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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情系列-魂衣-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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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小宛说:“不必再问了,他说他不记得。”
  “不记得?”
  “恨比爱长久。胡瘸子对若梅英的感情要比张朝天深沉得多。”小宛唇边露出一个苦笑,“梅英如果嫁给了张朝天,今天早已投胎转世,也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记住,是因为不忘。
  忘,是“心”字上一个死亡的“亡”。
  因为恨,故而不甘心,不死心。“心”不肯“死”,故而不“忘”。
  张之也有些唏嘘,张朝天辜负了若梅英,被她记了一辈子还不够,做鬼还要纠缠不休。而薇薇恩负了他,他又负了水小宛,却清楚地知道,将来他们谁也不会记得谁。一旦分开,记忆立刻被删除清空,根本无需心死,因为压根儿无心。即使要记,也只记得自己的话。
  他叹息,低低地说:“我刚去过广东回来。”
  “采访?”她同他一前一后走下楼,对他的行踪已经并不关心,只是出于礼貌才会回应。
  “是,采访,去了观音堂,见到了那些硕果仅存的自梳女。”
  她在楼门洞口停下来,抬起头,看到几只灰背鸽子从天空中掠过。
  是的,他不久前曾说过,要去广东好好做一则有关自梳女的纪实采访的。原来,中间只隔了这么短的时间吗?想起来却是恍如隔世。
  “我还去了赵自和下乡的村子……”
  “会计嬷嬷?”她打起精神来,“你听到些什么?”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会愿意知道。”张之也支吾,“小宛,我们……”
  “我们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小宛打断他。
  张之也的脸忽然僵住,虽然这个答案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可是真正面临的时候,还是令他有种彻骨的寒冷。若梅英在六十年后仍然记着张朝天,可是水小宛,已经决定在昨天就把他忘记。
  他觉得身体里有样什么东西,忽然地折裂了。
  张朝天在窗户里看着水小宛和张之也并肩走远。
  一对璧人。他想,和当年的自己与梅英一样。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爱情会不会比自己幸运。
  水小宛的到访使他知道,自己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个小宛,眉目神情像极了若梅英,她是替她讨答案来的。
  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她让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他的确忘记了若梅英。
  生活中最可怕的,最消磨爱情的,不是贫穷,是拮据。
  渴望的人和事一再落空,得到的总是些不尴不尬的际遇,不知道怎么就结了婚,不知道怎么就做了人家父亲,从没有给过妻儿足够的幸福与快乐,可是因为失望太多,也就渐渐不懂得抱怨。过一天算一天,一天和一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邻居有人升迁有人撞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的柴米油盐,为一点点小事吵架,可是大祸来临时反而坦然。动不动就喊
  离婚,可是看到人家夫妻打架马上热心解劝,并且现身说法俨然恩爱夫妻……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从来都不是个幸福的人,只是也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幸。
  临了儿,却忽然想起自己原来也曾经年轻过,快乐过,真情过……
  不如不想起。
  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重温这一切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了。
  张朝天死得很平静,死在满足和回忆里,死在新一轮的等待中。他在死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高潮。
  他又见到她了,那绝色的女子。
  她没有着戏装,不施粉黛,穿着珠灰色的缎质旗袍,站在深黑走廊的那端,幽幽地说:“我等过你,等了你整整一夜一天,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戏……”
  她说她等他,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四上戏。
  但是他却知道,远远不止,不止那么短时间,即使嫁了,死了,她也仍在等他。等足六十年。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她的时间到了。可是仍然不肯走,仍然要等,等到魂飞魄散。
  她的身影在灯影里明灭,脸上的表情看不见,可是那闪烁的,是泪。
  他看着她的泪,忽然笑了。
  我要问你一句话。
  那是一句怎样的问话,那是一段怎样的痴情。能被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样地耿耿于怀,不论是爱还是恨,这人的一生也都是值得的了。
  张朝天死得无怨无悔。
  至死没有回答若梅英。
  他不愿意回答她。因为他知道,冤魂之所以不散,就是为了心愿未了,如果他答了她,她就会消失。而他不肯,她便要一直纠缠。
  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将死的老人已经是半个神,看破生死,看淡恩仇。
  如今,他只想死在她的手中,以自己的死,平她心中怨气,伴她同游九泉。
  死的时候,他已经决心,和她一样,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不忘情,不投胎,宁可世世代代做一对永不超生的鬼魂。
  他只是不知道,梅英的魂,为了他,连九泉也不肯收留,他们无论生死,已经永不可相伴了……
  “张朝天死了。”
  服装间,满室彩衣静默,一人一鬼相对而立。
  小宛望着若梅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经历了上海的情变,她所有的感情都平淡,淡淡的愤怒,淡淡的悲哀。“是你杀了他?”
  “是我。他竟然忘记我,至死不告诉我答案,他该死。”
  “你借着我的眼睛和脚步找到他,然后杀了他,我不成了帮凶?”小宛质问,“他死了,你是不是心足?你们是不是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重逢?可以继续问他那个你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不能。”梅英怅怅,“我已经不能再回阴曹地府,不能享受人间祭祀,也不能转世股胎,永远都只是一缕孤魂,直到时间尽头。”
  “时间的尽头,那是什么意思?”小宛忽然有所察觉,急急地问,“梅英,可不可以忘记仇恨,重新来过?不要再杀人了,停止所有的报复,学会让自己忘记好不好?”
  “来不及了。”梅英缓缓摇头,面容哀凄如水,“在这个世界上,我早已一无所有,甚至连身体也是虚无。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束感情,一股仇恨,我因为感情和仇恨而存在。你让我放弃报复,忘掉过去,就等于是要求我从世间消失,魂飞魄散。”
  “什么?”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我都早已错过,不能再投胎,但是还可以在九泉下游荡,只在每年七月十四上来几天。本来过完鬼节就要回去的,可是这次你让我看到了旧时的戏衣,看到了寻找张朝天的可能性,我已经找寻了三十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是怎么也不肯就此放手的。所以,到了该回阴间的日子,我没有回去,躲在衣裳里错过了回去的时机,那么以后,也就再不能回去了。我已经被阴司除名,从此只是一个孤魂野鬼。张朝天即使死了,也见不到我。”
  生不见,死也不遇。那不就是永远?
  小宛满心凄怆,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做了孤魂野鬼会怎么样?”
  “孤魂野鬼,在天地间不受任何机构掌管收留,除了自己之外一无所有。我说过,我们鬼在世上是没有形体的,只是一束感情一段仇恨,只要仇恨在一天,我们也就跟着存在一天;一旦仇恨消了,感情尽了,我们也就随之消失,连魂魄也不留下,从此,成为真真正正的不存在。”
  “不存在?”小宛悚然而惊,只觉一股凉气自踵至顶,盘旋而上,整个人如被冰雪。虽然她早就知道梅英是一只鬼,可是,她也一样有感情有形象,除幽明异路外同自己没什么不同,可是现在,她说她将要从此不存在,却让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送一只鬼消失,和送一个人死去,究竟有多大的不同?这段日子,她早已将梅英视为知己好友,甚至自己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她怎么能忍心看着她从此消失?
  可是不让她消失又如何?让她继续她的感情与仇恨,继续报复下去,杀死更多的人以聚集戾气吗?那样,自己不成了同流合污的凶手共犯?
  然而逼梅英放下屠刀,就等于让她结束情怨,从此销魂,如何忍心?
  人的命,和鬼的魂,到底孰重孰轻?
  “难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杀人吗?”小宛柔肠百转,进退两难,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你说你是因为一段感情才迁延不肯投胎的,可是现在,你留在这世上,却只为了报仇,这不是背离初衷吗?”
  梅英叹息,头上的钗环叮咚。
  “忘”,是一个“亡”字加一个“心”字。心死了,才可以忘。
  然而若梅英,身体死了,心却不肯死,于是不忘,于是魂聚不散,于是寻寻觅觅,游荡人间,纠缠前生恩怨。
  不让她如愿,是怎么都不能使她“死心”的。
  小宛也不甘心,不死心,苦苦追问:“除了张朝天,你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别的余情了吗?即使这世界没了使你恨的人,可是,也没有使你爱的人吗?没有可牵挂的吗?”她豁出去,“梅英,你记不记得,你在人间还有一个女儿?你的女儿还活着!”
  “我女儿?”若梅英茫茫然地重复,似乎有些想不起。她从来没有爱过那个女儿,从来没有做母亲的意识。但是小宛的话,让她恍惚记起,她好像,曾经怀孕,生产,产下一个不足月的女婴,然后将她抛弃。
  谁的一生中没有过辜负和亏欠呢?
  张朝天欠了她,而她,欠那女婴的。
  “我女儿,她在哪儿?”
  “她就在我们剧团工作,就是会计嬷嬷,你‘上来’那天,她也在场的,还是她主持请衣箱仪式的。”
  小宛说着,忽然心中一凛:那天,瞎子琴师和会计嬷嬷是表现最特别的两个。三天后,胡伯便死了。后来才知道,胡伯与赵嬷嬷,都与梅英有着不浅的渊源。
  仇人、亲人、故衣、鬼节,还有隔着六十年同月同日生的自己,是这些元素加在一起,沟通了人间和鬼域,招回了若梅英的鬼魂——一切,是不可回避的吧?
  她一直内疚地以为是自己令梅英魂羁留人间,借刀行凶。但是现在她知道,不是她,是命。命运把可以令梅英回魂的所有元素集中在一起,终于形成了强大的气场,演绎了一出阴阳界。她并非导演,甚至不是主角,而只是一场大戏中穿针引线的超级龙套而已。
  “梅英,你想见见你女儿吗?”
  “不,不。”梅英连连后退,似乎被惊动了一样。
  这还是小宛第一次看到鬼魂也有惧畏。
  “我,从来没有尽过一天母亲的责任,我不是她的母亲,她也不是我女儿……”梅英连连摇头,轻叹,“我留在人世的理由,不是为了亲情,而是为了仇怨,是为了问他一句话。他不告诉我答案,我死不瞑目。”
  “我替你找答案,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帮你找到答案。你答应我,不要走!”
  “可是张朝天……”
  “就算张朝天不肯答,也一定还有别人知道,我去问他太太,我去找找看你还有没有别的师姐妹活着,每件事都会有一个答案,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你等我,等我……”
  小宛哭着,语无伦次,她是那么怕,那么留恋,那么不舍得若梅英离开。
  曾几何时,她因为她的纠缠几欲发疯,想方设法要远离,怕得躲进衣柜里哭。为她寻找张朝天,也不过是想她早点走。
  可是,临到现在真要分手,她竟是这般不舍,尽了全力地要留住她的魂,她的爱与牵挂,泪与情缘。
  又是死地。
  这已是近来第几次参加葬礼?小宛看着骨灰寄放处层层叠叠的格子架,每一格都有一只盒子,每一只盒子里是一个人的骸骨。原来一个人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只有一个盒子那么大。
  忽然觉得生命是这样地无谓。
  如果死后不能变鬼,真是很不甘心的。
  小宛希望自己死后,可以让若梅英一样,成为一只仍然有情有义有思想的鬼。那样,才不负来这世界一趟。身体可以消失,但精神永不泯灭,不然,生前那么多的伤心疼痛又所为何来?
  她环顾四周,看到许多或浓或淡的影像,她知道那些都是灵魂——不是每个灵魂都可以像若梅英那样鲜明的。做人有高低,做鬼也一样。
  鬼魂们用忧伤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在喁喁诉说,声音太多了,叠在一起,她抓不住任何一缕信息,不禁叹息:“不要再拜托我了,我不是神,不能达成你们的愿望。不要再找我了。”
  在张之也的安排下,小宛见到了张太太,张朝天太太。
  张太太雍容端庄,并没有因丧夫之痛而形容憔悴,相反地,举止间反而有一种沾沾自得之意——小人物难得做一次主角的那种得意。
  这种女人,大概只有在自己的婚礼和至亲的葬礼上才有做主角的机会吧。如果可能,她情愿嫁无数次,再亲手为老公送葬,以此增加生命的戏剧性。
  许是为了若梅英,小宛对这位续弦张太太有难言的敌意与轻视。可是有些事,必须问她才知道。
  好在,张太太很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前提是,那个“别人”是记者。
  如果不是张之也出面,小宛想她大概很难约到张太太。
  “张先生的一生,是很传奇的。”她用一种答记者问的口吻来做开场白,大眼睛瞟呀瞟地看着小宛,但是眼风带着张之也。
  小宛再一次肯定,张太太所以愿意出面,其实给的是记者面子。
  “张先生在解放前就是老共产党员了,不过是地下党,表面的身份是记者。你们看也看得出来,我不是他的原配,他第一个妻子,是个农民,在乡下娶的……”
  小宛一愣,原来,若梅英非但不是张朝天最后一个女人,甚至也不是第一个。难怪他一再推诿,难怪他踟蹰于感情,原来不止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害怕连累梅英,也还因为他并非自由身。梅英与他,自始至终是无缘的,根本相遇就是一种错误,从来也没对过。
  “解放前夕,张先生身份暴露,被抓去坐了整整一年牢,受尽折磨,但是他宁死不屈,誓与敌人做斗争……”张太太显然并不是第一次答记者问,训练有素,遣词熟练。
  张之也忍不住打断她:“那什么时候释放的呢?他的前妻又在哪里?”
  “解放后就放了呗,他前妻已经死了,全家都死了。解放后,张先生为政府工作,任劳任怨,呕心沥血……”
  张之也再一次打断:“那你们呢?什么时候结的婚?”
  “1978年。”这回张太太答得很痛快。
  小宛心中忍不住哼了一声,1978年,“文革”结束,张朝天官复原职,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倒让这张太太捡个现成便宜。她有些欣慰张朝天总算是在梅英死后才娶的现任张太太,然而查清真相的线索却再一次断了。
  张之也安慰她:“别急,我们慢慢来,会找到答案的。”
  小宛点点头,心思飘开去。
  张之也又说:“那一天,我们也是从这个出口走出去,一直走到地铁站……”
  那一天,是为胡伯送葬,小宛在极度恐惧中问张之也:“你信不信有鬼?”是他安慰了她,陪着她出去,走在阳光中,拥抱着她,吻了她……
  如今墓园依旧,阳光依然,相爱的人的心,却已经远了。
  小宛低下头,不胜唏嘘,努力岔开话题:“我没想到,张朝天竟然已婚……”
  “别这么不公平。”张之也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替自己还是替张朝天辩驳,“也许张朝天不是你想象得那样自私,他已婚,是遇到若梅英之前的事。他爱上梅英,却一直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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