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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阿尔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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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么样,这条狗给安静留下的深刻印象是抹不掉的,只要有动静,她就认为是莱昂纳多在召唤她。有时候睡半截,会突然惊叫起来,把隔壁的万喜良吵醒,跑过来,她就对他说你听,好像有狗叫。万喜良侧耳听了听,说哪来得狗叫,明明是救护车的笛声嘛。她从窗口往外看,什么也看不见,说救护车怎么会响这么长的时间,起码响了两个钟头了。万喜良说你等着,我去看看。 
  过一会儿,万喜良回来告诉她,中山路上出了一起恶性交通事故,一辆长途汽车撞到路边的小卖部里,估计司机是疲劳驾驶开着开着车睡着了。受伤的有十好几个人呐。安静说难怪救护车响个不停呢。这么一折腾,盹过去了,也睡不着了。他就搂着她的腰,跟她聊起来,她却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腰间拿开,说别碰我。 
  怎么了,他问。她揪了揪他稀稀拉拉的胡子说你该刮刮了,再不刮别人会把你误以为是帐房先生了。他说这好办,明天我把许师傅找来,给我拾掇拾掇。许师傅是这个医院唯一的一个理发师。 
  别,安静说千万别找他,他经常给死人理发,那些推子刀子什么的都不干净。他摊开双手,说那怎么办?她想了想,说我来,我老人家亲自动手给你刮刮胡子。 
  万喜良神情严肃地说不会是真的吧?安静说放心,我干过这个,经验丰富着呢。万喜良的目光严厉起来,安静赶紧说别多心,我只是给我父亲刮过胡子,那时侯小,什么都新鲜。他哼了一声。她扑哧一笑,把脸凑上来,寻找着他的嘴,他却故意不让她的阴谋得逞。不住地转动着脑袋,躲她,他锲而不舍,终于捉住了他的唇。她说傻瓜,谅你也跑不出我的手心。他知道她最怕痒,胳肢她,她就笑得不行,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问她究竟谁是傻瓜,她只好说是我,我是傻瓜。 
  李萍从门逢里探进脑袋来,嘘了一声,笑声戛然而止,他们俩相互吐了吐舌头,不吱声了。局面越来越失控,这时候,李萍一走,他们就又捂着嘴巴笑起来,突然,李萍再一次闯进来,好奇地问他们笑什么,万喜良说别问了,少儿不宜。李萍忿忿地说呸,我什么没见过呀。这差不多是她的口头禅。她刚一说完,他们俩就模仿着她的腔调,接着往下说我刚还给一个男同志下过尿管呢! 
  原来这是个典故。最流行的一个版本是这样的:一次李萍给一个小伙子打针,那小伙子害羞,捂着屁股不撒手,李萍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怕她难为情,李萍说嗨,我什么没见国?从来不怕难为情,都是难为情怕我,刚才我还给一个男同志下过尿管呢。她的豁达和豪迈把小伙子震住了,赶紧松开捂着屁股的手,说这屁股归你了,你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吧。 
  好啊,找开心找到我头上了,李萍威胁他们说,记住,以后你们俩要是落到我的手里,打个针输个液什么的,我会给你们好看!他们俩一看问题严重了,又赶忙哄李萍。 
  安静在窗外的草坪上种了一株向日葵,居然活了,可是长的膝盖这么高,茎干就枯萎了。这引起了她一阵阵的伤感,她说我会不会也跟它一样啊。她的身体真的越来越虚弱,洗个头都会感冒,可是,不洗头又受不了,她爱惜头发胜于爱惜生命,一天不洗头,她就会觉得脑袋上顶着的是一蓬乱草,担心会有麻雀在上面筑巢。万喜良只好在她洗头之前,先把室内温度调高了,再让她去洗:洗过之后,又尽可能地把头发擦干净了,用电吹风吹干了,再让她出屋,结果,照旧还是要感冒。 
  好在李时珍就住在对面,能帮他们一下。李时珍是个记者,得了病,就开始遍读医书,不到一年半的时间里,便收集上千个民间偏方,有个小毛病伍的,找他最方便,用不着烦医生开处方取药什么的。 
  李时珍喜欢抽烟斗,穿华服,一张嘴医学术语比医生还医生。“鸟语花香”说他的病最难治,你给他开什么方子,他都提出质疑,争上半天。医生开的药,他也随便增减剂量,甚至自己还乱开些中药煮来吃,从不遵医嘱,医生说他,他就翻开医书,给医生念上两段,叫医生直摇头,背地说他早晚得要这些医书给害死。 
  万喜良跟李时珍比较谈得来,虚心求教的时候也多,不过,求他不能白求,有个条件,你要抽它一袋莫合烟,还要夸烟好,除了这,别的倒没什么。万喜良闲着爱溜达,而李时珍则不同,李时珍爱面对窗户静静打坐,很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这一天,李时珍突然指着窗户外边,对他说你看到那边那个人了吗?万喜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坐在柞树下面,托着下巴用怀疑和戒备的目光盯着从她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他问她是谁?李时珍说她是这个医院的元老级病号,已经住了三十多年了。他问她得的是什么病?李时珍说什么病也没有。 
  没病干嘛要住院?万喜良很奇怪。李时珍摆摆手说一言难尽,别提她了,还是先说说安静吧。也许是因为李时珍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万喜良的心里咯噔一下子,盯着他,等待下文。李时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语气沉重地说一个人总感冒发烧可不是好兆头啊,得小心着点。万喜良点头说我知道。李时珍说知道就好。 
  见到安静以后,他只字没提李时珍的告诫,只告诉她元老级病号的事。安静趴在窗户上,端详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半天,才若有所思地问他,你说,一个人要是住在医院三十年,会有什么感觉? 
  万喜良说恐怕麻木得什么感觉都没有。他不愿去想,他也想不出来。这个问题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幸好,他们得的病没那么缠绵。 
  夏天的所有闲暇时间里,他们只干一件事,那就是喝啤酒。啤酒是冰镇的,门口小卖部有的是,只要别让主任和护士长他们发现就ok了。啤酒可以把烈日喷出来的火焰浇灭。至少他们这么认为。 
  喝得差不多了,他们就相互背一些书的片段,让对方去猜,当然,绝大多数是爱情描写,比如安静背诵道:她的身体是一个圆润而又厚实的女人的身体。他们彼此拥有之后,就在她取过衬衣要穿的一瞬间,她赤裸裸的身体被夕阳的光辉镶上一条金边……没等她背完,万喜良就要说出,这是法国一个叫帕斯卡·吉尼亚写的《世间的每一个清晨》,说不上来就算输了,输了就得罚酒一杯。 
  还是安静记忆力好,都说得上来,万喜良就惨了,输的一塌糊涂。 
  这天,他们俩正为输赢较着劲呢,一片模糊不清的嘈杂声传来,跑出屋,见护士长正跟一个人吵吵,那个人肩膀挺宽,柴红脸膛,头像牛一样低垂着,任凭护士长说破大天来,一声不吭,一打听才知道,这是个山西来的庄稼汉子,闺女病了,欠了医院一屁股帐。 
  护士长本来是个得罪人的差事,上头催她,她就得追患者。幸好,他们俩的医药费早交了,也就用不着护士长来跟他们费口舌。尤其是万喜良不但交了医药费,而且还多交了,估计到他死也花不完。 
  说来挺有意思,几年前,他的一个朋友最落魄的时候,万喜良拿出十万块钱,让朋友做个小本生意,打个翻身仗什么的,从来就没想过再要,都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要什么要!没想,那哥们儿开了家木器行,真出息了,成了个财主,找到他,非要加倍偿还不可,万喜良死活不要,那哥们儿干脆把钱给了医院,算做他的住院费了。 
  那个庄稼汉子很是难为情,一再说闺女病了好几年了,走京下卫,去了不少医院,早把积蓄花光了,只有等到大秋,庄稼收上来,才能有钱。护士长无奈地说医院有制度,这个那个的说了一大堆。庄稼汉子没词了,只能搓着手干着急。旁边有人说情,护士长说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这时候,安静挺身而出,质问护士长你总不能把病人赶到大街上去吧?一句话就把护士长问哑了,安静抓住这一相对平静的时机,胸有成竹地说缓几天行不行,我保证,不出一个礼拜就把住院费都给你交上! 
  回到屋里,万喜良问她你有什么办法?安静哭丧着脸说我哪来的办法,都是话赶话脱口而出的。万喜良苦笑不得,戳着她的脑门说你呀你,真是个惹祸精。安静摇曳着他的胳膊,说求求你了,你给我想出个办法来好不好?万喜良挠挠头皮,说急什么呀,你容我想想啊! 
  两个人耷拉着脑袋寻思了半天。突然,安静一拍脑门,说有了,我们在病友中间搞一次募捐行动,人人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我想不会有人反对吧。万喜良将她的提议一票否决了,说恐怕有这个心,没这个力,大家都是病人,都需要打针吃药,哪还有能力帮助别人? 
  两个人又耷拉着脑袋寻思半天,这回计上心来的是万喜良,他说我有一个一石二鸟的绝妙创意。说着,就爬到铺底下的旅行袋里翻腾,安静问他找什么,他说找通讯录。 
  他有一个好朋友是报社的记者,白白的,胖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特像日本翻译官。最大的特点就是看见明媚灿烂的妞儿就走不动道。万喜良要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把庄稼汉子的难处写成一篇报道,既帮了庄稼汉子,又助“日本翻译官”一臂之力,一定会在社会上引起反响。安静也觉得这个主意靠谱,还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推着他做了个三百六十度旋转,说行啊,想不到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你的脑袋转速不慢哪。万喜良就说一般一般。 
  记者来了,庄稼汉子几乎一言不发,总是忧心忡忡地蹲在一边抽旱烟袋,实在逼急了,就说一句穷人就不该得病,得不起呀。再就没话了。安静在一边就干生气,心说这个人真急人,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 
  倒是患病的女孩嘴巴好使,把家里的窘境说得催人泪下,说到家里把最后的一只羊也不得不卖掉的时候,呜呜地哭起来,记者一边拍照一边抹泪,拍出来的照片叫人一看怜爱之情就会油然而生。照片一登,立时引起轰动,报社的热线电话都快打爆了,捐钱的、捐物的,排成队,还有读者问病女孩的地址,要去探望她。安静高兴地说还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啊。万喜良说那是,要不当年干嘛搞互助组、合作社呢。 
  安静主动担当起募捐委员会执行委员,先把捐来的钱物登记造册,然后再转交给庄稼汉子一家。 
  住院费很快就凑够了,安静拿去交给护士长,护士长狠狠地把她夸了一通,什么助人为乐呀,什么大公无私呀,那一大堆褒义词差一点把她淹死。 
  半个月下来,把安静累得够戗,抓机会就让万喜良给她按摩,她说浑身上下的每个骨头节都疼。常常在他给她按摩的时候,她就睡着了。 
  一天,万喜良的记者朋友跑来找安静,一个劲说对不起,他们看安静忙前忙后的,还以为她是医院的工作人员呢,后来才知道,她也是病人,大家都挺感动的,想采访她一下,表扬表扬。安静赶紧拒绝了,说饶了我吧。记者又要万喜良给说说情,没等万喜良开口,安静就说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是怕我父母不知道咋的?万喜良没话了,记者也只好作罢。 
  就在那天,她让万喜良陪着到医院外面的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给远在美国的父母。她没说任何实质性内容,只是谈谈天,说说地,撒了撒娇,然后就挂了。挂掉电话之后,她才哭,哭得特委屈,万喜良把她抱在怀里,用手触摸她的脊梁抚慰着她,她说我现在特别想他们,想跟他们撒娇。 
  哭够了,她把眼泪在万喜良的肩膀头上擦擦干净,噗嗤又乐了。走出电话亭,她一扫小可怜的窝囊样,又清清爽爽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万喜良心里说,整个一变色龙,却不敢说出口,怕她掐他。她喜欢掐人。似乎,所有的女人都喜欢掐人。 
  万喜良在街上总是跟她保持一臂距离。 
  安静就不高兴,她愿意挽着他的胳膊招展过市,碰见熟人也不回避,还主动跟人家打招呼。她说怕什么,挽着胳膊又不有伤风化?万喜良说回到屋去再这么着,不好吗?想怎么挽就怎么挽。 
  安静狠狠瞪了他一眼,说男人真虚伪,开开门一脸的道貌岸然,关上门就是嬉皮笑脸,哪有女人来得率真,我警告你,在街上你不让我挽着你,在屋里我也不让你碰我。万喜良拗不过她,只好让她挽了。 
  现在的护士长已经跟安静成了好朋友,经常一起聊天,碰巧了,还下一盘棋什么的。安静总能把护士长杀得大败,护士长不是她的对手。她们下棋的时候,庄稼汉子就背着他的女儿在旁边看,她们邀请病女孩也来玩,她说她不会,她说她看着她们玩就挺开心的。 
  女孩走开的时候,安静说这女孩老是笑眯眯的,招人喜欢。护士长说我也喜欢她,说完,十分伤感地叹了一口气。 
  安静似乎从护士长的叹息背后听出些潜台词来,眼睛荧火似的闪了一下,问道怎么了,她的状况不好么?我看她最近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还为她高兴呢。 
  护士长说她的病情加重了,安静注意到护士长的眼睛黯淡下来,安静以为她所见过的死人太多了,早已没了恻隐之心,看来,不是。 
  安静问道病情加重到了什么程度,还能撑上一年吗?护士长默默地摇摇头。安静又问那么撑半年呢?护士长仍是摇头。 
  安静不禁打了个寒噤,仿佛沙漠地区的一股寒风吹打在她的身上,她不敢再问了。护士长把视线移到窗外的灌木丛中,一字一句地说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仍然端坐在柞树下面,像一尊石雕一样成了住院部的一道风景。万喜良总是好奇地从窗口窥视着她,下雨了,风把树叶吹得索索抖动,也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却不去管,任凭雨滴把她淋得精湿。 
  他和安静曾经试图接近她,跟她攀谈几句,可是她那古怪乖张而又充满敌意的目光令他们望而却步。 
  骗人,你们只会骗人!她突然冲他们声嘶力竭地喊道。 
  吓得他们俩掉头就跑。照料老女人的护士说你们用不着跑,她不会伤害你们的,她总是怕被伤害。安静惊魂未定地指了指脑瓜,说她这没毛病吧?护士说没毛病,清醒着呢。 
  万喜良说人家告诉我,她什么病都没有,是吗?护士声音低沉地说那是她刚住院的时候。显然她是怕那老女人听见。万喜良又说那么现在呢?护士说没有一个器官没毛病。 
  安静说真是难以想象,我要是病这么久,不知会怎样。万喜良接过话茬说你不知你会怎样,我却知道我会怎样,只有两种选择,不是跳楼,就是疯掉。 
  那位已经不太年轻的护士说我刚来这家医院的时候,她还没这么老,瓜子脸,大眼睛,梳了两条长长的大辫子,抿嘴时还有一对酒窝,可漂亮了——当然,那已经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岁月无情啊,他们俩感慨地说。 
  虽然已经是夏日炎炎了,安静却常常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冷,总要穿上一件秋衣才行,而且手也是冰凉,要不断地用嘴在手上哈气。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她并不是刚刚感觉到这点,早在她出现腹水的那时候起,这种感觉就产生了,更糟糕的是,她只要一平躺下就憋气,呼吸不畅,睡觉都成了问题,有时候,她不得不把枕头垫得高高的,坐着冲盹,稍不小心就会从病床上栽下来,掉在地上,磕得胳膊腿儿青一块紫一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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