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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雪挹青霜 纳兰-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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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绛雪那清亮得似星月,纯净得如霜雪的眸子,舒侠舞微微叹息,终于放弃了事先想好的无数谎言,“从此以后,恩仇两绝,后会无期。”
  绛雪点头,在地上坐下,抱膝垂首,久久不动。
  是的,这才合理,这才是他做的事。
  那样深爱他的父亲死在我的手中,死在他的眼前,他又怎能说忘就忘?
  绝崖之底,因着自忖必死,所以才放开仇恨,坦诚心怀,可一旦生机降临,却再也不能似在绝崖下那般以情动情,以心待心了。
  他终于不想杀我了,他终于原谅我了,可是,他永远不会原谅他自己,永远不会原谅他的不孝,他的负恩。
  他只有悄然而去,只有用最残忍最无情的方式来折磨他自己。
  宋知秋,你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再杀我伤我,可你是否知道,这已是对我最大的伤害、最大的折磨?
  你叫我如何在过着安全的生活时,想到你在他人不知道的地方,用无形的刀子割着心灵,毁着生命而当做不知,还能从此安安宁宁快快乐乐?
  舒侠舞看着这个沉浸在痛苦之中,浑忘了身外险情的师妹,美目之中全是爱怜,只静静站在一旁,并不催促,至于是否会因此带来危险,也全然不加理会。
  “师姐,地狱门所做的一切到底对不对?我们用杀人来护道,到底对不对?”飘渺得有些过分的声音,转眼消散在风中。
  舒侠舞眼睛闪亮,难道死心眼的丫头终于想通了。
  “我加人‘无名’而不接掌地狱门,我怎么看,你早已知道了,不是吗?”
  绛雪徐徐地点头,“—直以来,我都认为帅父是对的,用剑杀恶人是对的,可是当我们看到恶人残忍的一面时,却也没有想过恶人也有亲人至爱,恶人也有他良善温情的一面,又有几个人是天生的大奸大恶呢?恶即斩!可是,我们有什么权利判断这个恶是可以斩的?我们又有什么权利去执行?替天行道吗?以血护义吗?这么多年来,我不过是以侠义为名行残杀之实的刽子手罢了。”
  “绛雪!”
  绛雪抬起头看着舒侠舞,“宋知秋对我说了很多很多,我第一次知道,我所杀的人,原来也有喜有乐有悲有愁,他们有罪,但也同样有苦。如果他们该杀,那我手染无数血腥,又算什么呢?我凭什么自以为可以操生杀大权?”
  舒侠舞席地坐了下来,拍拍绛雪冰凉的手,“你的做法或许有欠妥之处,但我可以保证,这么多年来,你手上所杀从没有一个不是万恶不赦不该死之人,杀他们或许并不全对,但他们死了,却真的间接救了许多人。”
  舒侠舞的语气轻柔而真诚,没有人知道她暗中正在咒骂宋知秋。这么多年,我花了多少功夫,直言苦劝,旁敲侧击,种种方法用尽,也扭不过她继承师门的死脑筋,这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混蛋,却就这样轻轻易易叫她完全换了一种想法。
  “如果没有错,那为什么你要加入‘无名’?‘无名’为什么永远不肯轻易杀戮任何性命?为什么你们总是宁愿花十倍的功夫去搜集证据,揭穿罪恶,却不用宝剑轻松地解决一切?为什么你们要舍易取难?”
  舒侠舞微笑,风尘里的轻艳娇媚在一笑之间,皆变作端然肃穆,“不用再多说了,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总是支持你的。”
  夜风带着早春的寒意袭来,也带来了远处怒喝狂呼,但绛雪却全不理会,只是沉静地问:“你有为地狱门监法传灯之责,我身为师父遗命的传承者,却已不想再继续地狱门,不想再继续用杀戮和鲜血来卫道,你会怎么做?”
  舒侠舞失笑,“还能怎么做?我像是个乖徒弟吗?当年最先背门而去的人就是我啊,什么监法,我才懒得监视你呢,你爱做什么只管去做,谁有空拦你。”语音微微一顿,看着绛雪那本来黯然却又忽然间生起一层夺目光辉的脸,一字字问:“你想要做什么?”
  绛雪仰头回望舒侠舞询问的眼神,眸中的光华清清亮亮的,照耀了整个暗夜,“先养好伤,然后去找他!”
  简简单单一句话出口,只觉心头一阵舒畅,笑意就这样自自然然自眉间眼角泛了起来。
  舒侠舞轻笑一声,待要说话,耳旁听得一声大喝:“你们两个搞什么,我拼死拼活替你们拖时间,你们怎么还没远远逃走。”
  在二人对答间,柳吟风已自唐门一路逃来,身后远远地跟着无数正在接近的火把,看那声势唐门这一次竟倾巢而出了。
  绛雪含笑立起,舒侠舞也笑得花落柳折站起身来,二人相视一眼,都觉胸中负担尽去。舒侠舞伸手抓住绛雪的手,助她施展轻功,飞逃而去。或许是因着心情轻松的缘故,二人身法都比方才轻盈许多,一路逃窜,竟仍有闲瑕,让笑声就这样随着初春的风,点缀了整个夜晚。
  只留头大的柳吟风苦笑着跺足跟了上去。

  第九章

  夜已深,风正寒。
  又是深秋,又是黑夜。
  宋知秋醉得一塌糊涂,摇摇摆摆一步三晃地在街上走,抬头看看遥远的月亮,忽然间想起,明天就是霜降了,想到这一点,便有一种狂笑的冲动。
  真的,真的,是和霜降很有缘啊!
  所有可以决定生命,决定一切的事,似乎都发生在霜降。
  二十多年前,在霜降之夜出生。
  因为在霜降那一天逃课,引得爹爹说出“霜降休百工”这句话,从此每年霜降,白天偷懒,晚间缠着爹吃零食听故事,遂成习惯,以致于在一年前的那个霜降之夜给了人行刺之机。
  在霜降时的夜晚,初遇绛雪。
  在霜降的当晚,看到绛雪杀了……
  呵呵一笑,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
  再不是那风雅的竹叶青,而是劣制的烧刀子。
  烈性的酒气,总还能再增几分醉意吧。
  再不能伤绛雪,再无法眼看绛雪受任何伤害苦痛,却又怎能再直面真心,怎能再成全这份情义。
  悄悄地传送消息,悄悄地在舒侠舞救出绛雪的同一个夜晚离开。
  从此远离绛雪,远离江湖,远离了所有的年少激扬,所有的安适闲逸,所有的指点山河,所有的温柔多情。
  从此只能永远置身于寒冷阴暗之中了!一个连父亲都可以背弃的人,一个连杀父深仇都可以轻轻放开不理不顾的人,还有资格站在阳光下吗?
  就让这身和心从此留在阴暗中,慢慢地腐坏毁灭吧——
  酒葫芦很快就空了,随手一扔,然后因为用力稍大,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倒在地下。
  摇摇晃晃地支着地,试图要站起来,却发现,眼前忽然多了几个大大的阴影。
  “姓宋的,你什么时候还钱啊?”
  宋知秋醉得晕头转向,似是完全分不清眼前站的人是谁,说的又是什么话。只管呵呵笑着,努力要站起来,却又—再失败,重新坐倒在泥泞里。
  不知是哪一个人先不耐烦,一脚踢过来。
  踢得他倒在地上,然后如雨点一样的拳脚就加到身上了。
  “混账,有钱灌猫尿,却没钱还账。
  “十次来找你,你十次都醉得天昏地暗,你小子真以为这样就可以躲得过去吗?”
  怒喝与拳脚并下,但宋知秋只管蜷着身子倒在地上,醉哼哼地笑着,即不呼痛,也不躲闪。
  醉乡梦正好,何必计较身外荣辱烦忧。
  古人说,不孝是最大的罪孽,戏文里说,逆子要遭雷劈,可是为什么大半年的时光,苍天还没有降下他的罚,充其量是这些不足以伤害到身体的拳脚,亢其量是这远远不能让他痛到忘了心中至苦的些微伤害。
  围在身边的三个人打得手酸脚软,不甘心却也无奈何,一边骂一边远远地去了。
  “你小子给我记着。”
  “别以为可以躲得过去。”
  “下次老子再给你好看。”
  声音渐渐远去,宋知秋却一直躺在地上,过了很久也没有动。
  沉重的脚步声徐徐接近,“唉哟,阿宋啊,你怎么又醉了。”挺着大肚子的徐嫂皱着眉就要弯腰来扶他。
  本来醉得像完全没有知觉的宋知秋忽然坐了起来,不用徐嫂相扶就急急站立。
  房东徐嫂是个热心肠的人,这几个月,实在多承她照应看顾,徐嫂的肚子有九个多月了,随时都会生,再怎么荒唐,宋知秋也不敢劳动她来弯腰相扶。
  徐嫂摇着头低骂:“明明比谁都清醒,偏要装个醉虫样给哪个看,你也是个好眉好眼的好男子,怎么整日里不务正业,不是吃酒就是赌钱,欠了一屁股的债,整天叫人又打又骂的。要叫你爹娘知道,还不心疼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爹娘二字,更触到宋知秋心上伤口,一时脸色惨白,勉强笑问:“这么夜了,徐嫂怎么一个人出来?”
  “还不是惦着你,怕你又醉倒街头,就这么过一夜,所以才来找你啊。”徐嫂没好气地骂,“还装什么醉,快回去洗掉你这一身臭气。”
  宋知秋不敢和孕妇逞强吵闹,乖乖跟着她往前走,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徐嫂,孩子快生了吧。”
  徐嫂摸摸肚子,欢喜地笑了起来,“是啊是啊,我算算日子,不等今年的霜降过完,他就该生了,这可是个好时令。我儿子要是心急,说不定明天就赶着霜降当天出来了。”
  宋知秋直似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般难受,脱口而出说:“霜降不是什么好时令,这时候出生的小孩怕要一生凄苦了。”
  “呸!”徐嫂脸色一变,啐了他一口,“莫名其妙的,咒我儿子做甚?”
  明明知道说的话不妥,但心中的愤闷悲苦,情不白禁地说下去:“霜降是什么好日子吗?秋最深的时候,花残叶落,秋意肃杀,万木凋零,因为太冷,所以霜降休百工,连百姓生活也不便了起来。”
  “呸呸呸,什么醉言醉语,真正猫尿喝多了。”徐嫂冲口便骂,“霜降有什么不好,即不像夏天那么热,又不像冬天那么冷,正是好时令。霜降休百工,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是不是说霜降的时候很多活干不了,只得回家休息?这有什么不好?累死累活干了整年,休息几天正好,我当家的是漆匠,霜降时,正可休息,可以天天抱着儿子,不知道多么欢喜呢。你再说叫老娘生气的话,我大耳括子赏你。”
  宋知秋—句话出口,已知道错了,被徐婶一路地狠骂,也不敢反口。
  幸好总算到了又黑又脏又乱的小屋门口,赶紧点头哈腰冲徐嫂赔个笑脸,自个冲了进去。随随便便掩了门户,也懒得去锁,陋室空房,全是脏污破烂的东西,就是有梁上君子光顾,想来也要大大地失望。
  徐嫂站在门外,轻轻叹了一声,方才的凶悍全没了,脸上倒多了些母性的温柔来。
  可怜的孩子,到底受过什么苦,闹成这个样子。
  在这住了几个月,虽然贪酒赌钱,但好人家子弟的本性却还是明明白白可以看出来的,为什么要这样自己把自己折磨伤害?
  轻叹着摇摇头,不用猜,也知他必是像往常一样,就这样一身酒臭趴在床上了。
  本想进去逼他梳洗,略加照料,忽又觉腹中隐痛,知道现在身体不适合劳累,只得微微一叹,回身到了右边自己住的房子里去了。
  黑暗里,宋知秋根本懒得点灯,一身脏乱,满头泥污,就这样随随便便躺在床上,可是,睡不着!
  随手从床头的某个熟悉的角落里抓出一瓶酒,仰头就喝。
  喝酒是为了浇愁吗?
  不不不,只不过是根本无法安枕难以入睡,只有灌醉自己,才可暂离这黑暗的世界。只是,渐渐的酒量涨了,欠的债多了,醉,却成了越来越困难越来越不易达成的事了。
  这一次,带着七八成醉意回来,居然还是要连尽了三瓶酒,方才沉沉醉倒。
  只是纵在醉梦之乡,醉意最深时,也总还见那样一双美丽而凄恻的眸子,挥不开躲不掉忘不了。
  绛雪绛雪,无意识地声声呼唤。
  这样的偏远小镇,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知道他曾是风雅俊逸的玉剑客,没有人会听到他醉梦中的呼唤,所以才可以借着醉意,放下心头的重重枷锁,唤出那牵牵念念最最重要的名字。
  宋知秋并不知道,有一个人轻轻推开虚掩的门走进来,温柔地用手帕拂拭他脸上的泥土酒污,在听见他梦中低唤时,微微一失神,手帕掉落下来。
  “绛雪!”
  “绛雪!”
  一次又一次,没有目的、没有意识的呼唤。
  黑暗中的人影静默不动,从来不知道,人可以用这样悲伤多情的声音呼唤一个名字。从来不知道,即使在醉梦中,也可以在呼唤中加入这化不开的忧愁,说不尽的伤怀。
  夜,正深。
  小小的黑屋子里,一醉卧一静立,只有那无意识的轻微呼唤一声又一声,在黑暗中慢慢消散。
  “绛雪!”
  “绛雪!”
  “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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