。

谢苏缓缓开口:“与他无关。”

介花弧笑道:“也罢,先生说与他无关便是无关,此时已近四更,先生且回去安歇吧。”他言语关怀,语气中却是不容拒绝之意,一面说,一面除去身上披风,递予谢苏,“夜来风凉,先生内伤未愈,还须注意为是。”

介兰亭此时方知谢苏尚有伤在身,不由便向他看去。

谢苏未曾看他,只淡淡道:“不劳堡主挂怀。”说罢转身向外走去,一众护卫看介花弧眼色,遂为他让开道路。

松明火把掩映之下,一道青色人影萧瑟如竹,挺直如剑,渐行渐远。

介兰亭远远望着谢苏离去背影,一时间心里满满的似塞满了东西,却又一句话说不出来。

次日,直近午时谢苏方才起身,昨夜他体力消耗太过,又兼在屋顶上歇了半宿,此时犹觉头脑昏然,这时又听外面脚步声响,只道是介兰亭到来,开口道:“兰亭,是你么?”

门外一个声音答道:“谢先生,在下洛子宁。”

谢苏微觉诧异,自他搬入静园后,除介家父子外,并无他人来过此处,遂道:“洛总管请进。”

洛子宁着一袭长衫,恭谨而入。

自谢苏识得他时,便见洛子宁做儒生打扮,同时见他谈吐不俗,心道此人必然亦有来历。

他却不知,当年洛子宁投入罗天堡正是起因于他。

此刻洛子宁向谢苏行了一礼,随后道:“谢先生,堡主请您过去一叙,有要事相商。”

从来都是介花弧到静园中来,这般相邀却也是第一次,谢苏心念转动,暗忖莫非与昨夜之事有关。他面上神情不变,淡淡答了一声“知道”,正欲出门,却见洛子宁站在当地未动,面上神情竟似有几分为难。

谢苏停下脚步,静静等着他开口。

果然不久洛子宁道:“谢先生,我亦知说这话有几分僭越,不过……不过,在下可否向先生求一张墨宝?”

谢苏只当他要说甚么与罗天堡有关的事情,未想却是这样一句话,略觉惊讶。洛子宁见他沉默,只当谢苏不允,苦笑道:“书法一道,在下虽无甚成就,然则一直痴迷至今,先生是当世名家,洛某一直十分景仰,若是先生不便,那便……那便罢了。”

一言未毕,却听谢苏道:“你要我写些甚么?”

洛子宁大喜,道:“堡主正在等候,在下也不好太过劳烦先生,先生寻一张从前写的字,就已很好。”

谢苏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也好,我的字都在窗下,你自己去检吧。”

这些时日他教导介兰亭书法,其中字帖均为他亲手所书,都放在窗下书桌上。洛子宁走过,一张一张细细审视,见里面多为经史篇章,间或有一两张诗词,字迹各有精妙,大为赞叹。

他毕竟不敢耽搁太长时间,于是检了一首杜甫的《奉寄别马巴州》,道的是:“勋业终归马伏波,功曹非复汉萧何。扁舟系缆沙边久,南国浮云水上多。 独把鱼竿终远去,难随鸟翼一相过。知君未爱春湖色,兴在骊驹白玉珂。”

“沉郁之中另有清扬之意,此诗恰如其分。”洛子宁暗想,他拿了那张纸正要离开,却见在这张字下面另有一张字条,被他一抽,飘飘荡荡直落到地上。

他拾起那张字条,见上面字迹跌拓纵横,并不似谢苏平日字迹工整,更像随手涂写而成。

上面只有一句词,只有一句: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洛子宁拿着那张字纸,一时间却是痴了。

在洛子宁引路下,谢苏被带至一间清净隐蔽书房之中。

介花弧的住处谢苏并不陌生,当日他重伤之时便是在这里休养,只是这一间书房他却从未来过。此刻见室内甚是轩敞,布置简洁,唯东首墙上一字排开挂了六幅工笔画像,介花弧负手站在画像前面,神色感慨,若有所思。听他来了,也未回首,只道:“谢先生,这些画像如何?”

谢苏停顿了一下,随即走过一一审视,他见有些画像纸质已然发黄,显是年代久远之物,画上人物各有不凡气质,连眉梢眼角之处也点染清晰,十分细致,遂道:“画像诸人气宇轩昂,笔法也非凡品。”

介花弧转过身,负手微微一笑,“这里挂的,原是罗天堡建堡以来,前后六位堡主的画像。这些先人,各有不凡功绩。”

罗天堡建立至今几近百年,地处朝廷与戎族之间,位置十分微妙,在双方之间一向中立。这些年来,朝廷戎族之间大小战役不下数十次,罗天堡却能于征战中保持如此超然折冲之位,西域一带从未受战火侵袭,诸位堡主居功非浅。

此刻谢苏听得此言,只道:“介堡主文才武略称雄一时,功绩定然更胜一筹。”

介花弧笑道:“功绩不敢当,我只求日后自身画像挂在此处时,不至愧对先人,也就是了。”

这话隐有深意其中,谢苏心中思索,一时便没有答言。

果然,略停顿一下,介花弧笑道:“近年来谢先生虽处江湖之远,却亦应知朝堂之事,可知朝廷里已定下出兵戎族一事了么?”

谢苏闻言一惊,适时为灭玉京内乱,朝中曾与戎族签下和约,戎族名将燕然更曾带五百骑兵相助,至今也只七八年时间,却是烽烟又起。

向深里寻思,若刀兵再动,不仅两国百姓遭受战乱之苦,处置不当,西域十万子民一并也会牵连其中。

如此惊天消息抛出,反观介花弧却仍是面带笑意。谢苏一时沉吟不语,介花弧却似并不在意他反应如何,只是一笑,“今晚有戎族使者来访,远道是客,罗天堡自当设宴款待,先生既为罗天堡上宾,也一同来吧。”

这一晚,罗天堡香烟渺渺,笙歌隐隐。

这次来访的戎族使者与罗天堡原是旧识,名叫也丹,近十年来便是他与罗天堡往来交易,此刻他见了介花弧等人,春风满面,道:“介堡主,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一旁的洛子宁笑道:“正是,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掐指一算,说是十载也不夸张。”

被洛子宁一句暗讽,也丹却毫不在意,只笑道:“正是正是,洛总管清姿一如往昔,甚是可喜。”

数人分宾主落座,也丹笑道:“今日前来非为别事,闻得再过一月,便是少堡主的生辰,主上特命在下送来明珠五对,玉带一双,舞伎十人,以为祝贺。”

介兰亭年仅十五,要舞伎有何用处!何况这份礼物之厚,远超一般生辰贺礼。显是也丹借贺生辰之名,其中另有他意。

介花弧却只是面带笑容,不置可否。也丹见他如此神情,便拍一拍手,下面自有人答应一声,一队舞女连着乐师,依次鱼贯而入。

这些舞女均是身着彩衣,姿容殊丽。只为首的一个人,却与诸人不同。

“这个人是……”介花弧眉头一挑。

那女子二十出头年纪,一身华衣,腕系金铃,腰间一条彩带飘飘洒洒,眉间一点朱砂印记鲜明,一头长发漆黑便如鸦翼一般,生了一双碧绿的猫儿眼,神情倨傲,却是一个波斯舞女。

适时不若盛唐,中原波斯歌舞伎人数量本来就少,西域就更是难得一见,且那波斯舞女样貌端丽,气质都雅,迥非一般舞伎可言。

介花弧笑道:“也丹,你倒是有心人。”

此时酒菜已然送上,也丹笑道,“堡主缪赞,也丹愧不敢当,且让她们献舞一曲,以助酒兴如何?”

介花弧笑举酒杯,道“有何不可?”

乐声飘洒而起,以那波斯舞女为首,众女翩翩起舞。当真是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姿。一曲既毕,众人称赞不已。介花弧吩咐手下拿来锦缎之物赏赐,众女各自称谢。

只那波斯舞女不接赏赐,得众人称赞,面上也无欢然之色,眉头紧蹙,也丹笑道:“这波斯女子有一支最擅长的舞蹈,名唤《达摩支》,是波斯古曲,只是当初随她来中原的波斯琴师已死,故而我也只是听说,并未见过。”

那舞女闻得此言,更是湫然不乐。

介花弧笑道:“这也无妨,当此清歌妙舞,已足以畅人心怀了……”一语未毕,忽听身边“叮、叮”几声,音节婉转却古怪,荡人心魄。

那歌女闻此音节,面露惊喜之色,一双明眸便向发声之处望去。

众人也随她眼波望去,只见介花弧身边最近一个座位上,一个身穿月白长衫之人翻转手中象牙箸,“叮”的又是一声,却是在敲击手中一只琉璃杯。

也丹进门之即,已见此人座次竟与罗天堡堡主并列,介花弧对他礼节又分外不同,当时便曾注意过他。但这人面目一直隐于阴影之中,又未曾开口,想注意也无从看起。此时才见他神色端凝,见歌舞而声色不动,举止安然有法,心道:“此人定非寻常人物。”

这人正是谢苏,虽只是一支牙箸,一只琉璃杯,在他手下却分外不同起来,众人只见他手下动作渐快,一声一声却是节奏分明,疾若惊风密雨一般,声振全场。

那波斯歌女又听了几声,面上神色更为欣喜,忽地扬眉动目,足尖轻点而立,姿态飘逸,眉间一点朱砂更是鲜红欲滴。

也丹惊喜道:“达摩支!”

酒杯敲击之声愈疾,竟是亦有宫商角徵之分,那歌女起初动作平缓优雅,随乐曲声音一变,动作亦是随之轻飙,或跳或跃,忽而凝立,忽而飞动,腰间一条彩带飘扬若仙,腕间金铃随着节奏“叮当”作响。舞动之间,面上神情亦是丰富异常,直如自在天女降世一般。

这正是: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也丹抚掌大笑:“好,好!达摩支飞天绝代之舞,未想今日竟于罗天堡再现!”

介花弧含笑举杯,“既如此,何不再尽一杯?”

也丹笑道:“堡主有言,敢不听从!”说着已干一杯,又道:“这位先生却是何人,从前并未见过,好高明的手段!”

介花弧笑道:“这一位,乃是介某的至交好友,也是罗天堡的上宾。”

也丹道:“既为堡主好友,又为罗天堡上宾,定非寻常人物,却不知这位先生当怎样称呼?”

介花弧笑道:“我这位好友姓谢,单名一个苏字。”

“谢苏?”也丹暗自思索,但并未听过江湖上有这样一号人物,当日介花弧将追捕一事遮盖得严密,故而戎族这边也不知情,此刻也丹只道他随便捏造一个名字出来,口中却道:“原来是谢先生,久仰,久仰!”

谢苏全心专注在乐曲之上,听得此言,只微一颔首。

一曲既毕,那歌女收袖而立,一双猫儿样的碧绿眼眸直望着上首那一身月白的身影。

谢苏放下手下牙箸,微叹一声,“甚么绝代,这达摩支,中原何尝没有的。”

昔日北周灭北齐之后,周武帝于庆功会上亲奏五弦琵琶,被俘北齐后主高纬在他伴奏下为“达摩支”舞,当日谢苏读史于此,尚且为之叹息不已。

他心中翻扰不定,手腕一翻,乐声再响。清泠泠,冷森森,却另有一阵激昂顿挫之意。

这一曲众人却大多熟悉,正是一曲《将军令》。

将军令众人皆有听闻,然则这一曲本是雄壮威武,在谢苏手下却是清郁沉抑,低回不已,也丹抬首望去,见谢苏坐在那里,气宇清华,一双眸子比之烛火尚且夺目几分,不由看得住了。

谢苏手执牙箸,烛光映在他面上飞舞不定,众人皆看不清他神色,只听他低声吟道:“……故情无处所,新物徒华滋。不惜西津交佩解,还羞北海雁书迟。正逢浩荡江上风,又值徘徊江上月。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

一个“重”字方才落定,这一曲将军令戛然而止,“啪”的一声,他手中牙箸断为两截。

那波斯女子一直注视着他,忽然道:“你……心里难过?”

她这一开口,却是地道的中原官话。

自这队舞女进来之时,也曾向介花弧等人行礼问好,只这波斯女子未曾开口,也未行礼,众人只当她不谙中原礼节,也未在意。此刻却听她一口官话说得清脆流利。众人皆是一奇。

介花弧手持酒杯,带笑看了谢苏一眼,谢苏却根本未留意到他眼神。

他无意在一个舞伎面前流露心绪,只放下手中琉璃杯,并未言语。

那波斯女子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忽地弯下身去,口中喃喃道:“安色俩目阿来库木。”

谢苏诧异看了她一眼,并未起身,口中却回道:“吾阿来库色俩目”。

那波斯女子惊讶只有更甚,那一句原为她家乡语言,意为“求主赐你吉祥顺心,事事如意”,是一句极诚挚的祝福之语,中原少有人知;而谢苏却亦是以她家乡语言作答,意为“主也赐你平安”。那波斯女子自小便被卖到中原,少闻乡音,更莫提是这等祝福之语,不由眼眶一热。

也丹在一旁见了,心中一动,正要说些甚么。却闻罗天堡一个侍卫走入,手持一张烫金拜贴,道:“禀堡主,石太师手下铁卫玄武前来拜会!”

八 惊变

“石太师手下铁卫玄武前来拜会!”

这一句传来,也丹手一颤,杯中的酒水洒出了少许。

介花弧面带淡薄笑意,正看着他,也丹尴尬笑笑,喝了一口酒。

谢苏自从与那波斯女子对答之后,便又隐回了阴影之中,神情静默。

此刻那些舞伎连同乐师已然退至一旁,时间不久,只闻脚步声响,四个剑士走入大厅,一个个神情精干,向介花弧躬身为礼。

在这四人之后,又一个玄衣剑士走入,这人衣着与先前人等并无太大分别,年纪未满三十,气沉渊停,一双眸子精光内敛,他步履不缓不疾,待到厅堂当中,他停下脚步,向介花弧拱手为礼。道:“玄武见过介堡主。”

介花弧笑道:“玄铁卫客气了,请坐。”

玄武又转向客座,看到也丹却并无甚么异样表情,道:“原来也丹先生也在这里。”

也丹放下酒杯,伸袖抹了抹额头,道:“是啊,真是巧。”他正待再说些甚么,却见玄武已径直走向座位,四名剑士分列身后,也只罢了。

介花弧手举酒杯,闲闲道:“玄铁卫几时离的京,令师和令师兄可好?”

玄武听到“令师”字样,便恭谨答道:“家师康健如昔,只是政务繁忙,幸有龙师兄在一旁协助;白师兄伤病未愈,至今须得以轮椅代步。”

他口中说的“家师”,正是权倾朝野的太师石敬成,那石敬成手下四大铁卫,当日生死门一役,朱雀惨死,白狐重伤武功尽废;余下二人,龙七协助其处理朝中政务,玄武却是专事行走江湖,声名尤为显赫。

介花弧道:“原来如此,待玄铁卫回京,代为问候一声。” 玄武闻言,又自起身谢过。

几人寒暄已毕,一时间无人开口,气氛又自沉寂下来。

也丹又饮了一杯酒,他知这次玄武来意不善,只未想京里动作竟然是如此快法;又想太师府这次不知开出了怎样条件,玄武当着自己面又当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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