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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做红-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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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起去橄榄家,把他的房子从里到外仔细搜一遍。”我说,“如果最后一幅画在他手中,至少我们知道应该害怕谁。如果不在他那里,我们就拉他为盟友,共同突击鹳鸟的房子。”

    我叫他信任我,并说我们两人之间只需要他的匕首作为武器就够了。我向他道歉,因为我居然连一杯菩提茶都没招待他。我拿起地上的油灯,两个人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刚才我把他压倒在上面的坐垫。我提着灯走向他,对他说,他喉咙上轻描淡的刀痕将成为我们友谊的印记。伤口只渗了一点血。

    街上仍听得见艾尔祖鲁姆教及其追兵的奔跑骚乱,不过谁也没有注意我们。我们很快抵达了橄榄的家。我们敲遍了庭院大门、房屋前门,又不耐烦地拍了拍百叶窗。家里没人。我们敲的声响很大,因而确定他不是在睡觉。黑说出了我们俩人心中的想法:“该闯进去吗?” 

 我用黑的匕首钝边,扭断了门锁上的铁环,接着把刀子插入门与门框之间的缝隙,两人使尽力气用力一压,撬开了门锁。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长年累积的潮湿、尘土和单身汉的气味。借助油灯的光亮,我们看见了一张凌乱的床、随意丢在坐垫上的几条腰带、背心、两块包头巾、内衣、纳格什班迪教团的信徒尼梅图拉先生的波斯语—土耳其语字典、一个制头巾架、宽毛巾、针线、一个装满苹果皮的小铜盘、好几个坐垫、一个绒布床罩、他的颜料、画笔和各种绘画材料。正想上前翻看小桌子上他用来书写的一叠裁切整齐的印度纸还他画的彩绘画纸,但我克制住了自己。

    一来是因为黑比我还积;二来我深知如果一位细密画师去检视一位水平低于自己的画师的物品,只会为自己招来厄运。橄榄并不如大家想像的那么有才华,他只是有热情而已。为了掩盖自己的才能不足,他致力于仰慕前辈大师。虽然如此,过去的传奇人物只能够唤醒艺术家的想像力,真正作画的毕竟是手。

    黑仔仔细细地搜索着每一个箱子与盒子,甚至连洗衣篮的底部都没放过。我则没有动手,只是用眼睛扫视着橄榄的布尔萨毛巾、黑檀木梳、肮脏的洗巾、花露水瓶、一条印着印度格子花纹的难看的缠腰布、铺棉外套、一件肮脏厚重的女性开岔袍、一个歪七扭八的铜托盘、污秽的地毯,以及其他邋遢廉价的家具,房里的物品与他所赚的钱根本不相称。橄榄要不是吝啬到把钱都存起来,就是浪费在什么东西上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凶手的家。”一会儿后我说,“连块膜拜垫都没有。”不过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件事。我排除杂念。“这些物品的主人,不知道如何才能快乐”我说。但在我内心一角,我伤心地感到,孕育绘画的其实正是痛苦与接近魔鬼。

    “就算一个人明知让自己快乐的方法,他仍然可能不快乐。”黑说。

    他拿了一系列图画放在了我面前。他从一个箱子深处翻出这些画在撒马尔罕粗纸上、后面裱以厚纸的图画。我们仔细端详:一个迷人的撒旦从遥远的呼罗珊冒出地底、一棵树、一个美女、一条狗,还有我画的死亡。些画,就是遇害的说书人每晚挂在墙上用来讲故事的挂图。黑问哪些是我画的,我指了指死亡的图画。

    “我姨父的书中也有相同的几张图画。”他说。

    “说书人和咖啡馆老板共同想出了这个主意,他们为请细密画家每天晚上画一幅图画来挂在墙上会更好。说书人先请我们其中一人在粗纸上随手画画,然后要我们提供一点故事和笑话,最后再加上他自己的内容,一场夜间表演就开始了。”

    “为什么你为他画的死亡和你为我姨父画的是同样的画?”

    “说书人要求我们在一张纸上画一个单独角色。然而,我并没有像替姨父画图的时候那样,画得那么认真而精细。我放任我的手随意挥洒,很快就画好了。其他人也一样,或许是想炫耀能力,他们选择了自己在秘密手抄本中的题材,重新随手为说书人再画出了另一张。”

    “马是谁画的?”他问,“谁画了有裂鼻的马?”

    放下油灯,我们好奇地观察面前的马匹。它长得很像姨父书中的马,不过比较仓促,比较潦草,迎合较为通俗的品味,似乎买画的人不仅付给插画家较少的钱要求他画快一点,更强迫他画一匹较为粗糙,但因此,我相信是这个原因,较为写实的马。

    “鹳鸟一定最清楚马是谁画的。”我说:“他是个傲慢的蠢蛋,每天非得听一听关于细密画家的闲话,不然活不下去,所以他每晚一定前往咖啡馆报到。没错,我相信,这匹马肯定是鹳鸟画的。” 

56。 人们都叫我“鹳鸟”

蝴蝶和黑三更半夜抵达了我家。他们把图画摊开在我面前的地板上,要求我告诉他们谁画了哪张图。使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猜头巾”游戏:先画出各式各样不同人的头饰,有教长的、骑兵的、法官的、刽子手的、财务官员和秘书的;接着,在另外一叠纸的背面写上对应的称呼,游戏的内容就是要把它凑成正确的一对。

    我告诉他们,狗是我画的。我们向被卑鄙地杀害了的说书人讲述了它的故事。我说“死亡”一画必定是出于可爱的蝴蝶手,油灯的光芒在死亡的图画上愉快地摇曳着,而他此时正拿着匕首抵住了我的脖子。我记得是橄榄兴致勃勃地描绘了“撒旦”,不过故事内容可能是生的说书人自己编的。“树”一开始是我画的,但树叶则是由当天咖啡馆中的众画家一起画的,故事是大家一起想的“红”的情况也一样:有一张纸被溅上了几滴红墨水,小气的说书人问我们能不能借此发挥。我们朝纸上多洒了几滴红墨水,着各自在一角勾勒出了某样红色的物品,再轮流告诉说书人自己的图画有何故事,让他能讲述给大家听。眼前这匹精美的马是橄榄所画,他的才华教人赞叹。而我记得这位忧郁的女子是蝴蝶的作品。就在这个时候,蝴蝶放下了抵住我喉咙的匕首,向黑说,确实,女人是他画的,现他记起来了。市场里的金币是众人的共同创作;而两位苦行僧人,则是橄榄的画作,毕竟他是海达里耶的后代。海达里耶教派的基本精神,在于鸡奸小男孩乞讨,而他们的教长——克尔曼的艾夫哈都德·迪尼——两百五十年前就写下了教派的圣书,以诗文阐明了在美丽的脸孔中见证了真主的完美。

    我请求我的艺术大师弟兄们原谅屋内的凌乱,因为他们来得太突然,我们没能事先准备。我告诉他们实在很抱歉,不能招待他们芬芳的咖啡或香甜的橘子水,因为我的妻子还在里屋熟睡。警告他们说,在这里翻箱倒柜,搜遍各种帆布、抽绳袋、印度丝绸和细棉布薄腰带、波斯印花布和土耳其挂袍,掀起每一块地毯和坐垫,翻开每一本装订的书册以及我为各种手抄本绘的零散图画,算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也别想闯入内室搜寻,不要让我的手沾上鲜血。

    我装出好像很害怕他们的模样,但老实说,我享受到了其中的乐趣。一位艺术家的技能取决于他是否能够留心眼前之美,严肃记下最微小的细节,并且同时往后退一步,把自己从庸庸碌碌的世界抽离,仿佛望着镜子般,自远处冷笑看凡间的世界。

    因此,我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是的,艾尔祖鲁姆教徒发动袭击时,咖啡馆一如平常的夜晚,聚集了四十多人,除了我之外,还包括橄榄、描边师纳塞尔、书法家杰玛尔、两位年轻的插画助手,以及最近与他们形影不离的几位年轻书法家、美貌无的学徒拉赫米,其他几个俊秀见习生,还有六七个闲杂人等,一些诗人、酒鬼、吸大麻的和苦行僧之类的人,他们巧语哄骗咖啡馆老板让他们加入了这群欢乐而机智的团体。我描述了当时的情况:袭击一开始,屋内马上陷入了混乱,应咖啡馆老板邀集前来享受低级娱乐的人们仓皇奔逃,没有一个人想到要留下来保护屋里的物品和打扮成女人的可怜的老说书人。对此我感到伤心吗?“是的!我,家穆斯塔法,又名‘鹳鸟’,毕生投入细密画艺术,非常享受每天晚上与我的细密画家弟兄们坐在一起聊天、说笑、瞎扯、互相恭维、吟诗诵词、妙双关。”我坦白道,两眼直视着愚钝的蝴蝶的眼睛,一股强烈的羡嫉笼罩住了这位身形圆润、清澈大眼的男孩。我们的蝴蝶,有着孩子般的美丽双眼,学徒时,是一个俊秀而感情丰富的绝色。

    接着,在他们的询问下,我向他们描述挂图说故事的起源。游走于城市街巷的说书人,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抵达这间咖啡馆展开表演工作的第二天,有一位细密画家可能受了咖啡影响,在墙上挂起了一幅画自娱娱人。伶牙俐齿的说书人注意到了墙上的画,并开玩笑地表演了一场独角戏,假装自己是图画中的狗在说话,结果大受欢迎。从此后,每天晚上,他都会扮演细密画师笔下的一个角色,讲述他们偷偷告诉他的各种诙谐故事。由于艺术家们终日活在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怒火恐吓之下,说书人对传道士的讥嘲谩骂很快就引起众人的共鸣与喜爱,为咖啡馆招来了更多顾客,埃迪尔奈来的老板当然更加鼓励他的表演。

    他们问我,我怎么解释说书人每晚挂在身后、他们从橄榄兄弟的屋子里搜出来的图画。我告诉他们,没什么好解释的,因为咖啡馆老板,就和橄榄一样,是一个乞讨、偷窃、粗野的海达里耶苦行僧无赖。头脑简单的高雅先生听了教长的讲道,尤其是每星期五的地狱烈火惩罚篇之后,吓得六神无主,一定曾向艾尔祖鲁姆信徒们批评他们在咖啡馆的所作所为。或者甚至更有可能的是,当高雅警告他们停止惹麻烦时,脾气同样火暴的咖啡馆老板和橄榄,便共谋做掉了这位倒霉的镀金师。高雅被谋杀点燃了艾尔祖鲁姆徒的怒火,而或许因为高雅先生曾向他们提及姨父的书,因此他们视姨父为凶杀的主谋,把他给杀了。接着,为了再次报仇,他们对咖啡馆发动了袭击。 

我所说的话,圆胖的蝴蝶和阴郁的黑(他像个鬼似的)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他们自顾自地搜索我的财产,兴高采烈地翻开每一个盖子,甚至连每一块石头都掀起来找。当他们在胡桃木雕纹箱里发现我的长靴、盔甲和成套战士装备时,蝴蝶幼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妒忌的表情。于是我再次向他们重复家早已熟知的事实。是第一位跟随军队参与战役的穆斯林插画家,也是能将仔细观察到的战场实景描绘于各胜利《编年史》中的第一位细密画家:大炮发射、敌军城堡的塔、异教徒士兵的制服颜色,遍地横陈的尸体、沿着河岸堆积如山的头颅,以及精装骑兵队的井秩序与冲锋阵。

    蝴蝶要我穿上盔甲给他看。我立刻大方地脱下衫、黑兔毛滚边衬衣、长裤与内衣。借由火炉的光线,他们凝神看着我,这让我很高兴。我套上干净的长内衣,穿上冬天穿在盔甲里的红细棉布厚衬衣、毛线袜、黄色皮长靴,最后在靴子外套上绑腿;我把护胸甲从箱子里拿出来,欣喜地穿上,然后转身背向蝴蝶,用命令僮仆的气指示他绑紧盔甲的系带,并为我装上护肩;我继续套上护臂、手套、骆驼毛编的剑带,最后再戴上为庆典仪式准备的黄金镶饰头盔。穿戴完后,我骄傲宣布,从今以后战争场景再也不是过去的画法了。“再也不能允许像从前那样,描绘互相对峙的骑兵队,将双方画得整齐一致,就好像拿同一块图样,先描出我方的军队,然后翻到另一边去描出敌军的兵马。”我说,“从今天起,伟大的奥斯曼画坊中创作的战争场景,将会如同我亲眼目睹并亲笔描绘的模样:军队、马匹、武装士兵和浴血尸首的混乱场面!”

    蝴蝶又妒又羡地说:“画家不是画自己看见的,而是画安拉所见的景象。”

    “没错,”我说,“不过,我们所见的一切,崇高的安拉一定也全看到了。”

    “当然,安拉看见我所见,但是他的观察角度不同于我们。”蝴蝶一副责备我的样子说:“我们迷惑中观察到的混乱战场,在他全知全能的眼中则是两队整齐划一的对峙军队。”

    自然,我有话可以反驳。我想说:“我们的责任是信仰安拉,只描绘出他向我们揭露的事物,而非他隐藏的景象。”我保持缄默。我之所以沉默不语,不是因为担心蝴蝶指控我模仿法兰克人,也不是因为他不断用匕首一端敲打着我的头盔和背部以测试我的盔甲。我只是心里在盘算着,只有忍住自己,赢取黑和这媚眼驴蛋的信赖,我们才有机会摆脱橄榄的阴谋。

    一旦明白在这里找不到想找的东西后,他们才告诉我究竟在搜寻什么。卑鄙凶手带着一幅画潜逃我说他们为了相同的原因已经搜过我家。既然遍寻不着,想必聪明的凶手把画藏在了某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我想到了橄榄)。然而,他们真的注意我的话吗?黑徐徐地讲述了裂鼻马的事儿,说苏丹陛下给了奥斯曼大师三天的时间,眼看期限将至。我一再询问他马的裂鼻有何重要性时,黑盯着我的眼睛,告我说奥斯曼大师分析过这个线索后,推断出它们是橄榄所画,不过他更怀疑我,因为他深知我野心勃勃。

    乍看之下,他们显然已认定我是凶手,因此到这里来找寻证据。不过,依我看,这并不是他们来访的惟一理由。孤独和绝望驱使他们前来敲响了我的大门。当我开门时,蝴蝶用以指向我的匕首在他的手里微微颤抖。他们不仅惊惶失措,担忧他们绞尽脑汁仍找不出身份的下贱凶手,可能会在黑暗中围堵他们,像个老朋友似的微笑着,挥刀割断他们的喉咙,更辗转难眠,害怕奥斯曼大师可能与苏丹陛下及财务大臣共谋,把他们交付给酷刑手。更别提满街游荡的艾尔祖鲁姆暴徒们,扰得他们心神不宁。简言之,他们渴求我的友谊。只不过奥斯曼大师在们心中植入了相反的想法。我当前的任务,便是细心地向他们指出奥斯曼大师搞错了,毕竟这正是他们内心深处的期望。

    直截了当地宣布伟大的大师年老昏瞆弄错了,必然会激得蝴蝶立刻跟我拼命。这位俊美的彩绘师仍不停在用匕首敲击我的铠甲,我望进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睫毛扑拍煽动得像蝴蝶展翅。从他的眼里,我依然看得见他对大师的爱情的黯淡火光;曾经,他是大师最宠爱的学徒。我年轻的时候,这两个人,大师与学徒之间的亲密关系,常受到嫉妒人士奚落。然而他们毫不在乎,在众人面前意味深长地凝视对方,甚至当众彼此闻着对方的体味。后来,奥斯曼大师不知含蓄地公开称赞蝴蝶,宣布说他拥有最活泼的芦秆笔及最成熟的彩绘笔,这项宣告——的确是实话——后来在眼红的细密画家之间为了数不尽的双关语的来源,他们用芦秆笔、画笔、墨水瓶和笔盒编造出各种下流的象征、低贱的指涉和淫秽的暗喻。基于这个原因,不只是我才感觉到奥斯曼大师望蝴蝶继承他担任画坊的领导人。从他跟别人说我好斗、刚愎、固执的态度,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了伟大的大师内心深处暗藏着此种想法。他认为,确实也合情合理,比起橄榄和蝴蝶,我对法兰克的技法由衷向往,而且始终抗拒不了苏丹陛下对创新的渴望,不时赞叹:“伟大的前辈大师绝对不会这么画。” 

我明白在这一点上我能够与黑密切合作,因为我们热切的新郎一定极想完成他已故姨父的书,这不仅能够为他赢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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