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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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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代表白天的开始,因为你是屠夫。”仲雪的关节在蠕动,脊椎在熔化,他快晕过去了,但那力度又保证他能清醒地承受痛楚,“不要睡过头,我只打盹一刻钟,你们就把我三十年努力付诸东流,白白烧掉的船队,矿山拱手相送!”这个巨人反转铁剑凑近火把,烧红的剑柄在仲雪背上烙出一长条,仲雪恐怖地大喊,能闻见自己的皮肉焦味……才意识到他也会遭受酷刑,不再有等级制度,不再有外交豁免,不再有“刑不上大夫”:“不,你要做什么?”
“这本来是送给乌滴子的,他搅乱了会稽山两边的床单。”石泄用滚烫的剑柄分开他的双腿……加诸他人的恶行,终将返回自身,这就是宇宙的平衡法则,“你不必如此,你这样做了,夫镡就失去和吴国对话的人。”我就永远失去生而为人的资格——夏履桥上,仲雪并不害怕,而是愤怒。猪龙婆带来的是困惑,面对石泄,却是灌注每一个毛孔真真切切的恐惧。
“你?”石泄蔑视地说,“我一直在外奔波,没时间管教那些男孩,回到国内,却面对一群绒毛小鸡。你的朋友,稻秋他们只会看你误入歧途,有一天你平躺山梁。被野狗吃光内脏,他们为你难过,在你的坟头洒酒,然后去拜访你喜欢的女囡。而你的狸首是一个道德洁癖狂,遵循一些僵死教条。今天我要好好熨平——”因为仲雪是和狸首一起隶属大禹陵,就必须承担他人对狸首的恨意,这就是大护法的代价。
“我只是想找出那个凶手!”仲雪喊。
石泄说反正你们都一样,只有死掉的吴国佬才是好吴国佬。仲雪总是被归类,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原罪。“如果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自杀,你可以尽情侮辱我的尸体。”他每颗松动的牙齿,都在发抖——
“你喊什么?你们扎在我背上的伤疤也在裂开呢。”石泄压倒性地从仲雪身上碾压过去,“你以为残杀一头鲸鱼,在几百年前就开辟的狭长山道上来回跑几趟就了解越国?……这阴虹的国度,遍布玄泉阴地与浓密阴林,天空阴晦不明。冬季阴凝冰坚,都城筑于山阴,竹楼阴窗紧闭。剑刃刻着阴文,取阴魅之地决斗,以‘禁咒之言’召唤阴兵鬼阵,就连神巫本人,也是出了名的无赖!”
天光渐亮,仲雪能清楚地看到伤口,剧痛变得更为真实可憎。
“你真是浪费我的人生,”石泄把半熄的火把戳到一边,拨正剑刃开始割他的脸,“我不杀人,只杀畜生。”
仲雪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一阵“点虫虫、虫虫飞”的暴杂童谣,石泄双眼被火把炭条横扫,痛号着踉跄,猪龙婆连筐带剑砸他个当头,两座肉山卷进恶斗……一双手接住仲雪,拖他穿过泥泞的水中杉树林,仲雪觉得他可以安静地死去了,石泄等于杀死了他一次。
灰色曙光在篦子般的杉叶间忽明忽灭,仲雪的视野变得低矮宽广,对,死后我愿变成猎犬、变成狼……两个乌滴子和雪堰走过秋叶纷繁的长廊,泥土的潮湿轻触胡须,他作为一个乌滴子睁开双眼,看到另一个乌滴子问雪堰:“你到诸暨来,想要什么?”“你。”“比喜欢我姐姐更喜欢。”“更喜欢。”“比喜欢你的私生子更喜欢。”“更喜欢。”乌滴子脱掉衣服,每一件,对雪堰摊开手:“来吧。然后滚出我们的生活,我父亲的、我姐姐的、我外甥的,永远。”就在那一株鹅掌楸下。他们下坠,以时速一百一十二里的速度摩擦碎石草根,每寸皮肤都在焦灼。青狼把下巴伏在前爪上,聆听着它无法听懂的喃语,“你一直在寻找一个类似‘父兄’的榜样,可惜这个角色不属于我……”安然入梦……仲雪再次睁开眼,芦苇荡边的王舆撕碎了束缚它的地面,一举扑上雄鹿后背,压制它、侵占它、降服它,这是父亲的梦。雄鹿静卧,微微颤抖,承受车轮的攻击……仲雪第三次睁开眼,感受乌滴子起伏的胸膛,他的呼吸。他的体味,所有恃强凌弱的叹息,他挂在乌滴子肩上,像蜕下的蛇皮,仲雪发觉乌滴子在发烧。
“我不能扛你太久,有个药司警告我不能用力过度……”乌滴子把他带离了地狱。
“越国难道是被药司统治的吗?”
“的确是……”乌滴子手指轻拂仲雪割裂的嘴唇,就像幼童舔舐友伴的伤口……仲雪想想告诉他突破一重重梦的感同身受,告诉他慑于公侯伯子男层层品阶的屈辱,却只说了一句“他为你准备了烙刑,你也身处危险之中。”
石泄想搞掉他,乌滴子早就心知肚明。大船头在外奔波,无法时时见到夫镡,对自身地位甚为忧虑,他认为乌滴子是腐化与削弱主上的毒菌,所谓“臣妾之道、嬖幸小人”的俗套。
“石泄大概六十岁,他是夫镡的前辈。”十五年前楚吴越三国在舒鸠会盟,大斋宫慷慨派她的军队北上三个月,夫镡那时鲜嫩得像一株茭白。石泄是夫镡这座耗费三十载搭建而成的大厦主梁,像父亲呵护他的独生子,毕生只为扩张夫镡的势力作战,这一群参加过邲之战的老兵,几十年来在楚国的舟师、登城队出没,直到晋楚签署停战协议,才渐渐沉寂。
乌滴子是和石泄一样的清道夫,只是走了不同的路。在平水家,仲雪就注意到他的变化,从句乘山水门初次见面到此刻。他已变成一个完整的男人,肩膀更为宽阔,有力的肌肉,腹股沟的轮廓……而仲雪的成长微乎其微,他那悬而未决的孩子气……他整个被石泄撕碎了,从内心到外套,乌滴子脱下鲨鱼皮软甲送他。软甲保留着体温,就像穿上乌滴子的皮肤,提醒他比梦境更湿软的真实,他仍是那个端庄的年轻贵族,并不是在梦中蹂躏一头雄鹿的狂徒。
“你还有哪里可去?”乌滴子问。
“你知道我怎么来的越国——”父亲的爵号家产全归兄长,把船留给仲雪,长兄说“谁愿意登上那艘船,也允许跟你走。”没有人愿与他浪迹天涯,仲雪装上了他的狗,一路向南。
乌滴子笑起来,“我父亲也送我一艘船,我划着它到了诸暨。”他第一次说起私人片段,此前,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在夫镡身边占据一个位子,无动于衷地拨弄耳边的玉坠,听着辩士泡沫飞溅地评述盟主霸业。
猪龙婆的歌声渐渐近了,“点虫虫,虫虫飞……”乌滴子也轻哼,“飞到乡里,吃蒲糯米。”近乎被裁碎的猪龙婆吃吃笑,他的身影像一件披风围绕乌滴子。海麒麟利用猪龙婆的领地意识,让他无形中成为唱卖场的大杀器,他却对乌滴子表现出驯服和友善,只因一首他才懂得应对的儿歌……
晨光溢满泽塘,衰败的枯荷一一低垂莲蓬,如铁锈的弯钩。仲雪努力克制想和乌滴子一起走的欲望,压制心底冷冰冰的恐惧,逃离这孤绝境地……他把外套扎到腰上:“如果我先遇见你,而不是阿堪,现在我恐怕就是夫镡的幕僚,但现在——我仍站在夫镡对面的山上。”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二节 梦五夜
从没见过海的蠢物才以为海景无与伦比。对吴越人来说,海首先是垃圾场;其次是恶魔的卧房。所以海神庙建在海中,讨好或镇服海妖,渔民打渔则是从海妖口中夺食。
仲雪很难入睡,一睡着又被颠三倒四的梦欺凌,他在吴都蛇门外等待了一个月。才凑上督办木材的小吏,找了半是海盗半是商贩的东夷水手,南下句章港。遣散了水手,步行入山,他牙疼,在紫藤花下遇见一个不堪重用之徒……恍然一梦!木运督工帮他看船,喝酒时抱怨手下十五人,一下死了七个!夫镡从北方归港的船队,带来了鼠疫,他们把病人送上小船,定时送吃送喝,还是死掉了。句章人很狂野,下一次出海不知是否有命回来,乐于吃光用光,他们强行烧光了夫镡的船……他醉得没有听清,对照石泄焚毁的船队,以及元绪工人也提及的矿山,恰如礌石撞开他隐匿最深的心门。
两个时辰后洗好身体,仲雪清点手头物品:一支鹿角,一枚雪堰的箭头,一柄石泄的铁剑。他把外套撕成均等长条,回环缠绕剑柄,抠掉黏在剑首的焦皮,清除耗费力气的杂念,把挫败感凝聚在缄默之中……阳光抽打在他身上,就像一支棒槌。
一群哞哞叫的牛遮蔽路面,是赶去大禹陵的牛群,三百头牛在九天内宰杀。牛血将被涂上额头,淋到鲸鱼骨上,祈求灵牛驮着亲人的亡魂飞往越国在天庭对应的星辰。歪戴獬豸面具的男人骑着披挂流苏彩毯的五花牛,四条小腿以下都是纯白色的,同样白色的牛屁股后跟一名瘦小的牛奴。专心致志地用长柄篾扇驱赶牛虻,男人见仲雪穿过牛群,不禁拿旌节阻住去路,揶揄地问:“大护法要巡视何方?”
“回我的船上去。”如果这就是仲雪在越国的终点站,也没什么值得隐瞒。
“千林之战的败将们被狸首收编,设障拦截匪帮和奸细,偌怎么横穿一百多里关卡?”
“不见得比唱卖会更难脱身。”
“那些人既蠢又恶,倒容易对付。可怕的是聪明固执的人,在蛀空、拖垮这个国家。”男人的嗓音糙得像锉刀,示意仲雪,“偌头颈怎么了?”
“捕鲸划伤的。”旧疤新伤,血流齐下。
“呵,我以为偌……”男人做了一个自刎动作,“在我们这个时代,贵族与国王的自杀率可比他们的奴仆要高得多。”
懦夫自缢,勇者自刎。仲雪想起阿堪的自刭,心如刀割。
男人让仆从拉起绛纱步障,饶有兴趣地指点宠姬用秘方伤痛膏为仲雪包扎伤口,还给他吃了早饭。宠姬很美,是那种男人花上很多年才得见一次的美貌……不是一次、是两次,她们是一对孪生姊妹,一个叫绿萼、一个叫绿华,绮丽得像一对鹦鹉。
“夏履桥的翌日,偌的庖厨总管为山阴行宫运去衣物药品,还用大护法的金象食案喂饱伤员,让狸首深受震动。”男人转动牛尾旌节,口音浓重,一律把“你”说成“偌”,“偌应当把鲸须献给他,而不是句乘山的狡童,让狸首升任大护法,才有点道理,偌个发蠢又倒灶的吴国佬倒一心要坐镇会稽山。”
“你怎么知道这些?”仲雪的心在下沉。
“魔鬼藏在指甲盖里。”男人轻哂,“狸首利用夏履桥乱射后的群情激愤,造出匪帮流窜和吴国入侵的声势,以保卫大禹陵之名软禁神巫。调拨甲兵入侵雪堰大夫的屏坞,还利用秋祭邀请多位大祝,妄想坐实大护法的席位,提名人恐怕就是那位赌鬼……”男人猛握仲雪的手,“杀掉狸首!”几乎把仲雪扯离坐席,“偌跟我同去秋祭,杀掉狸首!当神巫的面,说是狸首朝偌射箭,妄图暗杀偌——把兵权还给神巫,偌则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护法。”
“污蔑与暗杀,和狸首的颠倒黑白有什么区别?难道没有人关心真凶?”
“当然关心,最后偌会抓住一串血淋淋的疯子,只是对历史演化毫无推进。”
“为什么你不自己干?”
“因为我只有一条舌头是有用的。夫镡在台风期间来到我的领土救死扶伤,我却变成一个迟缓无能的笨蛋。”这才算正式介绍,与仲雪照面两次的男人,是武原君。
“偌晓得夫镡的起家么?”武原君问。
“帮大斋宫管理菜市场。”
“咳对,”他没料到仲雪已预先补课,“尤其酒税。夫镡很快发现,制造武器卖给楚国更赚钱,用宝剑换粮食。再到郑国倒卖珠宝美女,送给吴国领主,暗中拥有吴国几座矿山的开采权。卖剑不如造钱快,便直接铸币,短视的领主不知道他们是在向夫镡送钱,购买他们自己的国家……夫镡武装他的船队,必须开辟一个港口吞吐物资,这个港口,就是武原。”
——所以他才会在飓风袭击武原的时候,驰援武原。
——救援发自于悲悯,但余下的好心肠并不免费。
“为什么不游说雪堰大夫?”仲雪若有所思地梳动武原君的旌节。
“雪堰太懒了,我从没见过如此心灰意懒的人。他的人生疲惫苍白,笼罩在卷耳大夫的阴影之下,也找不到生活的节奏。”
“卷耳大夫的阴影?”仲雪木然复述,雪堰身上熟悉而利落的杀气,难道不是端倪?
“雪堰娶了卷耳的同胞妹妹,繁枝夫人。”武原君嘶哑、走调的嗓音,配上如此温柔的谴责,就像升起的舞台幕布,消散于岁月的捉摸不定角色轮次上场……那只白桦树上的泪眼,是黄泉下的轻声呜咽。
“我俩坐在这里,我手头一支箭也没有,一个人手也没有,您却同我谋划瓜分国家的痴梦。”仲雪笑起来,那么多决定,务必一刻钟内决断,无论对错,都要付出代价——前方关隘走出盾甲兵,仲雪筋疲力尽,哪怕对方提出田猎官那样的要求。他也会尽量满足,他接过獬豸面罩,身披宠姬外套,跨上五花牛。
恭迎的什长表情干涩、嘴唇青黄,行完礼就忙不迭捂住腹股沟,骑在牛上可看到他肿胀的脖颈,“和智障工人一样。”仲雪想。
每头牛肚子都被摸查,牛群陆续过关,尹豹良迎上来,神色十分厌倦,看来会稽山警备森严、人手不足,从追袭换成守关就算是调防休整了,百夫长攻击性地盯住戴獬豸面具的轶丽青年,不相信他是武原君的新宠,“抱歉大祝,我们必须查看每个人……”
“难道狸首有一个缉捕名单?”武原君又换上暗哑油滑的腔调。
“看看你的士兵,他们在发烧!”仲雪高声道,“他们得了鼠疫!”
武原君大叫:“鼠疫?!”
仲雪用剑一拍牛腹,驯良的五花牛就冲了出去,牛群跟着狂奔,后边追着呀呀惊叫的绿萼绿华和另一百九十八名家臣——
鼠疫,飘忽三江之地的无影邪魔。
“他们殴打一个鼠疫病人,盾甲兵有鼠疫,杂耍人有鼠疫,我恐怕也有鼠疫。”仲雪抵住武原君的后腰,“过了这一关,我放‘偌’去大禹陵。”至于暗杀,百年吴越春秋一直采用的残酷方法,没有了阿堪,他与会稽山上那群青皮寡血的大祝之间徒留冷冰冰的公事公办,仲雪只有厌烦。
尹豹良冲他们的背影喊,“我们是病鬼,快逃吧,懦夫!”
狸首不信任外国引进的新式车马,盾甲兵倚仗舟楫与徒步,这能让仲雪领先一程。
转过晚霞渲染的峡壁,幽深曲折的湖岸与蜿蜒的河水交替,这景象千年后已看不见。第二个千年,从上游冲来的泥沙铺填平原,向东推进了两百里。有疆无界的春秋末年,人口少得不足以守住全线国境,关隘常常被绕开,军队与商队意外相逢,奇兵千里奔袭直取敌国都城……牛角上挂有果脯盒,备有肉糜细腻的春饼和清口的草浆水筒,仲雪仰头痛饮。顷刻间一阵轻松,他所惧怕的深渊,不过是一夜回到两年前。他一寸寸地逃离越国,只剩下那名轻悍的牛奴,仍挥动长扇紧跟牛尾,就像顽强的秋蚊追咬。
句章港倒映出光洁细腻的暮色,黑羽冠的燕鸥在滩涂觅食,优雅地环顾四周,被丢在半路的武原君一定非常生气。如果句章港不是受控于大禹陵,夫镡也不必舍近求远走武原海路。
这儿布满大费周折的路障。木桶、船龙骨、马车、破锅都有,洋溢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停!”还在不断架设障碍的搬夫喊,满脸莫名的恐慌。紧接着路障后边探出三四颗落满盐花的头,忧心忡忡地问“你是吴国人吗?”
“我是吴国囝——”仲雪拖长鼻音,吓坏了对方。他勒紧缰绳,乖巧的五花牛收低头角、高摆后臀颠跳,仲雪一手举高保持平衡,跃过高垒的路障。那个晒盐场过来的盐工敏捷地往牛蹄下倒地一滚,引发工友一阵骚然,仲雪毫无阻拦地过关。东躲西藏的策略告终,现在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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