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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剑-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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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你觉得好吃是因为你饿了,而不是因为做饭的人手艺了得。第二,”他略停了一下,“这些东西不是厨子做的,是我做的。”
方玉平一口蛋花汤几乎喷了出来。
吃完饭,方玉平流连着却不想走,一眼又看到谢苏手上那副灰色手套,心中又觉难过,开口便问:“谢先生,是哪个卑鄙小人把您手伤成这样的?”
这一句话其实颇为莽撞。方玉平一时未加思索,脱口而出。谢苏也不恼,平静道:“不是甚么小人,和人比试,我输了。”
这本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江湖中人尤其看重名誉,谢苏却似全不在意。
方玉平大惊:“甚么人,武功这么高!”
谢苏侧了头,一面思索一面道:“一共是四个人,一个是南疆的刀客,还有一个是来自东海明光岛……”
“谢先生等等!”方玉平拦住他话语,“您是说,四个人围攻您一个?”
谢苏点点头。
方玉平怒道:“这些人怎如此不讲江湖信义,以多打少,岂是侠义道所为!”
谢苏淡然道:“有何不可,他们胜了就是胜了,至于用何方式,却是不必计较。”
方玉平用力摇摇头,他只觉这位“谢先生”,当真是处处都与他过去所见之人不同。虽觉他说的不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批驳。
三 揭牌
这个雪夜的经历,真比方大公子过去二十年的日子都要精彩的多,少年人初历江湖,不觉惊险只觉兴奋。他躺在床上,一会儿想到那潜伏雪下的用剑高手;一会儿想到神鬼莫测,却终未现身的月天子;一会儿又想到内力、掌法,声名均为当世一流的罗天堡堡主。只是思前想后,念头终又转回到那个一身清寒布衣,性子古怪的谢先生身上。
“也不知谢先生现在歇息没有?”方玉平自言自语了一句,他翻个身,不知不觉睡着了。
落雪无声,暗沉沉的压了一天一地。
第二日大雪方停,方玉平起身甚早,见窗外天色昏暗,几颗星子隐隐闪烁,雪光晶明,心怀大为舒畅。
他下得楼来,见谢苏依旧坐在昨夜位置,伸手烤着火。三四个伙计在他身后正忙着拾掇桌椅,排放热水热粥。炉里炭火融融,谢苏一张苍白面容微微泛出血色,不若昨夜那般憔悴。
方玉平兴高采烈的叫道:“谢先生,早啊!”
谢苏见得是他,点了点头。
方玉平正要再说点甚么,却听楼梯声响,罗天堡与江南诸人一并下楼,为首一人穿一件深黛色天水锦长衣,腰间青玉为饰,颇具威仪,正是介花弧。
方玉平见父亲也在其中,便迎上去说话。谢苏却未起身,只收回了手,端正坐在窗下阴影里。
众人简单用了早饭,便即出发。这些人中,止谢苏没有坐骑,只是他方一出门,便有罗天堡一名侍卫为他牵过一匹马来。方玉平走在他身边,心想谢先生性子骄傲,若是拒绝,便把自己的马让给他。
这匹马原也是介花弧坐骑之一,生得十分高大,毛色漆黑,目光炯炯有神,神骏非常。只是性子骠悍暴烈,寻常人难以接近。谢苏抬头看它一眼,眼中也现出赞赏神色。
他走到那黑马面前,那马见是生人,不住打着响鼻,前蹄刨雪,一副极不耐烦的模样。谢苏也不在意,左手一按马身,轻飘飘落在鞍上,毫无声息。
那黑马也无防备,霎时一声嘶叫,便要发作,谢苏却抢先一步,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扬起左手,一鞭子又快又狠,当即挥下;同时右手用力一勒缰绳,不容得那黑马前进一步。
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漂亮之极。谢苏那一马鞭恰是抽在那黑马要害之处,那黑马一声嘶叫叫到一半,硬生生被卡在喉咙里,再动弹不得。
介花弧手下尽有骑术高超之人,见得谢苏适才举动,不由齐齐叫了一声“好”!
介花弧骑在为首一匹高大白马上,听得后面声音,回首看了一眼,面上不自觉带了一分笑意。
这一行人马,在为琬城外方圆百里足足搜索了半月有余,来往道路早被洛子宁封锁,严密程度直是水泼不进。虽然如此,却是一无所获。
月天子倒也罢了,他那侍从身中剧毒,又怎生逃脱?也有人想谢苏当日说银梭上有剧毒不过是一句大话,碍了御剑门面子没有当面问出,举止神色中亦有表露。
方玉平这些日子却一直和谢苏一起。少年人初入江湖,谢苏是他第一个交往略深的人物,又是好奇又是向往。谢苏虽是神色冷然,对方玉平间或还能假三分颜色。
谢苏身份莫名,方天诚其实并不大愿自家儿子与他整日混在一起。但一来谢苏毕竟救了方玉平一命;二来罗天堡堡主介花弧和他们一路,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一日清晨,众人正要出发,方天诚却忽然收到飞鸽传信,道是江南忽现月天子与那侍从踪迹,要他速速回去。
江南诸人自然大惊,向介花弧解释情形,便即各自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这一边众人忙乱,那一边方玉平听了消息,惊讶之余想到要离开,倒有几分惆怅。也未和父亲打招呼,便匆匆去找谢苏辞行。
与众人不同,谢苏单独住在东南角一个院落。方玉平穿过数条长廊,一脚踏进院门,便叫道:“谢先生,谢先生!”
院内枯枝上几只麻雀被他一叫,扑棱棱的飞起。院内却无人应答。
他好生奇怪,大清早的,谢苏却是去了哪里?也未多想,也未敲门,推门便走了进去。
一阵冷风迎面吹过来,温度竟与外面一般无二。原来几扇窗子全然敞开,房内也未生火。床上被褥折叠的整齐,显是昨晚并未有人歇息。
方玉平却未留意那些,他的注意力被桌上的一幅字吸引住了。
说是一幅字,其实只有一行,纸上尚余大片空白,不知为什么没有写下去。
那一行字刚硬端凝,方玉平不谙书法,却也觉写的实在是漂亮,不由便念出声来:
——“一日心期千劫在。”
那幅字上面压了一块青石镇纸,被风吹得忽喇喇上下作响,上面深深的几道折痕。方玉平看着可惜,走上去伸手把纸抚平。
只是折痕太深,方玉平用力抹了几下,越弄越糟,心下一个不耐烦,力道大了些,白纸被镇纸压住的一角“哧”的一声撕开,冷风一吹,那幅字飘飘荡荡直落到地上。
方玉平沮丧抬起头来,却见面前不知甚么时候多了一个青衣人。
“谢先生!”他惊喜叫起来。
谢苏脸色灰败,额前散发被雪水打湿了大半,腰带衣角皆被冻得板结住了。他弯下身,默默把那张字拾起来。
方玉平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说:“谢先生,你这副字写得真漂亮……”
一句话未完又知自己不对,谢苏右手少了两根手指,如何再能握笔?连忙又道:“对不住,谢先生,我忘了你的手……”
“是我写的。”谢苏似已猜出他心中所想,比一比自己左手,淡淡道:“这个。”
方玉平惊讶莫名。
谢苏走过来,静静拾掇桌上笔墨纸砚。方玉平想到自己过来目的,跟在谢苏身后,絮絮说着今天要走的事情。谢苏点点头,也未多说甚么。
“谢先生,以后到我们江南来好不好?”方玉平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谢苏正用清水冲洗砚台,听到这句话,手中动作不由停顿了一下,却并未转身,声音依稀平静:“我在江南,住过一年多的时间。”
“啊,甚么时候的事情?真可惜,那时我见过您就好了。”方玉平叹口气。
“那是三年前的事,我一直住在寒江边一个小镇上。你还小,就是见过,又怎会记得。”
其实谢苏比方玉平年纪大的有限,但方玉平不自觉言语间便把他当前辈看待,谢苏也习以为常。
“要不,谢先生您这次就和我们一起回江南吧?”方玉平又发奇想:“我家是江南武林世家,父亲又好客,您想住多久都成……”
他说得起劲,谢苏却只道:“不必,我在这边,还有几件事情未完。”
方玉平觉得有点遗憾,却又想不到什么其他的话好说。
他又逗留了一会儿,到底离开了。
看方玉平身影逐渐远去,谢苏关上门窗,正欲更换被雪水打湿的外衣。忽听脚步声又响,他一怔,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影旋风一样又冲了回来。
“谢先生,谢先生!”闯进来的年轻人喘着气,正是方玉平。
“你得闲了,一定要来江南,好不好!”
这一句语出真诚,谢苏又是一怔,心中莫名一阵温暖,默默点一点头。
御剑门与江南其他人终于离去。谢苏一直留在房中,并未出门相送。耳听得门外由寂静到喧嚣,最终又归于寂静。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当年当是雨过天青的颜色,现在已被洗成月白。然后仔细束好发带,取出银梭机簧,一只一只检查了一遍,复又放回袖中。
谢苏走出门外,外面天气干冷,一阵大风卷着墙头碎雪直扑到他面上,双目霎时一片朦胧。
这样的雪这样的风,和三年前江南那一场风雪是否相同?
他没有停步,挺直了身子继续向前走。
这所住宅,原是介花弧的一处别院,穿过短短一段回廊,便是介花弧的住处。
朱漆门户,赤铜门环。谢苏停了一下脚步,随后推门直入。
室内温暖如春,熏香浓郁,介花弧着一件轻便长衣,坐在正中,看见谢苏进来也不吃惊,微微一笑:“你到底来了。”
谢苏缓缓抬起头,一双乌黑眸子凝若寒潭:“介花弧,月天子在哪里?”
介花弧自斟了一杯苏合香酒,慢慢的饮了,方道:“我若说他在江南,你信也不信?”
谢苏冷冷道:“也罢,那就暂且算他现在江南,介花弧,你为何要助他离开?”
介花弧笑起来,取了两个杯子,各斟了一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放在桌子对面,笑道:“好,好!你能猜出来,我不吃惊。只是我自认并未留下什么破绽,你又是怎样发现的?”话语之间有恃无恐,毫无隐瞒之意。
只是他也确实不必避讳,西域这里,有谁能奈何的了罗天堡堡主?
谢苏神色未变,“从方玉平初到那天开始。”
介花弧想了一想,笑道:“我明白了。”
那天方玉平奔出客栈之时,介花弧已经派了手下跟踪,后来江南诸人虽至,但派出一名总管去寻找方玉平即可,以介花弧身份,怎会亲身赶赴城外?
能让介花弧冒着大雪出城,丢下初次见面的方天诚等人去见之人,决非等闲人物。那日城外只有四人。介花弧不是去找方玉平,更不会去找谢苏,余下的,只有月天子和他那侍从。
谢苏银梭上的毒是天山有名寒毒,名曰寒水碧,毒性剧烈,当年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亦曾折在这寒毒之下。即使当日月天子及时为那侍从拔毒,三日之内,那侍从也不可轻易移动。然而起初三天中,谢苏与众人一同搜查,所有地方筛子一样过了一遍,却未见得那二人踪影。
谢苏心思何等缜密,这些疑问加上半月来身边许多细节,他心中慢慢已有了定论。
介花弧毫无顾忌的上下打量谢苏一番,最后目光落到他半湿的黑发上,又看看他憔悴脸色,伸手推过另一杯酒,笑道:“为琬城那家客栈距此百里,你雪夜奔波,辛苦了——要不要喝一杯酒,暖暖身子?”
谢苏摇摇头,“不必。”
半月来众人搜遍了为琬城内外百里,未曾寻得月天子众人踪迹,然而只有一处。是他们始终未曾搜过的,那便是那一日,他们初遇的那一家客栈!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二人带至客栈中,又能将他们隐藏数日不被人发现,最后又将其平安送出西域,除了罗天堡堡主介花弧,尚有何人能够做到?
而谢苏前一夜正是为了证实此事,才不辞雪夜,前往查证。
简简单单几句话,二人已是分别了解对方心思。对对方防备之余亦是颇有钦佩。
谢苏眼神冰冷,看向介花弧,二人目光交会,一时间竟如薄刃相接,锋芒毕现。
“当我回到客栈时,发现老板换了人,便已猜到十之五六了。”谢苏平静道,“那家客栈不是你手下,难怪你不放心。你想抹去痕迹,岂不知抹去动作本身就是一种痕迹?
“何况客栈里还有其他伙计客人,问一问,一样知道真正情形。”
“问一问”三个字轻描淡写,其实这些伙计个个被介花弧控制,从他们口中撬出消息,真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办些。
介花弧笑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去告诉江南那些人?”
谢苏沉默片刻,终于道:“你亦知,他们不会相信我。”
要知罗天堡地处西域,正是朝中与北方戎族交界之处,势力既大,代代堡主又均是武功高超之人,在朝廷戎族之间,起着极其微妙的折冲作用。无论在官场江湖,那是何等势力!而谢苏不过是个一无名气的江湖客,就算是方玉平,也未见得会全然相信于他。
介花弧又笑了:“你怎知他们不会相信?”
谢苏疑惑看向他,介花弧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何以问出这样一句话?
介花弧慢慢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微笑道:“七年前的京师第一高手,太师石敬成的心腹义子,谋略心计名满京华的吏部侍郎青梅竹,梅大人,你以这个身份说出话来,又怎会无人听从呢?”
外面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咣当咣当用力撞击着木板窗,时而又转为呜咽之声,如鬼夜哭。
室内的温度却极高,火炭烧得炽热,熏香的味道愈发浓郁起来。
介花弧面上带着淡薄笑意,不疾不缓继续说着话,声音遥远得不知从哪一个方向传来:
“三十六路浩然剑,一身千里快哉风。梅大人失踪七年,容颜与当年相比变化极大,已是分辨不出。但是其他东西会变,武功路数不会变。你不再使剑,平时亦是刻意隐藏轻功路数,只是那一夜城外,月天子侍从一剑刺向方玉平,你为救他,到底还是用了千里快哉风身法。
“在这世上,擅于千里快哉风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你义父石敬成,另一个是谁,还要我说出来么,恩,梅大人?”
谢苏猛然开口,声音尖锐,几近失控:“我不是甚么梅大人,我是谢苏!”
介花弧亦是一惊,实未想到他反应竟是如此激烈。
谢苏一句既出,亦是自觉失态,后退一步,伸手扶住檀木桌几,却因动作过快,一下子带翻了桌上那杯苏合香酒,衣袖沾湿大片。
熏香夹着酒气,中人欲醉。他又是一夜未曾休息,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介花弧不再言语,凝神看着他。
半晌,谢苏终是开口,声音压抑,勉强平静,便似介花弧方才甚么都没有说过一般,“那月天子是用甚么换你相助?罗天堡富可敌国,不会是财物,莫非是高明武学一类?”
介花弧傲然一笑:“介家称雄西域数十年,武学堪为当世一绝,何用他人武功!”
这一句语气神情,无不是高傲到了极点,只是由介花弧说来,却似天经地义一般。
谢苏沉吟一下:“原是如此,方才那句话,是我小觑你了。”
介花弧微微一笑,又恢复平日神情,“我与月天子交换的,是情报。”
“生死门一度势力极大,其中月天子专司门中暗杀情报之事。朝中许多官员,大小秘密事宜只他一人得知。拿这些情报换他一条命,我倒也不算亏。”
那里是不算亏,这些情报直是黄金难买!这人心计之深,眼光之远,实为当世人杰。谢苏心中转念,介花弧却又道:“只是梅大人隐迹多年,为何又对这月天子如此在意呢?”
谢苏眼神骤然一黯,却不曾回答介花弧问话。
片刻静默之后,他只反问了一句:“你把这些话说与我听,竟不怕外传出去么?”
介花弧笑容未改,一字一字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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