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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来来往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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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他没有了一丝一毫的人世间的烦恼,整个人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希望与憧憬之中。
    他脚底下的云是那么洁白,云层上的天空是那么湛蓝,飞机平稳地飞翔在他只有希望与
憧憬而没有别的杂物的精神世界里。空姐贤惠的笑脸和蓝色条纹衬衣还有白围裙的绣花荷叶
边,是这个精神世界存在的证明;还有他面前小桌板上的一杯热咖啡,将永不消失地在他的
记忆中升起袅袅轻雾。滚滚红尘,悲惨世界,幸福还是有的。林珠在机场的出口处等着康伟
业。康伟业坠人情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林珠的服饰,只看见她像一粒金子在黄沙中闪闪发
光。林珠把她的食指在唇边按了一下轻轻地吹向康伟业,康伟业觉得他真的是直接步入了伊
甸园。长城饭店预楼的一个带套间的标准客房等待着他们。房间是康伟业通过国际旅行社订
房网络预定的。这家旅行社代办他们美国公司在全球的旅行业务,不仅可以事先预定好所要
的房间,而且饭店还会给予至少九折的优惠房价。康伟业只需到总服务台办理一下简单的手
续,房间就是他的了。方便到林珠在总台的免费糖果盘里拿起一颗水果糖,刚刚剥下糖纸,
把糖果放进嘴里。没有人注意他们,没有人怀疑他们。没有任何细微的风吹草动破坏他们的
感觉和心情。在融入了国际服务系统的涉外五星级饭店里,客人比上帝重要得多,因为上帝
口袋里没有钱。铺着厚厚地毯的长长的走廊里阒无一人,今天这个世界都在围绕着康伟业转
动。房门打开了,房门又关上了。开关之间,林珠把“请勿打搅”的牌子桂在了门外的把手
上。房门轻轻地一碰,林珠的手包和她的皮鞋都迫不及待飞了起来。她光着脚,张开双臂扑
进康伟业的怀抱。当林珠能够说话了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林
珠颜面潮红,眼睛湿漉漉的,她疯狂了,她的嘴就是她的心,她把“我爱你”呼要死要活,
一声声穿透几十年厚厚的时间积垢,滚烫地抚摸着康伟业血肉里的骨子里的隐痛和遗憾。这
一刻,康伟业对林珠的感激之情简直天高地厚,他把他怀中她娇小的身体不知道怎么搂怎么
抱怎么揉怎么亲才是个了得。他没有了语言。后来突然有一句话从他心底里冲口而出:“我
想死你了!”康伟业十几年的压抑决堤而出,如滔滔洪水席卷了林珠。林珠却也如戏水之
鱼,与康伟业唱和风浪,相得益彰。日升日落,月明月暗,康伟业竟毫无知觉,他一波末平
一波又起。只管后浪推前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勇猛的男人就是他自己。最后林珠躲
在卫生间不肯出来了,嘲笑他说:“我只知道我们公司有一个著名的企业家,现在才知道他
还是一个著名的蛮干家。”康伟业不好意思地说:“好了,我接受批评。你出来吧。”林珠
出来,双手搭在康伟业的肩上,意味深长地对康伟业说:“现在该我来表现一下了。”林珠
携起康伟业的手,把他带进一种崭新的男女关系之中。他们穿戴得整整齐齐去饭店的小餐厅
用餐,这种餐厅因昂贵的服务费和平庸的口味使一般住店客人望而却步,但是任何事物都不
是绝对的,对于康伟业林珠来说,它是最合适的了。他们既无须走出饭店又换了一个环境并
且不会出现数钞票付款的不雅举止,这里是签单的。签单与爱情最匹配。林珠选了一张靠近
落地玻璃窗的小餐桌,窗边有一株高大的巴西木,低徊的音乐仿佛是由巴西木翠绿的叶尖袅
袅升起,逶迤到蜡烛的火苗上的。康伟业林珠二人便在这有声有色的火苗两边对坐,几道模
样考究的雕了花拿生菜镶了边的菜肴,两只晶亮的高脚玻璃杯里头盛了小半杯醉枣颜色的葡
萄酒。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林珠把指尖微微地朝远处一挑,立刻上来服务小姐,将没有了看
相的盘子撤了下去。再上来的是果盘,暗花剔透的水晶果盘,里面装满了切好的四季鲜果,
红的是草莓和西瓜,紫的是葡萄,黄的是哈密瓜,绿的是猕猴桃,在五星级饭店里是无须为
季节操心的。用银质的果叉吃着水果,不时地碰一碰杯,呷一两口葡萄酒,这时候就不免想
要伸手拨一拨窗帘,一拨窗帘,大街的景致便破窗而入;有大马路,有马路边的树,树上偶
尔有小鸟;有车水马龙,有流水一般的自行车和流水一般的行色匆匆的行人;远处有卖报的
小摊,近处走过三三两两的外国人,他们起劲地谈着话,嘴唇上下翻动,一点没有觉察出自
己是别人的风景。这些景致是没有声音的,打着哑语,人生的挣扎与奔波都是别人,一丝风
也吹不到康伟业林珠的身上。这样隔着玻璃看世界,玻璃内的人最容易生发出无限的感想,
幸运和幸福似乎用手摸得着。康伟业说:“林珠,你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珍惜和疼爱我们现在
的这一切吗?这一切有多好!”林珠说:“Yes。”她的嗓音与平日工作时候的完全不一
样了,是与音乐美酒绿叶烛光四季鲜果十分相谐的嗓音,是从柔弱润滑的粘膜里头直接发出
的声音,是性感的声音,康伟业一听就心跳。康伟业说:“再说一遍。”林珠说:“Ye
s。”康伟业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会有另一种嗓音。”林珠说:“只要她真的有
爱。”康伟业说:“走!回房间去。”回到房间,饭店已经开过夜床了。雪白的被子掀起了
一角,枕边放着一只馨香的红玫瑰。林珠说要与康伟业做一个游戏,她蒙住康伟业的眼睛,
把他牵到卫生间。房间的音乐响了,是萨克斯独奏,声音并不十分的低,却是十分的遥远,
千转百回,百回千转地从天边逶迤而来。一下子充满了康伟业的整个空间,不由康伟业不感
动。他说:“真好!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林珠说:“这支曲子叫做《为你等待》,我
想下一支大概是《快乐的生活》,再往下不是《婚礼曲》就是《艾尔叔叔》,这是凯丽·金
的一组抒情的浪漫萨克斯,非常好,你喜欢萨克斯吗?”康伟业说:“喜欢。”康伟业不敢
多说这个话题。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什么萨克斯不萨克斯,他没有听说过林珠熟悉得像亲
戚一样的凯丽·金,他想此人一定是一个著名的萨克斯演奏家。幸亏康伟业就蒙住了眼睛,
不然他的眼睛就会没有地方躲藏,他在林珠面前感到了一些羞惭,从小餐厅的用餐到萨克斯
独奏,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个乡巴佬。林珠好像与感应相通,她体贴地说:“你不要害羞,
要放松,放松;我爱你,喜欢你的一切一切,你要丢开所有的束缚和杂念,与我在一起。”
林珠说着开始脱康伟业的衣服,康伟业下意识地挡住林珠的手接着又放了,他不好意思地笑
了笑。林珠说:“你怎么又腼腆得像一个童男子了?”
    康伟业的眼睛露出来了,映人他眼帘的是这样的一幅画面:浴池里是一池温暖的清波,
水面上飘着玫瑰花的花瓣,裸体的林珠仰卧在浴池里,她涂着大红指甲油的手指和脚趾用花
瓣戏弄着自己的身体,妖冶得惊心动魄。康伟业结过婚又有什么用处?不说没有见过这般阵
势,就连想也不敢去想。他的老婆段莉娜年轻的时候你要让她这么着,她不早把你流氓长流
氓短地骂得狗血喷头了?或者哭肿着眼睛偷偷去找你的领导谈话了。康伟业心里头百感交
集,感慨万千。他的腿终于跨进了浴池。康伟业不再一味蛮干了。他们嬉戏浴池,相互体
贴。他们文雅地而又细致地用餐。他们在深夜去大街上散步,肩贴着肩,无声地往前走。他
们在房间只穿一件衬衣,光着脚,听音乐,喝洋酒。林珠时而把头发高高地束起来,时而披
散着,变化多端,引人入胜。当午后透明的阳光斜照窗纱的时候,康伟业让林珠的裸体在逆
光和侧光中缓缓转动,林珠匀称的小巧的身体美丽得无以复加。康伟业想起了他十五岁的忧
伤,想起了戴晓蕾,想起了戴晓蕾优美的身体曲线灼在他灵魂里的烙印。他不由自主地给林
珠讲起了他与戴晓蕾的故事,这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隐私。他把结在心里的疮疤向
林珠敞开,林珠用她的身体语言抚平了他的创伤。康伟业再一次辛酸而又高兴地想:这就对
了。他终于把错过与失去的东西找回来了。正当康伟业林珠情浓似火的时候,时间到了,一
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他们活活地是生离死别一般,林珠哭了,康伟业也流泪了。他们紧紧地
拥在一起,涕泪交流。林珠早就为康伟业准备了一件礼物,是一根紫红丝线的项链,前面有
一枚鸡心型的玉坠子。她把它套在康伟业的脖子上然后系上了他的衬衣领子,她说:“没有
别的意思,图个吉祥而已,愿你逢凶化吉,玉碎瓦全。”林珠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咱们不谈婚
嫁,不谈责任,不讨承诺,只是珍惜这一番恩爱就是了。林珠越是这么善解人意,康伟业越
是难过。加上他至少还懂得按道理应该是男人送女人礼物的,可他竟然忘记了这个茬。现在
受了女人的礼物,他再临时去买礼物回送,显然就不合适了。康伟业觉得自己欠林珠太多大
多人情了。他只会一再地说:“林珠,我对不起你。林珠,我真的是太对不起你了。”林珠
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是拿手捂康伟业的嘴,最后林珠伤心得无法送康伟业去机场。她
吃了几片安定,康伟业坐在床边抚摸着她的胳膊、额头和脸蛋,让她进入睡眠。林珠睡熟之
后,康伟业凝视了她一刻,然后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她的枕边。康伟业写道:宝贝,我会永远
爱你。

11
    回到武汉,康伟业首先去了公司。等他将积累了一周的急件处理完毕,时间已经过去了
三天。第三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段莉娜来了。康伟业说:“我正要回家。”段莉娜说:“我
要和你谈一点事情。”康伟业说:“回家谈吧。”段莉娜看着别处说:“我认为就在这里谈
比较好。”康伟业感到下班的公司职员都在注意他们,便尽量和颜悦色地说:“好吧。”康
伟业把段莉娜带到他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吩咐秘书守好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他打开冰
箱,问段莉娜想喝什么?段莉娜仍然看着别处说什么也不喝。康伟业刚从北京寻爱回来,到
底有些心虚。他给自己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咕地猛喝一气,利用喝水的时间观察段莉娜。自
他们大吵之后,只要他们单独相处,段莉娜的脸上只有无辜受害者的悲凉和仇恨。现在也
是。康伟业说:“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在家里谈?”段莉娜说:“的妮马上就要放学了,她回
家要集中精力做作业,我们不应该打扰她。你这里就这么不方便?”康伟业说:“倒也没有
什么不方便的,的妮怎么样?”段莉娜自豪地说:“非常好。成绩是她们班上的前三名,年
级的前五名。上个星期四他们学校又贴出了大红喜报,的妮在全市的作文竞赛中夺得了第一
名。”“好!”康伟业说,“她身体怎么样?吃饭好不好?”段莉娜说:“谢谢!谢谢你还
惦记着孩子。她身体不错,正在疯长,非常需要营养。”康伟业说:“现在我太忙,对的妮
照顾得不够,让你受了累,我很抱歉和内疚,但是我会尽力而为的。”段莉娜说:“很好。
你终于良心发现了,竟然知道现在照顾一个读书的孩子很累。”康伟业说:“我说了我很抱
歉你还要怎么着?”段莉娜说;“请小声一点儿,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怕你。我知道你
很忙,全家都是你在养着,我不敢打搅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女儿长大了,身体发育很
快,学习任务很重,她非常需要增加营养,这是一。其二: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已经懂得
爱美,她在他们班级属于穿着最差最落后的女生,这不免有伤她的自尊心。我们家的孩子是
不会忘记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的,但是时代不同,她也应该穿得比较像样子一些,现在的服
装和鞋子比较像样的都很贵。其三:的妮下季就要升初中了。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升初中不
叫升,叫考。如果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将来考大学就不成问题。的妮当然有决心参加考
试,但是假如临场发挥不太好,差一点分数,就得交钱。钱的数额都是上万的,我们必须有
所准备。”
    康伟业明白了,段莉娜积蓄了精力,再次出击了。曾几何时,这个毛泽东时代的好青年
一直视金钱如粪土,现在,表面上也还是嫉恶如仇的样子,就是不再粪土金钱了。段莉娜的
确不再粪土金钱,现在的社会形势她逐渐逐渐看清楚了。康伟业之所以胆敢与她抗衡,归根
结底就是他拥有了强大的经济实力。段莉娜找不到能够制约康伟业的组织系统和他的领导
了,他自己就是公司的最高领导。北京的领导是与他穿一条裤子的贺汉儒和美国佬,找他们
只会自讨羞辱。时代就是不一样了,通过康伟业向她发起的激烈讨伐,段莉娜痛苦地认识到
现在这个时代不再是她的,不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政工干部的,而是康伟业的了。这种醒
悟很残酷。一旦醒悟,段莉娜对好吃的东西,对好看的衣服,对装修过的新家都失去了兴
趣。他们家现在灰尘堆得老厚,卫生间臭气熏天,彩灯坏了许多也没有谁去换灯泡。单位的
同事再聊起羡慕她的话题,段莉娜便不住气地发出一种尖酸的古怪的笑,怨气冲天地说:
“你们哪里知道有钱的坏处呢?我倒是宁愿过从前的穷日子,从前我们是多么朴素和单纯,
多么有理想有精神。现在你们看看,到处是腐败贪污贿赂,到处在吃喝嫖赌,社会风气简直
是一塌糊涂。这样有什么好的?真的,你们别以为我是在说便宜话,我宁愿过从前的穷日
子。人穷志不穷啊!”段莉娜的好日子真的是结束了。她躲在家里,化上浓妆,穿各种时装
仔仔细细地照过了镜子。镜子里就是女疯子一个,她怎么打扮都不是那么回事。有钱买时装
管什么用?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举止她的眼神都不是今天的,她过时了。段莉娜洗干净了
脸,把所有的化妆品统统扔进了垃圾桶。她索性放弃了对时代的追逐,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
在女儿和丈夫身上。段莉娜这辈子算是与康伟业耗上了,除了康伟业,她还有谁呢?从心底
里来说,段莉娜自认为她还是了解康伟业的,康伟业这个人的本质还是好的,对她也还是有
感情的。最重要的是康伟业这个人不好女色,不好女色的男人总归是要回家的。康伟业现在
不过是春风得意而得意忘形了,当他没有了钱,他就会恢复本来的样子。段莉娜找到了最新
式的武器:榨干他的钱。康伟业心里的那么一点虚怯那么一点内疚完全消失了,他用铅笔敲
着大班桌,含着讥笑说:“简单地说,你需要钱。要多少?”段莉娜说:“每月只给八千算
了。”八千还叫做“只给”和“算了”,段莉娜够黑够狠的了!康伟业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段莉娜,更不想看她。康伟业闭上了眼睛,揉着眉骨,不由地眼前就出现了林珠暖如春风的
模样,他胸前的那块玉坠子也好像突突突地跳动起来。这块玉坠价值万元左右,这是康伟业
根本没有料到的。他公司所在的商住楼一至五楼是一个大型百货商厦,里头有一个首饰专
柜。昨天他送一个客户到楼下顺便去买一点小东西,首饰柜的香港老板看见了他,与他套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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