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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断案传奇-高罗佩(荷兰)-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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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点点头,又向:“韩员外,这汉源城里可有仇家冤家?”
“狄老爷知道小民为人品性,一贯宽惠厚道,自分并充冤家对头,更无论仇家了。”
狄公道:“时辰不早,本县这就告辞了。韩员外安心在家里静养几日,千万不要抛头露面轻来衙门。”
…
第十章
垂柳引狄公出了书房,顺右首一条游廊转去西院花园。
“老爷,小心脚下苔滑,不敢用灯烛,怕吃人撞见。”
游廊尽头有两条嵌细石小甬道。一条通向西院花园,另一条通向一个厅堂。这时已是午夜,那厅堂内竟烛光光明,袅袅飘来浓烈的檀香。
“垂柳小姐,这半夜三更,那边厅堂里怎的还点亮着灯火,怕是有人?”
“狄老爷不知,那里是我家的佛堂。祖上传下的规矩,昼夜照例都灯火不熄,门户也从不关闭。此刻四面无人,老爷若有心去看看,也无不可。”
狄公笑道:“原来韩员外也是菩萨人家,敬佛极是虔诚的,烦小姐引我去瞻观则个。”
两个进了佛堂。狄公见正中悬吊着一盏玻璃长明灯,十分显目。佛堂虽大,祭坛占去大半。祭坛系白玉石砌成,正面一方翡翠碑额,上刻真书一段经文。祭坛上供着一尊金身如来,罩着神厨,正拈花微笑,妙相庄严。莲花座前。三排香烛大放光明,祭坛上下一派香烟缭绕。离祭坛三尺光景,摆着三个蒲团。
垂柳道:“这间佛堂是高祖父韩琦父所建。高祖父一生恬淡名利,专一敬佛,闲时也只是奕棋弹琴,啸咏山水,故人称‘韩隐士’老爷你看那方翡翠碑额,也是高祖父亲手题刻的。”
“狄公好奇,走近祭坛,小声念起那段经文:
门万玄指吾生佛我
念宝妙现言大齐佛
念独乃胜菩庇功于
享蕴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宝在有须称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恒是济与
年此得其河明众思
狄公心中喝采,赞许道:“这经文书刻得甚有功力,不知令高租如何觅得此一大块翡翠,真乃罕见之宝。”
垂柳道:“狄老爷,这方碑额并非整一块翡翠,系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合的。每一小块上刻一个字,纵横八八六十四字,浑然一体。——高祖父殡天后,除了留下这偌大一座宅园与这方翡翠碑额外再没一样值钱的东西。”
狄公走出佛堂,忽然想到什么,遂问道:“垂柳小姐可认识刘飞波先生的女儿刘月娥?”
垂柳脸上升起阴霾:“认得。她常随刘先生来我家,我们也脾性投合。——可怜竞死于非命。”
“这刘月娥模样如何?”
“月娥不仅身子壮健,且面目姣美,兼刚柔一身,着实惹人喜爱。光看那五官形象倒是极象杏花,只是杏花身子更娇滴滴些,皮肉更嫩生生些,不比月娥英俊。”
“垂柳小姐也认得杏花?”狄公惊奇。
“杏花我虽见过多次,却从未搭过话。家严每有公私燕集,都请来作陪。杏花能歌善舞,秦笙楚萧,色色都会,我最是仰佩。可怜沦落风尘,卖笑生涯,又令人悯惜。终是薄命,竟死在南门湖里。”
狄公也叹了一口气:“杏花的死,令尊想来也十分悲伤。”
“悲伤过一阵也就忘了,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又不是自家骨肉。月娥横死,刘先生几乎变了个人样,真是神面刮金,惨不忍睹哩。”
“垂柳小姐可认得梁贻德?听说是个放浪不羁的后生,与杏花过往甚密。”
垂柳脸微微一红:“怕是老爷道听途说吧。梁贻德读书十分刻苦,满腹经纶,正等候着明年秋闱大比哩。”
狄公点头。一边说着话,不觉已到后花园边门。垂柳道:“家严今日之事,狄老爷切勿声张,恐生波折。对了,狄老爷,你且收过这一幅黄绢。祖上传下规矩,每有人瞻观过佛堂,便送一幅这样的黄绢与他。上面印有翡翠碑额上那篇文宇——我们呼之日‘金牒玉版’。‘金’字谐音‘经’字也。”
狄公谢过,收了黄绢,匆勿潜出门外,消失在黑夜里。
…
第十一章
翌日狄公睡到日头老高才起来,自个烧汤净面。洪亮、乔泰、马荣三人早在书斋等候半日了。
狄公匆匆进了早膳,便将昨夜乔装私访的详末细述过一遍,引得三人咯咯直乐。
马荣道:“老爷倘是偕我同去,必能将那毛禄赚来,毛福的死如今只有找他问话了。”
(赚:读作‘钻(石)’,哄骗。——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今日正拟派你去龙门酒店勾当,找到那个鱼头掌柜。他是这里汉源的丐户团头,心性爽直,且能服众。又订立一条规矩,不许任何人动刀子。你去将这四两银子赏与他,明言是我给的酬赏。再问他毛禄的下处,务必将毛禄带来衙门。”
马荣接过银子便要告辞,狄公一把拉住.“且慢,还有一番话没与你讲哩。”说罢又将垂柳如何半夜将他引进韩府、韩咏南诉说离奇经历、垂柳有关佛堂的一番言语,一五一十说了。想听听他们三个的看法。
乔泰道:“这韩咏南必是设计诓骗老爷。他这一番遭遇,离奇古怪,谁人肯信?”
洪亮道:“韩咏南造出黑龙会死灰复燃,危言耸听,意在警告官府,草草间结杏花一案。不然,也要仿效这一手段胁迫老爷,用心恁的险恶,远胜舌底生莲、娓娓言劝者。”
马荣道;“他额头上的青紫伤,信是苦肉之计。老爷将他立即捉来,真的动点他的皮肉,必然吐实。”
狄公抚须长吟。听他三人异口一词,也中心坚实三分。
“前夜杏花误以为他吃醉酒伏案睡着了,才吐了那句言语于我,自以为小心十分。谁知已被他暗里窥听。意思也大略说中,只是言词稍不同。不过,杏花没提黑龙会,韩咏南则有意拿这大题目来难我。”
洪参军一愣:“记得老爷说过,杏花说话时脸面对着伏案而睡的韩咏南。倘真是被他偷听了,如何不吐原话,却道什么黑龙会。况且老爷又不知你的身后有没有人。——倘杏花的话是被老爷你身后的人听得,韩咏南这一番遭遇似又当别论。”
狄公心一动:“这话怎讲?”
洪亮乃咬字咬句道:“杏花与老爷讲那活时谨慎万分,想来左右必无闲人。又见韩咏南熟睡,才敢开口。倘若当时老爷背后有人,听得杏花言语,误以为杏花与韩咏南密告,故弄出那出劫人的戏文。韩咏南摸不着头脑,无端受一番惊吓,又伤了皮肉,这才暗里来求老爷。——若是这样,或恐韩咏南诉说的全属实。杏花密告城里正策划一场危险阴谋,正应着黑龙会死灰复燃,密谋起事。”
狄公听得明自,心中又翻出波浪。转思细想,又觉不然。
“倘是当时杏花言语系是我背后有人听去,那劫了韩咏南的匪徒何以没说原话,却只囫囵吐个意思。似属猜测,并非实信。再说当时杏花还叫了一声‘老爷’,我背后之人听了,难道不知所指,反捉了韩咏南去?”
洪参军道:“那人未听见‘老爷’两字也未可知。当时酒酣耳热,有不着意偷听,只是偶尔飞入半句话来耳中。不然,他何意没提杏花问老爷不不会弈棋的话。想来也是没听亲切,只捉了个大意,揣摩出端倪,才贸然动手。意图封死韩咏南口,不致泄漏反迹。”
狄公乃觉不安。若真是黑龙会余党谋逆,而官衙一无所知,罪莫大矣。
“马荣,你拿获毛禄之后,即去杨柳坞找到白莲花,设法问清当日酒宴上韩咏南打盹时周围可有别人。问的更直捷点,就直说当时可有人在我背后。”
马荣领命去了。洪亮、乔泰也各自衙舍公干。
狄公批了一叠例行官牍,心中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忽的又想到一事,便又传洪参军来商议。”
狄公对洪参军道:“马荣去问白莲花固要紧,我还有一法可以分辨韩咏南所言可是实情。你去衙舍拿来汉源地图。”
须臾洪亮转回,将一幅画有汉源山川城郭的地图平铺在书案上。
狄公指着地图上标明孔庙的地方道:“这里是韩咏南被劫持的地点,然后轿子向东抬去。似是进了山里,下了几道山坡,便全是平路,正合了东门外这条驿道的形势。洪亮,你估量来,抬着轿子走了一个时辰,可到哪里了。”
洪参军指着地图上渭南平川的一个军镇道:“约莫可到这里。”
“韩咏南说下轿后又被拽上了十来级台阶进一堂屋,才到了那石室。这里一带倘若有一幢馆墅和一处宅院,便是契合。”
两个正说得投机,马荣已回衙来,进来书斋一屁股坐定,便叫晦气。。
狄公道:“看你一脸愁容,便知出师不利。可是毛禄没捉着。”
马荣道:“我找到龙门酒店,即将老爷那四两银子赏了那个鱼头掌柜。鱼头掌柜还不信有此等好事,用牙齿使劲咬了半日,又掷地叮当几回,才喜孜孜收过,敬我象个佛祖。我问毛禄下处,他道见在一个鸡毛妓馆里栖息。等我赶到那家妓馆,鸨儿却道今日一早携了个女子与一个叫独眼龙的一并去了径北。我只得折去杨柳坞找白莲花。
“谁知白莲花昨夜大醉,弄了半日才醒来,还一脸怒气。我赔了不少好言话,才将老爷之事询问。她道是当时并未留心,好象是有人站在老爷背后,忽说是役工,又说是宾客,没准信。又问韩员外醉倒时可看见有人在杏花身边,她道她去厨下取酒了,来时只见杏花搀扶着韩咏南嬲作一团哩。”
(嬲:读作‘鸟’,纠缠。——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又道:“你何不乘便也问问碧桃花,杏花的事她总能忆出不少。”
“碧桃花比白莲花醉得更死,象吃足了酒糟的猪一样,鼾声直打雷。再三推她不醒,又记着老爷吩咐的事没问出名堂,便快快转回衙来。”
狄公笑了:“哪能每回都马到成功,也有失前蹄的日子。暂不去管他了,我们今天去东门外溜溜马,顺便看看韩咏南被歹人绑架去的地方。”
马荣脸上转喜,赶紧去备马点役。
狄公对洪参军道:“洪亮,你上了年岁,不便折腾,这东郊就不必去了。恐要在那军镇宿夜,衙里不能无人。午后你细细将王玉珏、苏义成两人的一应档卷检阅一遍,再去万一帆处查访。——这个万一帆不仅作了刘飞波告江文璋的证人,又与梁大器变卖产业有干系。刘飞波与他究竟有何勾牵,尤要查清楚他女儿三官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洪亮答应,说还想去拜访梁贻德,查一查梁大器的卖契内容并万一帆的手段。
狄公称是。又叫洪参军派遣一个精细的佐吏去河东平阳郡查询杏花的原户籍。她自卖来汉源必有缘故,她之被害,或与籍里有什么渊缘。——随修书一封,盖了印玺,教呈那里的官衙胁办赐助云云。
…
第十二章
狄公率乔泰、马荣各骑高头骏马,不带番役,出了县衙慢慢驱向孔庙,随即按韩咏南指点向东飞驰而去。
出了东门便是一带平砥的官道。远处叠障亘延,烟岚拥树。官道两侧白杨挺立,白杨行外阡陌交错,田陇连绵。正是午后,日中稍昃,三三两两的农人都依靠在大树下休憩。
(昃:读作‘仄’,太阳西斜。——华生工作室注)
不一刻便驰入一条山岬,巨壁横前,紫光闪烁。渐见山道弯弯,椎径蛇曲,林木丰茂,山势平缓。一道涧溪流来,奔湍激石,泻玉堆雪。牧童在山坡放羊,吹着收笛,看云日徜徉,甚是悠闲。
(徜徉:读作‘长扬’,闲游;安闲自在地步行。——华生工作室注)
辗转下了山路,果是一马平川。一望初稻渐熟,清香十里。狄公捻须微笑,又是一个丰年,为民父母乃可稍稍自慰。手捧禄米,庶几也无愧作。
乔泰道:“老爷,这纵横几十里并不见一处高屋别馆。想来韩咏南是有意敷衍官府,别有意图。”
马荣拭汗道:“我早说了,这个韩咏南面上酸迂,心中藏奸。那一套被人绑架的鬼话,岂可轻信。”
狄公道:“再前行几里或有所获。”说罢一马当先,驰驱起来。
乔泰、马荣也勒马紧随,渐渐见了一个庄子。
庄子外的大槐树下聚了一群人在看热闹,那槐树团团如盖,遮了半亩荫凉。
马荣老远见十来个村民正拿着棍棒在殴打一人,一面还汹汹怒骂。那被打之人只是抱头地上乱滚,并不喊饶。
“住手:”马荣怒起,勒马冲向人群。人群见摹地闯来一个煞星,金刚面目,心里先怕了三分,不觉让出一条道来。——乔泰、狄公也拍马紧攒上前。
马荣叫道:“青天白日之下为何恃强凌弱,殴打一人。”
人群中闪出一个眉须皤白的老人,向马荣三人略一作躬,说道:“敢问壮士大名,不知三位客官有何贵干,驾临寒庄。”
马荣道:“汉源县令狄老爷亲驾到此,尔等还不下跪?如此偾张无礼,不怕治罪。”
(偾;读作‘愤’,动,亢奋。——华生工作室注)
老人乃上前向狄公叩头行礼,口称“恕罪”,又禀:“老拙系这庄子的庄头,几个后生正在处办一个行诈骗的流民,动了手脚,兀的造次。伏望狄老爷宽罪责个。”
狄公望了一眼被殴打的,说道:“他既不是你庄上的,如何兴师动众乱行责打?你说他行诈骗有何凭验?”
老庄头道:“这人用灌了铅的骰子欺弄本在少年,赢了许多钱去。”
狄公道:“原来是赌博。两边还能有正经的?你庄上的人即便被他弄了手脚,输了钱,也不可恣意殴打。”又传那被打的人到面前。
片刻四个蓬发污垢的后生抢一步一齐跪倒狄公脚下。
“你们谁说他的骰子灌了铅?”狄公问。
其中一个从衣袋里揣出两颗骰子双手恭敬呈上狄公。
那个被殴打的突然一个箭步向前夺了骰子,口中大叫:“青天老爷在上,我这两颗骰子倘是真的灌了铅,天打五雷轰,罚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轮转。”
他向狄公作了一个深揖,将骰子交给狄公验看。
狄公将骰子在掌心里来回滚动,又仔细翻看了,并无异常。冷冷地说:“这骰子并没有灌铅,看来是尔等赌输了钱,反诬于人,意在图讹,乃至殴打。竟还敢欺瞒本县,端的可恶。”
老庄头嘴头子如生漆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来。四个后生面面相觑,也发了呆。遂被狄公喝退,不敢仰视。
狄公见那被打的赌徒,四十开外年纪,高瘦个子,狭长的脸庞略呈灰白,却嵌有一对狡慧明亮的眸子。左颊有一颗黑痣,上面还长出三根细长的毛。
“往古来今,倾家败财莫速于赌,杀人盗窃,也多起于赌。本县劝你,作速戒赌,找一个本份的生意度日糊口,乃是正道。”
那赌徒叩谢过,拂了衣施上的尘上,自顾去了。
申牌时分狄公三人来到与座北县分界的一个兵镇。驻守的马校尉十分隆重招待他们。狄公问边界靖安事项,马校尉答日:“径北那边近来时有乌合之众,三五一群持械盗劫公库,虐杀百姓。橡树滩一带沼泽连绵,港汉纵横,地理十分复杂,更是歹徒出没之地。官军胆怯,不敢贸然进剿。”
狄公又问:“这一带可有大户人家的高宅府第、别业馆墅。”
马校尉答:“这里除了江湖水草便是农田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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