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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地久-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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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手,忍不住笑起来,叶华活泼有趣,人人都喜欢他,但在工作上他办事扎实口角稳重,又深得领导器重,才二十六岁,大家都已经知道他前途不可限量。这次竞聘上岗,他的呼声和实力可说是最高的。

不过叶华喜欢何真知这件事着实令我头疼。我对何真知说:“我一向主张工作和生活分开,可是因为工作我认识你,又因为工作叶华喜欢你,我怎么分得开,可真是糊涂了。”何真知笑:“叶华还小,很快就没影子了。”我说:“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啊。”何真知笑了笑,眼神有点恍惚。我闭上嘴,何真知一定有她的故事,我不想探问,距离,我早就明白,没有距离就没有朋友。

何真知问我:“罗见怎么样?”

我笑:“他又打架,跟他说几百次都没有用,说出来要谢谢你的烟,其实那些烟拿进去他自己也吸不到几根。”笑着有些难过,转头看窗外,又收回目光:“何真知,有时候想想,真失败。”

何真知看住我:“只要在你心中,罗见是你最好的弟弟,其他的,你根本不必理会,世界上最重要的不过就是那几样东西,什么都想要,不可能。”我苦笑了笑:“罗见有今天,我功不可没。”她也笑:“可是我看到的是你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在一个不错的事业单位做事,拿一份稳定的薪水,供着一套漂亮的好房子,兼职收租婆。”

最后一句令我再苦恼也笑出来:“何真知!”她脆脆应一声:“来,看我收到的礼物。”我笑:“不是送礼物给我的吗?”她回首一笑:“这份礼物你可不稀罕。”她取出一个大袋子,哗哗倒出来,我一看,是全套的户外设备,十分精致厚实,标签上全是英文,拿起一件冲锋衣,针脚细致精美,不用问就知道价值不菲。何真知喜欢户外活动众所皆知,她自己的设备也非同小可,不过比起这一套却还是差了不少。

我说:“咦,这是什么礼物?生日?你似乎明年才贵庚三十,二十九岁又早已过去。”

何真知眨眨眼:“三十生日哪有人送重礼,是我谎报了年龄。”

我大惊:“你冒充二八少女?”

她无可奈何:“我皮相不老,莫可奈何。”

我嘿嘿笑:“估计是月色朦胧,灯光黯淡,化妆到位,再加上醇酒醉人。”

她瞪着眼睛:“谁说的?是我一手拿着棍棒一手举着菜刀,双管齐下才得来的——礼物。”

失敬失敬,我笑倒在沙发上。笑完了她递给我一盒茶叶:“是上好的碧螺春,你这人有时小资,想必喜欢。”我又笑:“好好的送礼物给我都要损几句,我倒是真相信你索礼物的方式。”她正要修理我,手机倒响了,我仔细看着几个精致的水壶和小药盒,啧啧连声,她向我挥挥手,对着手机说:“好,没关系,你那边安排妥当再过来好了,没关系。”合上手机,我睁大眼看她,她笑吟吟,不语,我继续瞪着她,她仍然狡黠地笑,然后我狂呼一声:“天哪,可怜的叶华彻底没戏。”

我并不是真的这么关心叶华,这么多年来,我关心的不过是自己。有人说得很对,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就不可能让别人爱自己。我并不是一个聪明人,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一点。

回到家中,当我听到陆鹏的留言时,好象有很多东西呼的一下窜上心头,拼命压下去,才听到陆鹏最后几句话:“……前几天我忘了给你回电话,你听到留言也不用打过来了,我在内蒙大草原,收不到。不过再过两个月我会回家乡住很长时间,陪我奶奶,到时候再说。”

我看着窗外,啊,陆鹏要回来了,他走了十六年,间中虽然回来过,不过是一两天,可是这回他说要回来长住了。

十六年前他走的时候,我们都才是韶华少年,唇红齿白,天真灿烂,可是现在,我和夏为春已经是满心疮痍,一身伤痕,也许陆鹏仍然是以前的爽朗阳光,可是只会越发衬得我们不堪目睹。

我打开电脑,打开OE,慢慢输进一行字:“鹏,要回来了。他,终于要回来了。”看着它发送出去,再写几个字:“我不知道他回来之后,我在他面前,还是不是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那个在我心中一直如同兄长一般可以让我无拘无忌的陆鹏。

我仿佛听到自己细细尖尖的声音在叫:“奶奶——,有个黑小子进来了,奶奶——”奶奶三脚并作两步走出来,一看就笑吟吟地说:“哎呀是小鹏,快来快来。”一边马上回屋去拿西瓜,我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吃葡萄,两只眼睛防备地盯着他,他极黑、高且瘦,眼睛极亮,笑嘻嘻同我做个鬼脸,我扁扁嘴,丑怪。他于是说:“你叫罗一一。罚抄写的时候一定很好写。”本来不想理他,想想又说:“你才罚抄写,再说我们老师不罚抄名字。”他蹲在我面前:“真的不罚抄名字?那太好了,我叫陆鹏,我们以后是同班同学。”我不理他,可是他的笑容真好,我又忍不住问:“是大鹏鸟的鹏吗?很多笔划。”他点头:“就是的,所以我最怕罚抄写。”

我笑起来:“你读书很没用吗?”他又做个鬼脸:“我可不喜欢读书了。”

奶奶走出来,笑着说:“啊哟,你们这就认识了。一一,小鹏是——”我拍着手说:“我知道了,是陆奶奶的孙子,从新疆回来读书,比我大两岁,和我同班。”奶奶宠怜地看着我:“嗯,一一真聪明,以后小鹏是哥哥,要听哥哥的话。”我看看他:“我才不听。”陆鹏笑嘻嘻:“那我听你的话好了。”我说:“我都不听你的话,你为什么要听我的话?”陆鹏拉着我的手:“因为你是妹妹啊。”我有点高兴,就说:“我还有个弟弟叫罗见,不过你不许听他的话。”他连连点头:“好,我就听你一个人的。”我同他诉苦:“罗见是我叔叔的儿子,可坏了,老是欺负我。以后你要帮我。”奶奶在一边看,笑着说:“好啦好啦,两个人都过来吃西瓜。”

那年我刚要上小学二年级,奶奶的好朋友陆奶奶的孙子陆鹏转学到我班上,当时转学到班上的同学有两个,另一个是夏为春。

我永远都记得夏为春和陆鹏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朝阳从教室的大窗户照进来,照在两个穿白衬衫的小少年脸上、身上,一个高瘦且黑,一个矮瘦却白,但一样有一股飞扬的神采,隐隐的骄傲。

夏为春,多了一份极惊人的英俊,凌越众人,过目难忘。自小而大,我以后再也没见过比他更英俊的人。

他成为我的同桌。

我同陆鹏抱怨:“我要跟你同桌。”陆鹏说:“夏为春不好吗?”我说:“总是有女同学站在桌子前面跟他说话,我每次都要等好一会儿才可以坐到自己位子上。”我坐在靠墙的位子,必须经过夏为春的位子才能进去,可是找夏为春说话的女同学挡在那里,非得到上课铃声响了才走开。陆鹏劝我:“可是一一,你不是要入少先队了吗?如果因为这样要换位子,老师会不高兴的。”我叹口气:“我知道,我只是说说。”

知道是真的,说说那可不只是说说,我对夏为春可不客气,桌子上划了三八线,胳膊肘下压了圆规,圆规尖头对住三八线,夏为春一不小心就撞到圆规针尖上,时时听到他倒吸一口气,怒目相视。我肚子里可痛快了,表面上半眼都不看过去。本来还怕夏为春告状,可是夏为春十分硬气,到后来不小心被扎了也只是吸一口气,连怒目都没有了。再后来他一下课便跑到教室外面,直到上课才坐回位子。

而那个时候,刚开始是因为同为转学生,后来因为性格相投,陆鹏和夏为春成了最好的朋友。

小学五年,我们是著名的三人行。

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快活的日子,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过那样真正的纯粹的快乐,或者,永不再有。

月色慢慢地淡去,天际开始有亮光,我怔怔地望着窗外,意识到自己一夜未睡。

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天是周末,我不需要去看罗见,可是很早便起了床,洗刷完打开门正看到程天恩轻手轻脚地用微波炉煮牛奶,她看到我咦了一声:“这么早,一一姐。”我看了看她的面包问:“你不煎蛋?”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头:“我忘了买鸡蛋了。”我打开壁橱,说:“这里有。”

程天恩高兴地说:“谢谢一一姐,我给你煎两个好吗?”我顿了顿:“不用了,我出去吃。”在门口穿鞋子时不经意抬头看到程天恩有点发怔的神色,有点抱歉地笑了笑:“谢谢你程天恩,不过我要去一位朋友家陪她吃早饭。”她才如释重负,我倒是怔了怔,我给她的印象这么严肃么?真是糟糕。

可是顾不了太多,打了车直奔东边老城区,从一条老弄堂转进去,弄堂的前后已经都是高楼,但后进仍然有几十间拥有大院的老青瓦房,数进去第九间,红漆铁门已经剥落了好些,门轴却仍然灵活,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院子里几个人抬起头来,一个阿姨便笑着唤:“陆奶奶,你家囡囡来了。”

我不禁微笑,是,我还是陆奶奶的囡囡。笑着招呼熟识的他们,一边推开当中的门,敞亮清洁的厅子里,陆奶奶正弯着腰在捞粥,抬头看着我:“囡囡来吃早饭。”我走过去把手中的油条放在桌上,拿过她手里的勺子,赶她坐到籐椅上,先捞出三个带壳白煮蛋放在空碗里,冲点自来水在里面,先放着,再取一个空碗,倒点酱酒,然后把白煮蛋从自来水里取出来,快手快脚剥好放到酱油碗里夹碎,再盛两碗白粥,笑嘻嘻说:“吃饭罗。”

陆奶奶也笑嘻嘻说:“吃饭罗。”两人哈哈地笑。

等到陆奶奶吃完最后一口,酱油碗里的鸡蛋还剩一小半,我再舀点白粥进去和匀了,呼啦啦吃完,最后用自来水冲净碗筷。陆奶奶指指我的嘴,我伸出舌头在嘴唇周围转一个圈,做个鬼脸,陆奶奶便开心地笑起来。

然后我们就去后院晒太阳。

陆奶奶坐在圈椅里,我坐在矮矮的小椅子上,靠着陆奶奶的腿。陆奶奶熨贴的、半旧而洁净的衣裳轻轻贴在我的脸上,她的手边放着一本线装书,这个时候不看,却一定是在看着我和院子里的花,慈祥而优雅。

温暖而放松的坐在太阳底下。每隔两个星期,我一定要到这里陪陆奶奶吃早饭,这么多年来,这始终是我觉得最好吃的一顿饭。

太阳慢慢移到我脸上,我唔一声,转过脸压到陆奶奶腿上,陆奶奶的身上全无老人的气味,洗衣皂的味道清新而洁净。陆奶奶拍拍我的头,含笑说:“懒囡囡没睡醒?”我懒懒地说:“才不是,人家老了,晒太阳会出雀斑皱纹的。”陆奶奶噢了好长一声,可以想见她点着头的样子:“是这样啊。”

我笑出来,仰起头看她:“可是太阳晒到脸上是不好嘛。陆奶奶,我听陆鹏说他要回来了?”

陆奶奶笑:“那个野小子,忽然说要回来陪我,唉,管他呢,回来看看我就够啦。难道还要小孩子们都守在身边不成?”

我喃喃地说:“可是陆奶奶,你不想陆鹏吗?”

陆奶奶叹一口气:“想啊,怎么不想。我还想陆鹏的爸爸,陆鹏的妈妈,可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啊,对不对?不过我还有囡囡在身边呢,一个囡囡就抵得过他们仨个了。”她笑着用手拉拉我的头发。

我伏下脸:“不对,囡囡是最不听话最坏的孩子,连十分之一个陆鹏也抵不上。”

陆奶奶扳起我的脸,非常非常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囡囡,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陆奶奶知道,你的奶奶也知道。”

奶奶也知道么?我望着天空,在心里轻轻地问,奶奶,你知道么?你还当我是好孩子么?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梦到过你?对不起啊奶奶,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现在已经是个乖孩子了,你原谅我罢。

我埋首陆奶奶膝上,泪水慢慢洇湿了陆奶奶的棉裤。

背仍然是暖的,阳光透过初春厚厚的毛衣暖暖包裹着我,我模模糊糊地想,任多少泪水也会被这阳光慢慢晒干,但那个泪迹如果不马上洗去,总会泱黄了那一块布,再也退不去。许多的事情就象这一块块泪迹,斑斑驳驳,错错落落。我抬起头,陆奶奶微微眯着眼,低着头,陆奶奶究竟也是老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有粗大的筋脉突出,纵横交错,深色的老人斑遍布。陆鹏,你也知道陆奶奶老了,所以才说要回来陪奶奶是吧,可是我的奶奶,我再也陪不了她。

我轻轻站起来,陆奶奶一惊,抬起头,笑着:“囡囡要走了?”我点头,说:“陆奶奶,我下次再来。”陆奶奶笑,点头,摸一下我的手:“乖囡囡,笑一个,陆奶奶喜欢看到囡囡笑的样子。”

我于是笑,看到她的白发,忽然说:“陆奶奶,我去拿梳子帮你梳头。”

陆奶奶很高兴,我从梳妆匣里取出梳子,站在她身后拆开她的头发,慢慢轻轻地梳顺,一遍一遍地梳,陆奶奶的头发还是不少,白色的柔顺地归到脑后,刚刚可以梳一个小小的髻,陆奶奶满足地叹气:“囡囡的手最巧,我最喜欢让囡囡梳头。”我微笑,这个是真的,我双手绵软有肉,手势轻巧,以前奶奶也最喜欢让我梳头,她总嫌姑姑婶婶梳得不舒服,可是以前,我不肯帮奶奶梳头,总是不耐烦。奶奶最享受的时候也不过是我站在奶奶身后帮她一遍遍慢慢梳头,罗见坐在奶奶面前说说笑笑地帮她洗脚,可是,罗见隔几天便高高兴兴帮奶奶洗脚,我却是隔好几个月才帮奶奶梳一次头。

甚至,甚至奶奶临终的头发,也不是我梳的。我看到婶婶梳的头发从奶奶帽沿散了几缕下来,去拿梳子,姑姑说:不能再动了,奶奶身体已经僵掉,你再去动奶奶,颈骨会折断,算了。我惘然地看着床上的奶奶,奶奶微张着嘴,含着一小块银子,好象在说:一一,你听话啊。手中的梳子扑的掉到地上,身边所有人的哭泣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却怎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忽然婶婶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这人铁石心肠,跟她妈妈一模一样!”然后是啪清脆一声,罗见低声吼:“你闭嘴!”尖叫声响起来,夹着姑姑和二叔的怒骂和劝解,我听着听着,望着奶奶,在心里轻轻地问她:奶奶,我是不是真的和我妈妈一模一样?

奶奶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理我。

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再也不理我。

我慢慢地梳拢陆奶奶的白发,握在左手,右手顺着发势圈上两圈,再用发网紧紧扣上,边上别几颗夹子,看了看,手指抿了抿发脚,放好梳子,拿了镜子给陆奶奶看。陆奶奶笑着笑着,说:“丫头和小子就是不一样,囡囡这个丫头又是数一数二的不一样。”

我说:“我走了啊,陆奶奶保重身体。”关上门,我走到阳光晒不到的楼边慢慢地走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不喜欢走在太阳底下。阳光那么刺目,浑身燥热难当,我愿意隔着那条分界线在阴地里淡淡看着阳光在身边飞舞。除了陪陆奶奶晒太阳的时候。

可是陆奶奶真的很老了,我不知道还能陪她晒几回太阳,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章

叶华把两份档案放到我面前,说:“这两个公司归我们。”我头也不抬地笑:“好大的口气,我们几时发了大财?”他右手虚击一拳:“我还没放在眼里呢。”

了不起。我笑盈盈支着下巴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青春真好啊。”他一下子转身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罗一一,罗奶奶?”我哈一声,抓起笔就扔过去,他轻轻巧巧地侧身接住,抱怨:“女人!”我理直气壮:“对于女人来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理所当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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