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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情箭-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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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苦竹入狱已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但从另一个“单囚室”换来现在的这间“单囚室”,却只有三天的工夫。

范苦竹盘膝坐在铺着麦稽冷硬的地面上,苍白多髭的瘦削脸容也和天气同样的阴晦沉翳,三个多月愁苦的日子,在他来说,宛如三百年那样漫长,在三个多月之前,他做梦都不曾想到,有一天他范苦竹竟会沦落至此步田地!

那是怎样的一场梦魇?意气英发的范苦竹,铁胆傲骨的范苦竹,“幻翼门”中位列首席高手的范苦竹,也会为了两条人命,一箱珠宝,只因缀上一个义字,凛然于恁般不可欺的自信与清白甘愿投身入狱,求的只是官家的明辨同确认,予他往后那段不受玷污的未来即已满足,他当然知道他的无辜,就宛如他的师弟童立也知道他的无辜一样。

然而三堂过了下来,他仍不清楚他最后的命运将会如何。虽说官家有所勉慰,师弟童立再三保证,但重刑犯的待遇却不曾改变。

在狱中,他有很多时间来回忆,他想到他年轻可爱的妻子,想到他最最钟爱的师弟童立,也想到许多师门同僚,自然,他亦曾再三研判伍大员外家中劫财杀人的命案中,为什么会留下他的个人标志“金翼箭”?

铁门上那扇由外面操纵方能启开的窄小横窗,“吱”的一声敞开,凑上一张满布皱纹的老脸,声音也是如此和气得带着谦恭:“范爷,没搅着你老吧?”

范苦竹知道门外是牢头老袁,老袁每天一次,多则三遭,固定的“晨昏定省”,相当奉承巴结,好像他范某人不是坐监,竟若在此间休养一般。

微微转过脸来,他淡淡的道:“你客气,老袁,人闷得慌,有个对象聊聊正求之不得。”

老袁脸上堆满了笑,几乎把口鼻都贴上窗槛:“天傍黑,快开晚饭啦,我方才到灶下绕了一圈,又是黑面饭配地瓜汤,我说范爷,连我这等见惯吃惯的粗砺人都起呕,范爷又怎生下咽?这种伙食,唉……”

范苦竹无精打采的道:“三个多月下来,也差不多习惯了,其实,人在这里,如何还有心情去讲究吃喝?能将就着续命延年,就算是有福。”

老袁向左右一瞧,忽然放低了声音:

“范爷,我在你那个黑面饭里夹上一大块卤肉,算是我老袁的一点心意,你老好歹要赏脸吃完——”

范苦竹的足踝上截着脚镣,双手却没有加铐,他拱拱手,感激的道:“多谢,这一阵子麻烦你不少次数,实在心中难安,老袁,有一天若能出去,必有寸报!”

急忙在窗槛外摆摆手,老袁低促的道:“范爷千万别这么说,我老袁承担不起,范爷威仪,我可是仰慕已久,却做梦也想不到竟在这里拜识范爷,唉,不提也罢,范爷不要忘了吃了那块卤牛肉啊……”

“吱”的一声,横窗的铁板又再封合,这时,范苦竹才想起他要问的问题:“老袁,老袁,我的案子可有消息?”

门外传来沉缓的脚步声,却是渐去渐远,没有回答;范苦竹不知老袁究竟是听到了他的问话还是不曾,他迷迷茫茫的坐在地上,一直到牢卒把晚膳送来。

囚室的铁门下方留着一道狭长的暗格,两寸高的暗格平时也在外间以铁板扣锁着,只有送饭的辰光,牢卒才将暗格的铁板抽开,把那等不堪入口的食物推入。

果然是浅浅的半木碗地瓜汤,外加一个拳头大小的黑面粗饭。

舐了舐嘴唇,范苦竹拖动身子来到门边,他先喝了一口混浊又泛着霉腐气味的地瓜汤,再拿起那个黑面饭凑近鼻端闻嗅,唔,不错,是有股子卤牛肉的香味,这块牛肉夹裹的手法极好,从外面丝毫看不出来曾经动过手脚,严丝合缝的就和刚出笼的馄饨面饭一样。

范苦竹咽了口唾沫,沿着面饭四周往里咬,他的舌尖已沾着肉屑,味觉吸收着肉香,是一块卤牛肉,极嫩极腴的一块卤牛肉,他细细的咀嚼着,忽然,他的牙齿咬上了一些什么软韧的物件,小小圆圆的软韧物件!

齿唇的感触使他范苦竹发现,现在咬着的决不是肉,他赶忙吐在手中检视,老天,那竟是一只小小的灰色羊皮纸卷,裹得紧紧的灰色羊皮纸卷。

范苦竹警惕的望向铁门,当他觉得安全没有顾虑以后,才迅速又谨慎的把手上那只羊皮纸卷舒展开来,在斑斑的油渍沾染下,仍能清楚看见羊皮纸上以朱笔绘描出的一幅简图,简图的格式内容显然就是他住的这间牢房,其中且标明了方位、尺寸,另外还画着一道鲜明的赤红箭头,箭头所指,乃是正对牢房右侧壁脚的第三块基石!

心腔急速跳动着,范苦竹本能的将视线投注向那块箭头标示的墙脚基石,那只是一块两尺见方的灰白石头,潮湿、暗涩,却质地仍然坚硬的灰白石头,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与其他石头的不同之处。

当然会有所不同,范苦竹知道这张简图是他师弟童立所绘,童立在劝他自行投案之前曾拍着胸膛保证,如果万一官家审讯不公,或硬要屈打成招,横心栽赃,则必有办法救他出去,眼下这张简图经由牢头老袁的手脚出现,必然是童立在实践他的诺言了!

范苦竹轻轻将手中的羊皮纸卷撕碎,他撕得很细很细,也很慢很慢,他心中并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相反的,他觉得胸膈窒闷,有一股怨气在翻腾,他感到无比的屈辱,至极的愤憾,因为等到童立设法救援他的时候,则官家对他的案子一定已做了欠当的结论,他恨的是,他根本没有做过那样的事,他甚至连那苦主伍员外居住何处都不知道!

是了,难怪三堂审过之后迄今毫无下文,难怪牢头老袁故意装聋作哑不肯告诉他实在的情形,看样子,这场官司可是坏事了!

范苦竹深深吸了口气,吸入的却是一股萧杀的秋意——他蓦然打了个寒噤,秋天不是处决人犯的季节么?那件案子假设坐实了他,死罪便不可免,很可能,天啊,很可能就是这几日的事,而官府却瞒着他,打算一直瞒着他到行刑的辰光!

两排牙齿挫得格格响动,范苦竹全身发抖,双目透赤,他面容扭曲着仰视霉痕污沾的屋顶,王法何存、天理何在?居然就把一个无辜的人,一个清白的人,这般蒙头盖脸的活活坑死?不,不甘心,他不能死,更不能接受这种冤屈!

应该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朝廷的律例难以还他清白,他要用自己的方法去洗雪,官府的任事不足昭公允,他要自己去讨回公道,他不能赔上命又赔上名誉受损去遗臭万年!

又怔怔的望着墙脚下那第三块基石,那只是一块冷冷木木的石头,范苦竹内心的渴望却越来越热切,他明白,他的生命,未来,名誉,便全部维系在这块冷冷木木的石头上!

夜深沉。

梆子的回响清脆中泛着意韵的凄凉,二更了。

范苦竹蜷曲在麦稽铺成的垫具上,等待最近的一班巡夜牢卒走过去。

顺着那墙脚第三块基石的边沿以手指探挖灰泥,竟不知何时变成了粘土,外色相似,其强固却有天壤之差,他甚至不须另觅工具,仅以双手十指之功,便能将石块四周的粘合物纷纷剥脱!

很快的,范苦竹已运力把这块基石搬移于侧,基石之后,显露出一个深黑的洞穴,其走势好像向下延伸,还有阵阵寒瑟的冷风从穴眼中溢拂。风固然冷削刺骨,但却另带着一股清新的气息——仿佛表征着自由,吟唱着海阔天空!

事情真是太容易了,范苦竹不由暗里赞许师弟童立的设计周密,行事完善,到如今,他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从另一个“单囚室”换来这一间“单囚室”,室固皆为单囚,奥妙却大有不同,童立确实有门道!

把一切该清除,该整理的事情做妥,范苦竹又检查了一遍,才钻进洞穴之中,并且又小心翼翼的将基石拖回原来位置嵌合,这样一来,至少可拖到下一班巡夜的牢卒经过之前不被发觉,假若够幸运,说不定能挨到送朝食唱名的辰光。

不错,洞穴是往下延伸,泥土的腥湿味渗合着从底下透升的冷潮气息,予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受,寒风溜着洞穴打转,沁肌砭肤,范苦竹就势往下爬;意识上宛若在向地狱中行进。

洞穴里委实够黑,黑得浓,黑得深,黑得有如一滩化不开的墨,早就精练过夜间视物这项本领的范苦竹,也仅能模模糊糊的看出尺许远近,他足踝上还拖着一对以铁链相连的脚镣,这一段爬行,便益加艰苦了。

突然间,原本走势尚称平缓的洞穴,一下子在半中腰形成峭削的折角—

—就宛似一处绝壁,那么不可测的笔直向下泻落,挣扎爬行的范苦竹双掌撑空,猛一个斤斗连翻带滚的朝下摔跌,他骤觉天旋地转,像从云层里一脚踏虚,任是什么物体也攀附不着!

“嘭”的一记闷响,他的脑袋宛似撞上什么硬物,下跌的势子才算停止,也不知晕眩了多久,他自悠忽中醒转,瞳孔里却透入一丝光线,一丝朦胧的光线。

那抹微弱的光在闪动,在波颤,于是,范苦竹耳中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原来光线的来源乃是一条地下河流的水波反射……

借着这一抹微光,范苦竹好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这一看清,他不由冷汗潸潸,浑身僵硬——他头颅撞上的东西,乃是一排铁栅,粗逾儿臂的铁栅,铁栅下面,果然是一条丈许宽窄的地下河流,但中间却偏隔着这排该死的栅栏;他的身体采取头下脚上的姿态半曲着倒插在这里,笔直如井的洞穴则黝黑一遍,他容身的两极只得尺许,连翻动一下都难上加难,这样的形势非常明显:他回不去,也通不过,那排坚固的铁栅栏便是这条地道的终点!

范苦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如何会在突兀间陷入这等的绝地?是意外、还是早经设定的安排?

脑子里一片紊乱,娇妻的面庞,同门的身影,朋戚的容貌,甚至牢头老袁那张满布皱纹的老脸,都在他的思想中旋转,但是,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他没有办法找到结论。

无语问苍天,现在,范苦竹总算体会到这句话中真正的伤感与痛楚意味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范苦竹累得气喘如牛,连心肺都宛似炸裂——

这段时光里,他已用尽了可用的方法来挣扎,他运力拗撼那锈蚀斑斑的铁栅栏,拚命挖掘壅塞于铁栅四边的泥土,却全然徒劳无功,铁栅栏纹丝不动,而铁栅有的嵌合基础乃是固定插入周遭的地岩深处。

挖这条地道的人,利用这条地道的人,早就清楚这条地道是走不出活口的,他们一定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已确认他们安排下的结果了!

范苦竹仿佛听到一阵阵传自幽渺的笑声,不同的笑声中却有相同的嘲弄内涵,笑声忽远忽近,飘忽沉浮,其中的一个笑声却令他好生熟悉……

又是一会的晕眩,一会的恍迷……

不知过了多久,范苦竹终于在那种悠悠荡荡的茫然中寻回了自我,他开始冷静下来,他开始可以思索,就像他以前遭遇到任何厄困时都能运用头脑一样。

于是,他缓慢又吃力的将身体的姿势调整过来,变成头上脚下的正常位置,然后,他仔细试探脚底踩着的铁栅栏有哪一根比较松动——稍稍松动一点也行;再三的触摸下,终于被他找着了一根,他又摸到这根铁栅锈痕最多的部位,人便站在其上,以脚镣相连的铁链居中为锯,双手分扶泥壁,开始运动双脚,一来一往,一上一下的急速摩擦起来。

铁链摩擦着铁栅,发出刺耳的刮动声,也带起溜溜星火,铁器是传热的,不片刻,范苦竹的两只足踝便似遭到烙刑般的炙痛不堪,他咬牙强忍,到了实在承受不了的时候才略略停止一会,接着又再度进行同样的工作……

全身汗出如浆,范苦竹的两条腿也近乎麻木,足踝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而且一直红肿到膝盖边缘,他咻咻喘着,大口大口的呼吸,就在他认为再也支持不住的时候,一声如此美妙的“咔嚓”音响闷闷传来,跟着是一截铁栅栏落水的扑通声,他还来不及低头探视工作成绩如何,整个下半身已穿过断缺的铁栅空隙,坠入溪流之中!

好冰好冷的流水。好长好远的未来……

梦里有滚荡的黑云,灼亮的闪电,鬼魅般各形惨怖的面容在团团环转隐现,尖锐的号叫伴着幽幽的哭泣、空洞的冷笑,而平静的流水突兀汹涌奔腾,山林涧崖的色彩蓦然变成一片血红,天地震撼,狂风中群兽扑跃,狰狞的巨吻,犀利的勾爪互为映展,在一片混沌冥迷中有的只是邪恶、只是惊栗、只是暴戾与残醋——

猛然一阵痉挛,范苦竹由梦中挣扎出来,他觉得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按抚在自己额头,仿佛便是这只手将他由那充满怖异诡奇的绝望梦魇里拯救而起,他艰涩又吃力的慢慢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立即使他头昏眼花,他连忙垂下眼睑,又再轻轻撑开,这才使他的瞳仁稍稍适应了那种明亮的光度。

入目的是一张慈祥和蔼的面孔,这张面目正俯视着他,微笑里流露着怜惜,神色中现示着关切,人性的温暖,已经那么自然的让范苦竹深深领受。

“阿弥陀佛,施主,你总算苏醒过来了。”

是个和尚——范苦竹侧脸避开阳光,以便更仔细的望清对方,不错,是一位出家人,一位年纪不算小的出家人。

和尚缩回按在范苦竹额头上的手掌,安详的笑着:“烧退了,施主已经渡过一劫;你双足肌肉绽裂,中了锈毒,毒热沿着血脉上攻。又加以浸水受寒,寒气蕴于腑脏,如此冷热交逼,精神均受伤可以想见,尚幸施主底子厚实,体格强壮,否则,在此等情况下能不能将施主由昏迷中救醒,还真难逆料呢……”

范苦竹嘴唇开合了几次,才低哑的发出声来:“师父是说……我曾经晕迷过?”

和尚点头道:“整整两夜;老衲是在距离泰昌府外十九里的济远河河滨发现施主的,那处河滨十分荒僻,不知施主怎会浑身透湿的晕倒在那里?”

范苦竹欲言又止,长长叹了口气。

和尚似是十分世故达练,见状之下便不再问,只闲闲的道:“施主如今养息之所,乃是老衲临时挂单的一座草屋,屋陋器简,倒是委屈施主,好在施主伤痛已经老衲喂药包敷,约莫再有个三天五日,便可起身行动了……”

范苦竹呐呐的道:“多谢师父救命之恩,大德不言报……我,我铭刻在心……”

和尚圆胖如满月似的面容浮漾着湛然的洒逸,他微笑道:“无须客气;上天本有好生之德,出家人亦以慈悲为怀,能及时有助于施主,这也是我佛的旨意,老衲只不过因缘假手而已,何敢居功?”

干涩的咽了一口唾沫,范苦竹道:“尚未请教师父法号?”

和尚道:“老衲不劫。”

范苦竹苦笑道:“我却不能在此时明告我的姓氏出身,难言之隐,还望师父恕过。”

不劫和尚道:“佛都有‘不可说’之偈语,何况你我凡人?施主宽念,老衲自能省得。”

范苦竹现在才有精力打量自己容身的地方;这是一间茅屋,四面有窗,不但空气流通,而且光线充足,除了一榻,一桌,一椅,再无长物,出家人的克俭耐劳,无欲无贪,真不是一般俗人所能比拟……

茅屋中唯有的一张竹榻,便是范苦竹自己躺着的这张,两天两夜,和尚都睡在那里?他不禁歉意更深:“师父,这两天我睡床上,师父不知何处安歇?”

不劫和尚道:“处处皆可入梦;人生本为一场大梦,时时刻刻都在梦中,何须凭借依附方能寻梦?”

范苦竹吁了口气,喃喃的道:“师父说得对,但却要看得透,悟得透这场梦才行,我还没有这样的修为……”

不劫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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