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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犯罪-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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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过去,这片土地曾经历无数次的兴衰,留下了不计其数的血腥记录。而这里的弹左谷地名,同样也有着一段由来。天文六年八月,在对岸的小法师岳上筑造城寨的渊上武士头领西东藏人尚海,遭到自很久前便因人质问题而彼此反目的日贵弹左卫门珍政的进攻,最终灭亡。当时,上自家中男女老弱,下至町家众人,多达千名的俘虏全都被带到这个缓坡,处以斩首。随后,弹左卫门将遭斩者的尸体堆成数层,深埋到了地下。殆至明历三年之时,这片地峡发生了一场山体滑坡,那些早就化作泥土的尸骸,再次裸露出来。或许是因为扎根于那些腐朽不堪的尸骸中的缘故,这里生长的草木异常茂密繁盛。
没过多久,其强烈的生气便将这片古老地峡中的死气吞噬殆尽。直至今日,这片草木的巨大与繁茂,依旧与往昔无二。啜吸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肥沃土壤,只要有一根树干高高垂下,立刻就会有许多茎干伸来攀附,就连枝干间的空隙,都会被树叶和卷须层层掩盖。树林中吸盘相触、尖刺交错,形状错落犹如犬牙,不久亦化作一种无声的梦呓,不知不觉间从色彩中渗透而出。
其中,鬼猪殃殃之类装备坚固的凶暴植物,甚至将那些羸弱草木的露珠吸噬殆尽,故而其茎节渐渐膨胀得有如瘤子肿块。一眼看去,就像是寄生在其余草木之上,时而展现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奇怪样貌,时而生长得如同巨人。因此,鬼猪殃殃便形成了一种中毒般的黑灰病态之色。而且它还向着天空高高伸出枝条长颈,攀附缠结于上层,形成一种既非栅栏又非格墙,反而类似箭楼的形状。这样一来,便如同城寨似的守住了这片宽广地域。在其阴暗的下方,沉眠着无数纤弱的草木。此外,因这里空气不通,热气蒸腾,遂使花粉腐臭,枝叶凋朽。再混进各种小动物和昆虫的粪尿臭味,甚至会让你的视力都逐渐衰弱。因此,除了那些对这种瘴气抗性较强的大金龟子、马陆、蜈蚣或其他喜好这类不健康湿地的猛虫毒蛇之外,绝大部分生物都拒绝在这片区域中生存。
这一带的高原上的原野精气与荒芜气息凝聚一处,构成了一股世间罕有的鬼意。而作者之所以会如此执拗地不停记述这番情景,其意图绝非是满足自己滔滔不绝、口惹悬河的癖好。作者是希望正文之前,先竖起一种对本篇主题的转换面容的认识。这样说的缘故,是人类若能和物质同化,其必会首先选择草木。如此一来,草木的呻吟、晃动,就会变成其本人的呻吟、动摇,最终使人类与草木相合——不就是这样的一个结论?而说到这片原野的标志,尽管首先就会想到那些遭斩尸首的腐肉,但以腐肉为食的草木的根髓之中,或许会发生细胞变异,生长成异样个体。一旦从中尝到了甜头,这感触恐怕就会形成一种强烈的竞争意识,压迫其所到之处的所有生物。而今,栖居缓坡之底的骑西一家的凄惨命运,说不定亦正是这人类和植物间立场颠倒的状况所致。不,不仅只是单纯地唤起这些人们。这片原野的准确拟人化,就存在于鬼猪殃殃那充满奇态的生活之中。
这鬼草充满着强韧的意欲,不仅无愧其草原王者的称号,其力量更从来不会衰退,从不知饱,只一味凶暴向前。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每当其意念提升、欲求暴涨之际,外形却又会出现变化,不断发出慵懒的咔嚓咔嚓之响,表皮上出现数条如皱眉沉思似的褶皱,渐渐开始呻吟懊恼——那鬼草竟被奇形化了。
这明显是一种病理性的变化。众位没准儿会想,这世上哪里会有这般的植物妖异世界?但若试着在骑西泷人的心中创造影像的话,两者便自然合而为一。对这种神秘的相合,大脑是没有任何分析能力的,唯有一种分不清究竟是恐惧还是惊骇的异样情绪。然而,在本篇中,这绝非是将白蚁的齿声加以形象化。虽然这的确堪称一种特异之色,但那深藏地下、四处侵蚀,不久后便引发难以想象的自毁作用的害虫之力,恐怕不啻是白昼、黄昏——若论色彩的话,当然是白蚁的恐惧感更甚一些。
不过,作者却希望能就此笔锋一转,尽早开始骑西家与这片土地的概述,结束这一序篇。事实上,由晚春到仲秋,这片原野的深处浑如一座孤岛。值此期间,唯一的一条小路亦被不留间隙地封锁,更莫论任何的交通往来。目光所到之处,全被一层阴抑的火焰所环绕着。但若再向稍高处望去,则这阴沉色彩的周围,便会开始带有一种日冕般的光芒。目力所及之处,只见一片无垠的明亮翠绿。地峡在草原的前方,小法师岳的山脚处呈马蹄形迂回而去,很快就消失于南佐久的高原。然而这小法师岳上,却形成了几层不同的植被带,中腹附近生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冷杉林。林间散布着小小沼泽,闪闪发光的水面点缀其间。再往下,就会看到一处底部漆黑扁平,宛如积木堆积而成的建筑。
这是一处占山为王时代的遗物——乡土馆,中央坐落着带有高高望楼的母屋,周边有五栋小楼环绕,而其外又有一圈白壁土墙。若在炽烈的艳阳下远眺的话,水面上令人眩晕的摇曳晃耀,会将这整座建筑热浪般包裹其间,使人完全无法分辨其远近高低,土地、杂草看上去都宛如平静的水面一般,而整座建筑亦会予人一种飘摇其上的华美船体之感。如今,此处居住着骑西一家——话虽如此,但对这支世代以马灵教闻名的南信望族而言,此地就只能说是一处凄苦异常的流刑之地了。
然而,若要提起这骑西一家,势必要先从马灵教的兴趣谈起。此事始自文政十一年10月,当时骑西家的第二十七代——或因之前历代皆属同族近亲通婚所种下的孽果,这恐怖的报应最终降临到了当时的家主熊次郎身上。若以如今的神经病学来讲的话,便是所谓的幻觉性偏执症。这个月里,他的幻觉偶然和现实一致,结果众人跑到他说的地方挖开一看,果然就发现了该地埋藏着的马的尸体。此事后被形容成一种惊人的透视能力,被各个村落谈论不休,甚至席卷了江户。这便是“马灵教”事件的开端。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甚至成为了《马死灵柱之珂玲祝词》的首文,其证据就是“渊上村神野毛,马埋有上,尔雨之夜夜,阴火之立升依而,文政十一年骑西熊次郎依愿祭之”这一句。而这篇祭文对马的死附予神格,妄称是名曰五濑的神明显神。
然而,若论其布教本身的话,实属一种蛊惑人心的淫祠邪教。其中有一点还曾遭到当局的谴责非难,那就是给那些被催眠的信徒,暗示一种类似麻风病的感觉。因此,不幸被选中的信徒便会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遂被教主趁机收服。他就如同碰上千载良机似的,搬出一套令人难以理解的因果论,最后还会附上一句:只要不违叛、离弃灵神,便可永世再无犯病之忧。但实际上,这原本就是一种没来由的病,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复发之忧。这样的灵验结果,自会煽动信徒的狂热,使马灵教名噪一时。然而,就在这当口上,当局对其采取了管制。两年前的昭和×年6月9日,因刚刚恢复的驱逐、流放之刑恰好适合本案,骑西一家只好离开东京,返回了家乡弹左谷。
某夜,以板桥为中心,一阵无以名状的声响四处传播着,震撼了中仙道的各个驿镇。这响声既似雷鸣,又像是队列行进的脚步声。当一众黑衣人士出现的同时,旋律癫狂的神乐亦会骤然响起,向着四周散播开去。满脸皱纹的教主打头,长子十四郎及其身旁背负着奇怪竹篓的妻子泷人、次子白痴喜惣、女儿时江——以这五人为中心,周围密密麻麻地围着黑压压的人群。这群多达千余人的赤脚信徒们,张着漆黑的大嘴,相互将臂膀搭到身旁者的颈上,肩挨着肩,一脸热情燃烧的奇异表情。这不可思议的队伍,随着官方的佩剑之响,顿时崩坏一角。而后,这群人更加情绪激昂、脸色苍白。须臾,这团人便如同水银泻地一般,四散开来。尽管信徒们依旧从黑暗中不停涌出,但当行至深谷附近的时候,大半都被驱散,至神原时,五人周遭再无半个人影。
就这样,一种悲壮之美,点缀了怪教马灵教的末路。而剩下的五人却又各自背负着特异的宿命。不仅如此,早在四年前——自泷人生下稚市,一族众人便对血缘问题有了一种可怕的疑惑。说不定,不久后便会连肉带骨全都溶化——他们开始畏惧一种骇人听闻的恶疾,而这顽固难缠的恶疾,若接触到了地峡那无以言表的荒芜、寂寥,自然就会有一种从根底涌上的、既可化为癫狂又可化为冲动的东西淤积起来。实际上,骑西一家从一开始就被泷人背上箩筐中的生物挫败,而其残骸亦被弹左谷吞噬得一滴不剩。
就这样,骑西一家与世隔绝,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至今都未曾有过要打破这隐遁生活的念头。在此期间,这片地峡亦渐渐化作了另一个世界,不知何时开始了一种奇怪生活。这异样的感觉能看在眼里,却又无法具体言表。事实上,自迁至这山谷以后,骑西家的人便沾染了野性,其变化之大,甚至会令人怀疑是否认错了人。他们的身躯变得轮廓鲜明,而肤色则渗入了一种抹除不去的泥土气。男子们魁梧强壮,只需观其颈项,就能领略到一种不容侵犯的山野之意。两名男子如今都带有着密林的气息,他们那朴实木讷、信心十足的樵夫般的容貌,再难动摇。
因此,任何异常或病理性的倾向当然无从看到。但话虽如此,每每看到他们那异样的迟钝,总会令人心生猜测。事实上,那种能够腐朽人类精神生活、将其官能世界吞噬殆尽的力量的可怕之处,诸如散发恶臭、自己沉醉于自己种下的病根之类症状,是绝不会表现在那种洒脱的外表上的。不,若真的存在这种连反抗与感性都会遭到彻底根除的世界的话,那这股力量之中,不就存有真实的黑暗了吗?这是人类退化的极致。或许,居住孤岛之中或靠近极地的边境的人们必定会遭到它的掌控。然而正是这不知何时才会走到尽头的孤寂,使人类的意欲熊熊燃烧,在生存的前途中保留着一丝希望,但不久这类想法变得淡泊消亡之后,大自然的触手便会伸来,逐渐取代人类。这时,大自然就成了演员,而人类则只是背景。最终,人类丧失了雷打不动的自尊,如此才算是看到彩虹,那种醒目而栩栩如生的情感,开始从自然界展露微笑。尽管人们都认为这样的世界绝对不会存在,但一想到大地如此辽阔,说不定就当真存在,亦未可知。而实际上,如今骑西家的人们就已经成了这种奇异规则的俘虏,将在那漫无止境的孤独与懒惰中腐朽。
而大自然之力又是如何准确走进这些人的生活中的呢?头天晚上的睡眠中拧好的发条,到了每天早晨分秒不差的时刻——醒来后随即起身,从椽子下到佛堂的入口处,来回往返两次;四分钟后,从门厅外右数第五块踏板向下,踩着那里的泥土,去打开窗户因日日夜夜都在同一时刻重复相同动作,不知何时,头脑中的曲柄和排挡便停止了工作。时至今日,只觉得像是依靠着一股巨大的惰性才动弹一样。这些人的生理之中,已经形成了一层无可动摇的毒素层,刚开始时,不管遇上任何惊异、奇怪之事,都不愿为之所动——虽然他们是寻求这样的一种韬晦滋味,但随着这期望渐渐淡薄,便幻化成了一种彻底异样之感。
但如此一来的话,有时就会出现如梦初醒似的神经敏锐期。每当到了这种时候,就会从这荒凉乏味、毫无闪光的倦怠中,传来一阵仿佛拖着锁链行走的奇怪响动。而这响动简直就是将层层卷附住大脑皮层,令人无法动弹的一种可怕旋律。这使他们战栗不止,领略到近乎疯狂的恐惧,不得不在这魔爪下仓惶逃亡。因此,就算是日常的对话中,亦会揣测口中话语的断句,抑或是在相同的步调中感受着花形文字或斜体文字般的、一步步在鸡蛋中迈开步伐似的,挣扎着摆脱这残酷无情的单调。这样一来,若不去创造出一种偏执,那么在这种无须思考、无所事事,甚至连眼睛都用不到的生活里,就根本无法脱离那种令人意志消沉、悄声无息的旋律的世界。
但与此同时,固有的反应也正在逐渐从他们的情绪和感情中消逝而去,最后变得只会在气象变化和事物形貌的驱使下,准确无误地展开行动。这种倾向在女儿时江的身上表现得尤其显着。她是一个活在将自然当成玩具世界的梦幻中的女子。每次空气变得太暖或太冷、太浓或太稀,就一定会生病比方说黄昏之时,天空由丁香花色渐渐变成红色之时,在夕阳照耀下看到丸子云,不知何时,便会想起“我摇曳、我感受”这样的甜美诗词,心中闪耀着白昼般的光辉。但不久天色变得暗黄,云彩化为鱼的形状,向南拖曳成长条之时,时江便会从该方位上,忽然感受到一种无以宣泄的乡愁,心情随之沉寂阴暗。有时看到枯朽树洞里的蛞蝓,会忽然变得满脸通红,心中涌起一种性欲的冲动。有时,长满杂草的圆形山丘被阳光照耀出的复杂阴影,又会变成她眼中的幻影市镇。而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她对树叶的形状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敏锐感觉。松风草的叶片,其形状恰好像是一颗倒长的心脏,而分作两股之处,又如同分开的两指。每当看到这样的叶片,时江的脸色便会骤然一变,呼吸亦开始急促,整个人呆呆站在原地。这时,不管再怎样紧闭双眼,都无法抹除那恍若噩梦般的恐惧。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稚市的身上就长着这样一种畸形麻风斑痕的形状。
如今,长子十四郎和泷人生下的稚市已有五岁。这孩子天生一副令人两眼翻白的丑恶长相。若分娩时就变成死婴标本的话,倒也罢了,但他现在依然活着,故而一看之下,便会令人全身出现栗子大小的鸡皮疙瘩。虽然他容貌长得很俊,甚至令人不敢相信现在的十四郎便是其父,但奇怪的是,他硕大的榔头脑袋随着脸向上隆起,脑门大得异常。他头顶秃得如金佛般发光,长着两三条细长虫子似的皱纹,但后脑勺的一小块地方上,又残留着胎毛般纤细柔软的毛发。实际上,这对比总令人有种难以忍受的不快,就仿佛是在看一幅污秽的因果画,难免会有一种“此事背后莫非有何残酷罪孽”的猜想。此外,若从远处看去,他肤色中亦浮现着无数的铅色斑点。但稚市身上最大的妖邪之气,其实却是源自四肢的指尖。一旦看见那里,之前一切妖怪似的丑陋就都不算回事了,那感觉就像是内脏的分泌连同渣滓都被榨干,堪称是现实丑陋中的极致。
稚市的两手状若搔痒耙子,左右双手都从第二指关节开始断开,拇指则有如一个肉瘤,其下脚的右脚上只剩一个拇趾,其余四个趾头全都溃烂扁平,看起来就如同包裹着一层肉色的绷带。而他的左脚丑陋更甚。左脚之上,只有一根拇趾硕大无比,弯曲得像是耳朵,而其末端又向着外沿反翘,使人不寒而栗。其余的四个脚趾中,中趾残迹无存,另三个早就蔫萎,如同长着三个阳具——不,比那个还要再细长、坚硬一些才对。因此,整个形状就像是一顶冠子,又或是鱼鳍。四肢上唯有这部分散发着令人生厌的铜一般的光芒,覆盖着一层虽污秽不堪,却又让人不禁想要伸手去触碰的皱襞与横纹。不仅如此,这奇怪的畸形儿非但是个哑巴,而且智力亦低得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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