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莳花记-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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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处黑暗之中,耳力自然比常人敏感一些。
不止是此时,之前的数次叩门,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与苟无患来时叩门的声音不同,苟无患虽年长,但身体健壮,敲门声也有力,“咚咚咚”地极好分辨。有时是苟无患身边的小厮决明敲门,决明性子有些急躁,敲门也是个急性子,狂风暴雨似的一阵猛拍,生怕人听不到似的。
但那个叩门声不同。
因为年小力弱,拍门之声便不如苟无患有力;因为心存忐忑,敲门频率便也不如决明那般急促。
每次总是先敲三声,第一声过后会一边敲一边叫着“有人么?”,得不到回应后再敲两声,之后便归于沉寂。
万安年老,耳力不如从前,只听得敲门之声,却不知敲门的是谁,也听不到那猫儿一般稚嫩的喊声。
他听得到,但每次万安请示时,他却永远只有一个回答。
不必理会。
一次两次三次……一再被无视,纵然再有毅力也该放弃了吧。
他这样想着。
但是没有。
叩门声每隔一天便会响起,仍旧是熟悉的频率和力度,仍旧是熟悉的前三声后两声,得不到回应后便归于沉寂。
只是喊却越来越弱了,似乎担心自己的做法会惹人厌烦,那喊声不再如最初时清脆响亮,而是多了丝迟疑。
旁人再多呵斥,也抵不过自己的一丝动摇,所以,再过不久就该放弃了吧?
他又这样想着。
但是,叩门声依旧风雨无阻地响起。
他每日生活规律,来到此处后更甚,除了苟无患偶尔拜访,所能言语者唯有万安一人。
寂寞是有些的,但却正是他所求,求仁得仁,不亦乐乎。
自有了那叩门声后,他的生活依旧如常,但是心底隐隐约约似乎埋下一道极细的丝线,平日无事,一听到那熟悉的叩门声便不由被轻轻牵动。
不疼,只是有些微微发痒。
仿佛春天杨絮漫天时,偶然落了一朵在面颊上。
从面颊,直落到心底。
☆、第3章 。14|
城堡之内的月季品种果然更加繁多,一路行来,襄荷已经看到不知多少在墙外看不到的品种。
但襄荷此时却有些心不在焉。
虽然襄荷将这里称呼为城堡,但其实这并不太恰当,因为相比真正的城堡,这里更加小巧玲珑,房屋也并不复杂。从大门到房屋的距离也并不算远,穿过一个圆形月季花坛中间的石子小径,便能直达房屋正厅。
因此襄荷很快便来到房屋前,也很快看到了厅内端坐在轮椅之上的人。
谢兰衣。
果然不出所料啊。
所谓的城堡主人,只能是谢氏后人或者是贺氏后人,而在看到万安的那一刻,过往的所有迷雾便霎时一清。
谢氏后人,谢兰衣。
她曾猜测他是哪个杏林世家子弟,又哪会料到,竟然是前朝皇族之后。
怪不得对伤人的统领又厌又忌,怪不得手持沉香令却只提出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也怪不得姿容人品出众却只有一老仆随行。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而前朝皇族这个身份,可比落地凤凰还不如。
时时刻刻要提防着新君的忌惮,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想要活得自在,更是难上加难。
城堡正厅宽广而华丽,高高的穹顶上雕刻着繁复的玫瑰花叶,因为年代久远室内颜色有些暗沉,但通透的玻璃窗让阳光肆无忌惮地落进来,给那些暗沉的颜色蒙上如金如玉的柔光,室内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沉静而古旧的温暖。
谢兰衣坐在轮椅上,面上蒙着白绫,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在他白皙的脸颊,身后是雕镂着西式图案的长桌,高高的玫瑰花样式的烛台,以及挂着华丽壁毯的墙壁。他穿着灰色罩衫,长发束起,明明是与城堡风格截然相反的中式装束,却奇异地与周遭融为一体,毫无违和感。
他眼上蒙着白绫,襄荷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没来由的,她只觉得此时他的目光定然如这沉静的古堡。
万安不知何时悄悄退下,偌大的室内只剩一坐一站的两人。
襄荷从不觉得自己是好色之人,或者起码不是好男色之人,因为以她非人类的审美,以往从未有哪个男性让她感觉赏心悦目。
唯一的例外便是谢兰衣。
难得的,她的审美终于与正常人接轨了一次。
不见时也不如何想念,再见时才发觉满心欢喜。
只是想起方方得知的他的身世,那欢喜便生生地被什么按了下去,让一贯爱笑的她此时有些笑不出来。
只能愣愣地注视着他。
谢兰衣却先开口了。
“坐。”
他指着自己旁边的一把太师椅道。
襄荷便乖乖地走上前。太师椅太高,她又矮小,因此只能扶着扶手爬上去,坐上去后,两条腿还悬空着触不到地面,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她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并拢双腿,压住裙角,努力做出一副端庄的样子来。
等做出这些后才猛然想起:谢兰衣根本看不到。
双腿毫无凭依地并久了也会累,因此想起谢兰衣看不到的事后,襄荷又悄悄将并拢的双腿松开,以最自然最舒服的姿势任其垂下。
终于坐舒服了,襄荷才抬头继续看他。
却见他微微侧着头,将面孔正对着她。
——好像在注视着她似的。
真是想多了。襄荷率先摇摇头,摇去脑海中不靠谱的念头。
“原来你住这里啊,”她赶紧起了个话头,“我还以为你是来书院做客呢。”
谢兰衣点了点头:“嗯。”
襄荷又道:“那以后都住在这里么?不走了么?”
谢兰衣道:“若无意外,便不会走。”
若无意外,便不会走。
不会走。
襄荷心里蓦地涌起一阵喜悦,这喜悦甚至让她忽略掉了那个前提条件,她高兴地道:“太好了,那以后就可以天天见到你了!”
话一出口,她便捂住了嘴。
这样是不是显得太不矜持了?
可马上她又松开手。
管他呢,不矜持又怎样。
她喜欢见到他,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谢兰衣却似乎愣了一下,虽然面色依旧毫无变化,声音却有了一丝波动,似乎是疑惑:“为何要——日日见我?”
襄荷被他问住,也愣了一下,既是因为没料想他会问地那样直白,也是因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但是很快,理清思路后,她肯定地、笑眯眯地道:“当然是因为喜欢见到你啊。”
“为何喜欢?”
“因为你长得好看。”襄荷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立刻迅雷不及掩耳地捂上了嘴,且仗着谢兰衣看不见,这次不止捂嘴,连脸都捂上了,要是地面上有条缝,她肯定也得团成一团缩进去。
虽然是实话,但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好像总有点羞耻呢……
等了半晌,却没有预想中的反应。
手指头悄悄露出条缝儿。
谢兰衣依旧维持着面对她的姿势,沉稳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波动,无喜无怒,真真个白玉菩萨。
襄荷舒了一口气,腰杆一挺,捂着脸的手也若无其事地放下来,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然后她便见谢兰衣缓缓点了点头:“这倒的确如此。”
襄荷风中凌乱了。
神马叫的确如此?他的确长得好看?
虽然这的确是大实话,但是,有这么夸自己的嘛?!
襄荷正凌乱着,谢兰衣很快又补上一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必为此感到羞耻。”
“谁羞耻啦!”,襄荷差点从高高的太师椅上跳下来。
谢兰衣默默地用蒙了白绫的脸对着她。
好吧,她的确是觉得羞耻啦……但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不是看不见么!
谢兰衣却又问起了她:“为何叩门?”
襄荷那一丁点儿愤怒立即烟消云散,乖乖将身子缩回太师椅,小声道:“我很喜欢花草。”
谢兰衣颔首。
“无意中看到这座园子,园子里有很多外面没有的花。”
没有回应。
“想讨一些回去种。”
“哦……”他轻轻哦了一声。
襄荷忙补充道:“买也可以的,我不要成株,只要几根枝条就行了。”旋即想起谢兰衣随手给的那颗卖了一百两的珍珠,心知他不缺钱,便又弱弱地道:“我知道你不缺钱……”
“的确不缺。”谢兰衣又说了句。
“那你缺什么,我给你找!”襄荷顺着话锋接下去。
谢兰衣脸部朝向厅外的花园,仿佛思索了片刻,才道:“缺人。”
襄荷也顺着他的动作看向厅外,再听他那话,转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偌大的一个园子,却没半个人影。从大门到厅堂这短短的一截路上,万安曾与她简单交谈,她从中得知,这玫瑰园中如今只有谢兰衣与万安两人居住,平日衣食起居几乎都要靠自己。
一些打扫和采购菜蔬等粗重活计有书院的仆役来做,但谢兰衣不喜人多,也未另买仆役,因此平日一些杂活都是万安来做,至于穿衣等自己能够完成的小事,谢兰衣从不假于人手,都是自己来做。
万安说的轻松,但他毕竟年纪已长,照顾这么大个园子和谢兰衣,想必不会多轻松。
所以……这是要她来当小丫头么?
“我没学过怎么服侍人……”襄荷讷讷地说道。
以工换花,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具体如何还要细商,再说,她还真不会服侍人。她从抱香那里听过,大户人家的仆役规矩一堆一堆的,绝不是只要会干活就行了。
“不用服侍。”谢兰衣却摇了摇头
说罢忽然摇动轮椅,向大厅右侧的驶去。
襄荷忙跟上。
驶过一条洒满阳光的走廊,谢兰衣在一扇门前停下,推开门,缓缓驶了进去。
襄荷站在后面,不由先探了探头。
竟是一间书房。
四面的墙壁都是书架,只是此时上面空落落的,连一面都未放满。
谢兰衣指着书房中唯一一把椅子道:“坐。”
襄荷看了眼,嘴角不由抽了抽。
又是高高的太师椅。
待有些狼狈地爬上太师椅后,便见谢兰衣从唯一有书的那面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递给她道:“念。”
襄荷疑惑地看了一眼,是《墨子》。
她有些疑问,但却乖乖地没有问,而是翻开了书,翻到备城门篇,照他所说,轻声念了起来。
“……凡守围城之法,厚以高;壕池深以广;楼撕揗,守备缮利;薪食足以支三月以上……”
白绫之下,谢兰衣闭上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四处寂静无声,唯有女童稚嫩的读书声起起落落。那声音不似他那的嗓子那般因被熏坏而沙哑,也不似万安因被去势且年老而尖利怪异。这个声音稚嫩、清晰,仿佛初春融化的冰河之水,带着一股子清冽的锐气,淙淙地流过山间乱石草木。
果然好听许多啊。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襄荷目光凝注在书页上,却没注意到他的表情。书房很安静,除了她的读书声便是翻书声,谢兰衣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已经睡着。既然他不叫停,襄荷便一直读了下去,直读地玻璃窗外霞光一片火红,大片大片绚丽的色彩投射进书房,落在谢兰衣背对着夕阳的身上,落在她的脸上手上。
翻页间隙,她抬头看那夕阳,看被夕阳笼罩的谢兰衣,脑海中忽地涌出前世在网上被用烂的一句话: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第3章 。14|家
襄荷在晚饭时分才离去。
万安热情地挽留她一起用饭,不过被她婉拒了,带着剪下的几根月季枝条,也没去书院的饭厅吃饭,而是直奔试验田,将月季扦插上才回了女院。
从此以后,襄荷的课余时间除了泡藏书阁和试验田,便几乎全泡在玫瑰园。
谢兰衣让她做的事很简单,就是为他念书。
相比襄荷原本想的做丫头什么的,这个活计简直太轻松,而且相比她折取的月季枝条的价值,每日抽出些时间为谢兰衣念书完全不算什么。毕竟那些月季品种都是外界不曾有过的,如果交给赵寅年好好运作一番,就算炒不到牡丹那样的价格,却也绝对价值不菲,而谢兰衣说了,玫瑰园的月季枝条随便她剪。
但襄荷却只剪了几种,主要是她那试验田太小种不下,她便想等到休沐日时将玫瑰园的月季大修剪一番,剪下的枝条便带回家中,也算废物利用了。
看得出来,玫瑰园里的月季以前是有人修剪的,修剪之人应该就是那些培育出这些月季的谢氏家仆,但如今谢氏家仆俱已殁,玫瑰园便没了打理的人,月季便开始疯长起来。这样虽然现在看着还好,但许多死枝和不开花的哑枝多了,总归达不到最好的状态。
第二日,襄荷带了修剪的工具,下课后便直奔玫瑰园。
还是昨日的书房,但书架上的藏书却多了一些,除了一些崭新的、看上去像是刚从书坊买回来的,还有许多有着鹤望书院藏书阁标识的书籍。
想起昨日在城堡门口看到的那一幕,襄荷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藏书阁的书籍不能外借,但这是针对襄荷这样刚入学的学子的,诸位山长们乃至高年级的学子,在藏书阁都是有一定特权的,许多不对新入学学子开放的珍本古籍,山长们则可以随意翻查借阅,只是视珍稀程度各有规定罢了。
苟无患是一院之长,自然可以借书。
而苟无患与谢兰衣相交的原因,自然是因为谢兰衣的医术。襄荷大致扫了一下,书架上的书的确以医书为主,但新增的那些带着书院标识的,却大多是墨家或者其他杂书,襄荷还在其中看到一本兵书。
谢兰衣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她。
襄荷接过书,正要爬太师椅,左右一瞅,却发现太师椅已经不见了,书房中多了一只小凳子。
那凳子很矮,尺寸也不是正常成年人能坐下的,凳面没有上漆,清楚地现出原木的纹理,但打磨地很光滑,没有一点毛刺。
上面没有任何装饰的花纹等物,与城堡里的其他家具截然不同,再加上还未上漆的凳面,显然是新做的。
这样小的凳子,谢兰衣和万安自然用不着,只能是为她准备的。
从昨日离开到现在,也不过强强一日的功夫,显然是昨日她离开后就让木匠赶制了。谢兰衣看不到她爬太师椅的窘状,自然只能是万安安排的。
“多谢万爷爷。”襄荷笑着朝一旁的万安道。
万安正在沏茶,碧绿的茶叶在白瓷杯里自由舒展,杯上腾起飘渺的白色水汽,使得阳光充足的室内多了丝温暖。
听到襄荷的话,他疑惑地“嗯”了声。
襄荷正要再说,谢兰衣却已经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对襄荷道:“今日读这本。”
襄荷只好接过书,朝万安笑了笑便坐在凳子上,翻开书读起来。
将沏好的茶放在两人身前,万安看了看谢兰衣的神情,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悄悄退下,留给两人一室的静谧。
这一日又是天色将晚时才离去,离去时襄荷才忽然想起:谢兰衣怎么会知道从书架上抽的书是哪一本?
但很快她自己就找好了答案:也许他记熟了每本书在书架上摆放的位置吧。
如此每日去玫瑰园,与襄荷整日厮混的卜落葵很快便察觉到好友的异样。襄荷也并未想过隐瞒,因此卜落葵一问,她便悉数讲了。
卜落葵听了当即便要襄荷带着她去,襄荷不知谢兰衣是否愿意,因此便没有直接答应,问过谢兰衣,得到一个“无妨”的答案后才带着卜落葵去了。
重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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