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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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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修行武者百般忍耐酷暑煎熬,好不容易才画好的城池实景图,竟然有人一声不响地从身后伸手欲取走,不由得令他火冒三丈。
“你要干什么?”他用尽全力怒斥一声。
他抓住对方的手腕,站了起来。但又抢不回被监工武士夺去的地图。二人就这么高举着手僵持着。
“给我看。”
“你太无理了!”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是干什么的?”
“我看一下不行吗?”
“不行!像你这种人即使看了也看不懂的。”
“总之,我先没收了。”
“不行!”
那张图在二人手中被撕成了两半,各执半张。
“你再不老实的话,我可要把你带回去。”
“带到哪里去?”
“奉行所。”
“你是官差吗?”
“当然是。”
“你是哪里的?谁的属下?”
“你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这个工地的监工。如果你怀疑的话,尽管去调查。倒是你,是谁允许你来描绘城池地势及修筑工程的?”
“我是个修行武者。因为觉得所学不足,所以至各国观察地理形势及修筑工程,充实自己,这有什么不妥吗?”
“多如牛虻的间谍,都是跟你一样的借口总之,这张图我是不会还给你的,而且还要带你到那里去,把另一半也交出来。”
“那里是哪儿?”
“工事奉行的衙门。”
“难道你拿我当犯人吗?”
“少啰嗦!”
“喂,你这个小官差,如此耀武扬威就可以吓唬我们这些百姓吗?”
“走不走?”
“你有本事逼我走啊!”
他摆出磐石般不移的姿势。监工武士脸色一变,把手里的半张图丢在地上,用力践踏,然后从腰际拔出一把长两尺余的铁尺。
心中暗想,如果对方动手拔刀的话,就用铁尺攻击,所以摆好应战姿势,对方却似乎无此意,于是他又再问一次。
“你再不走的话,我要用绳子鞭你了。”
话尚未说完,修行武者已一个箭步向前,大喝一声,一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往巨石的尖角丢了过去。嘴里骂道:
“你这个寄生虫!”
监工武士的头就像刚才被工人们切开的西瓜一样,被砸得稀烂。
“啊!”
又八用手捂住脸。
因为像大红色味料般的东西飞溅到他身边来。然而站在后面的修行武者依然神色自若,不知是早已习惯如此杀人,还是在猛然暴怒之后已经恢复冷静。总之,他并不急于逃脱,只是弯腰捡起被监工武士践踏过的半边地图,收集好散落一地的纸片,接着又冷静地寻找刚才抛掷监工时被扯掉的斗笠。
“”
又八目睹如此可怕的力量,大受惊吓,更觉得毛骨悚然。这个修行武者看来未满三十,面色黝黑,布满浅色斑点,从耳下到下巴有四分之一的脸不见了,说不见了好像有些奇怪,可能是被刀剑削掉后,肌肉萎缩造成的。耳后也有一道黑疤,左手手背也有刀伤,看来如果他脱光上衣,可能还有不少刀疤。单凭外表,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惧,望而却步。
捡起斗笠戴到怪异的头上后,修行武者像阵风般疾步离开。不用说,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数百个如蝼蚁般的石头搬运工,以及舞着皮鞭和铁尺斥骂着的其他监工,都无人察觉异动。
不过,这么广阔的工地一定有从高处不断虎视眈眈监视的眼睛,这些人是站在圆木城楼上负责栋梁以及供应苦力的上层官吏。猛闻一声巨响,正在楼下茶水间用大锅煮水的足轻们纷纷问道:
“什么声音?”
“什么事情?”
“是不是又有人吵架了?”
大家七嘴八舌,冲出外头。
此时,围着隔开工地现场和房屋的竹篱笆口,已黑鸦鸦地聚集了一群人正大呼小叫着,四周弥漫着滚滚黄沙。
“一定是大坂来的间谍。”
“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竟然还敢来。”
“杀死他!”
大家异口同声。这群石工、土工,以及工事奉行的属下,视凶手为自己的敌人一般,立刻聚集起来。
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已经被逮捕了。原来他躲藏在即将离开围篱往外走去的牛车背后,正要穿过竹篱笆口时,被附近的工人发觉,便用一支狼牙棒,猛然勾住他的脚。
同时,城楼上也有人喊道:
“抓住那个戴斗笠的人!”
工人们听到命令,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他扑倒在地。修行武者神色骤变,如困兽般疯狂搏斗。
宫本武藏 火之卷(5)
他先劈手夺下狼牙棒,将这个战利品挂在头发上。再制伏了四五个人之后,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原来是挂在他腰际那把几乎与他一样高的大刀。这把刀平常看来嫌大,遇到危急打斗时却正合用。
他拔出大刀挥向对手。
“你们这些混蛋!”
他怒目直瞪众人,身陷重围的修行武者决心杀开一条血路。
围住他的人怕危险,纷纷散开,但是逃了一半,又有很多小石头从四面八方飞向他。
“杀死他!”
“杀死他!”
这些人对真正的武士是惧而远之。一般而言,他们心目中的修行武者大都是卖弄半调子学问或知识,在人世间耀武扬威、不事生产的游民,这些靠劳力维生的石工、土木工对他们相当反感。
“杀死他!”
“打死他吧!”
群声高喊,石如雨下。
“这些无名小卒!”
修行武者一冲向他们,他们就一哄而散,与其说他的眼睛已替自己找到一条生路,倒不如说他对这些人已经失去理智,无法判断利害关系了。
虽然这些工人受伤的不少,还有几个人连命都丢了,但是一瞬间便全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广大的工地上仿佛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拉石头的拉石头,土工挖着泥土,石匠则凿着石块。
凿石头发出的火花和刺耳的噪音,工作中的马匹发出的狂暴嘶鸣声。在夏末的午后,阵阵撞击着耳膜,更令人倍感酷热难耐,自伏见城延伸到淀川上空的云峰,无一刻稍歇。
“这个人只剩一口气了,在奉行来之前,就先放在这里吧!你在这里看着他,若死了就算了。”
又八接受班头及监工武士的命令,但是脑袋不知怎么了,从刚才目击一切动乱,直到这会儿,一切宛如一场恶梦,虽然眼睛、耳朵都还有意识,但接收的讯息却传达不到脑中。
“啊!做人还真无聊!刚才这男子还在那边画什么城池地势图呢!”
又八用干涩的眼睛看着离自己十步远的物体,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陷在虚无恍惚的思绪中。
“他好像已经断气了。他还不到三十岁吧?”
又八这么想着。
工人们用粗大的麻绳绑住只剩半边下巴的修行武者,扭曲的乌黑脸孔上,布满凝结的鲜血和泥土,倒卧在地上。
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块巨石上。又八心想,对于一个无法动弹的死人,大可不必如此捆绑吧!无法想像这个人曾遭到何种毒手殴打,只见从破裤管中露出的脚踝,皮开肉绽,连白骨都露了出来,头发沾满血迹,嗜血的蚊蝇闻腥而来,手脚上更是爬满了蚂蚁。
“此人立志当修行武者时,一定胸怀大志吧!不知他是哪里人?双亲是否健在?”
又八思及此事,心中一阵凄楚,不知是因为想到修行武者的一生,还是想到自己的未来。
“说到希望,应该有出人头地的快捷方式吧!”
他喃喃自语着。
时代煽动年轻人的野心。“年轻人啊!拥有梦想吧!”“年轻人奋起吧!”现在正是接受磨炼的过渡期。连又八也能感受到现今的社会潮流,让人相信自己可以从一介匹夫成为一国一城的主人。
为了这份野心,年轻人纷纷离乡背井,毫不眷恋骨肉亲情,绝大部分选择当修行武者。只要成为修行武者,在当今的社会里就可以不愁吃穿了。因为连一般农夫百姓,都关心武术,寺庙也很乐意让他们寄宿,运气好的话,还有机会成为地方仕绅豪族的座上客。更走运些,遇到愿意“养兵千日”的诸侯而获得经济上的支援也说不定。
但是在众多的修行武者当中,这种幸运儿毕竟少之又少,在万人之中只有一二人能功成名遂,出人头地。虽然如此,他们仍无畏修炼的辛苦及达成目标的困难,走上永无止境的修行路。
真是愚蠢哪
他可怜起同乡朋友宫本武藏所选择的路。虽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争口气给他瞧瞧,但也绝不会选择那么愚笨的一条路。他看着缺了下巴的修行武者的尸体,出神地想着。
“咦?”
又八往后跳开一步,张大眼睛,因为身上爬满蚂蚁的修行武者,手突然动了起来,他全身捆满了绳子,就像一只乌龟只露出手脚在地上爬行着。终于,他撑起腹部,抬头往前爬了一尺左右。
又八咽了咽口水,又后退数步,从心底涌上一阵惊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能瞪大双眼,不知所措。
“咻!咻!”
他好像张口想说些什么。所谓他,就是那个只有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那个又八以为已经断气的男子,竟然一息尚存。
“咻!咻!”
他的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嘴唇干裂而泛黑,看来是不可能从那里吐出半个字了,但他拼命地想挤出一句话,这使他的呼吸发出像破笛般的声音。
令又八感到惊讶的并非他还活着,而是他居然能用被捆绑在胸前的两只手爬了过来。不仅如此,更令人讶异的是,居然还拉动绳子另一端的大岩石,他就用这濒死的剩余力量,一尺、两尺慢慢地爬了过来。
宫本武藏 火之卷(6)
这简直是鬼魅般的神力,即使在此工作,自认可以一当十、当二十的大力士,也比不上他。
何况这个修行武者正濒临垂死边缘,也许是求生的意志力发挥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神力也说不定。总之,修行武者因用力而突出的双眼直瞪着又八,慢慢向他爬过来,让又八毛骨悚然。
“咻咻拜、拜托”
那个人又发出奇怪的声音,含混不清。惟一能读出些意思的,只有他的眼睛———自知死期将至的眼睛———充满血丝,闪着泪光。
“拜拜拜托你”
突然,他的头往前一折,这次真的断气了吧!又八仔细一看,他颈部的皮肤已经变紫,草丛里的蚂蚁爬上他沾满尘土的头发,还有一只钻进他流着血的鼻孔。
“”
又八不知他要拜托自己什么事情,但是这力大无比的修行武者,临终前最后的愿望,就像道魔咒般附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身负着一个不可违抗的约定———此人刚才看到自己的痛苦,好心赠药,并拜托他有人靠近时知会一声,但由于自己恍恍惚惚未能及早示警,害得他遭此下场,这些似乎都是冥冥中一股奇妙的缘分。
曳石歌的歌声渐渐远去,不知不觉中已是黄昏,城池笼罩在一片暮霭中。伏见城镇里开始出现点点灯火。
“对了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又八伸手摸到绑在死者腰上的修行包袱———看看里面的东西,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一定是希望我把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如此判断。
他从死者身上取下包袱和小药盒,放在自己怀里———他也想到似乎该剪下一撮头发,但是看了一眼死者的脸,又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
他躲在石头后面偷看,原来是奉行麾下的武士们。又八想到自己擅自从尸体上偷取的东西,此刻正在怀中,立即感受到危机,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他弯着腰,偷偷从石头背后躲躲闪闪像野兔般逃走了。
黄昏将至阵阵凉风吹来,充满了秋意,墙角长满了肥大的丝瓜,在棚下烧洗澡水的糕饼店老板娘,听到屋内传出声响,便从木门探头进去问道:
“谁啊?是又八吗?”
又八寄宿在这里。
他急急忙忙回来,之后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上衣和一把腰刀,换了衣服以后,用一条大手帕包住头脸,穿上草鞋。
“又八,里面很暗吧!”
“什么?不会,不会很暗。”
“我马上去点灯。”
“不必点了,我马上要出去。”
“要不要冲个澡?”
“不必。”
“擦擦身体再走吧!”
“不必。”
说完他立刻从后门飞奔出去。屋后是一片空旷的草原,再没有人家。他前脚刚离开屋子,就看到几个人正穿过茅草丛,走进糕饼店里。其中也包括了工地的武士。又八看了,喃喃自语地说:
“这里太危险了。”
他们一定是发现有人拿走了那缺了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尸体上的包袱和小药盒。当时只有自己在他身边,因此难脱嫌疑。
“但是俺并非小偷啊!俺是受死者之托,才取走他的东西。”
又八一点也不觉得歉疚,他把东西放在怀里,认为自己只是暂时代为保管。
“我再不去搬运石头了。”
他对明天即将开始的流浪生活一点计划也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这个转机,也许他还得继续搬上几十年的石头呢!一想到这里,他反而觉得前程渐露曙光。
齐肩高的茅草上沾满了黄昏的露水,只要躲进草丛就不必担心在远处的那些人发现自己的踪影,所以逃起来还颇轻松。只是,往哪里去呢?他现在孑然一身,爱去哪就去哪,但他觉得在不同方位上等着自己的命运,有好有坏,现在他选择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将造成他往后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此刻实在无法同意人生早已注定了的说法,除了依靠偶然之外,也别无它法了。
他想要去的地方有大坂、名古屋、江户,但是无一处有熟人,连像骰子点数般的依凭也没有。掷骰子没有必然的结果,对又八而言也无必然之事。他想,如果这里发生了什么偶然之事,那就跟着这偶然向前走吧!
然而在伏见的茅草原上,怎么走也不会碰到什么偶然之事,只有虫鸣和夜露。被濡湿了的单衣下摆紧贴着他的脚,高高的杂草刺得他的脚阵阵发痒。
又八已经忘记了白天的病痛,取而代之的是饥饿。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虽不需担心有人追他,却觉得举步维艰,痛苦莫名。
唉!真想找个地方睡上一大觉啊!
这个欲望驱使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来到草原尽头的一栋房子。走近一看,房屋周围的围墙和大门就像被暴风吹垮之后,再也无人着手整修,屋顶缺了一大块。但是看得出来这栋屋子曾经是豪族的别墅,房子盖得非常华丽,可想见都市来的美丽佳人以前曾在这里的纺织机前面工作呢,又八穿过少了门板的门进入屋内,眺望着埋在秋草中的主屋和厢房,使他忆起《玉叶集》里面的《西行》这首诗歌:
宫本武藏 火之卷(7)
与君有缘来相识
闻君住在伏见城
欲访君宅身亲临
只见庭草掩门扉
举手拨草始进门
露湿衣袖闻虫鸣
他想起了这句诗,浑身泛起阵阵寒意。原本他认为此地无人居住,但是看到屋内随风闪耀着一阵阵红色的炉火火光,不久,传来一阵箫声。
吹箫者原来是个苦行僧,刚好找到合适的落脚处,在此过夜。红彤彤的炉火燃烧着,熊熊火光映照着他,使他在墙上的身影更显庞大。他孤独地吹着箫,既非自娱亦非娱人,而是在这孤寂秋夜,他已处于浑然忘我的境界。
一曲过后:
“哎!”
苦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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