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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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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书人转进一条小巷,便飞奔起来,然后又转进一条小巷。李元旦和茗烟提着刀等在那里,旁边停了一辆马车。

担刚放下,茗烟叫声公子,冒辟疆知道脱了虎口,从箩筐猛然站起,救命的书哗啦哗啦撒了一地,李元旦一把拉住他就往车上去,茗烟扔给此刻已瘫软在墙角的挑书人一袋银子,也跟进车里,大车轰隆轰隆向城外奔去。冒辟疆脱去囚衣换上备好的长衫。茗烟开口便道:“咱们夫人真是神人。”

且说那挑书人稍息一会,知道出了这种事,南京也呆不住了。乃当场逃走他乡。那担书如废物般扔在原地,一位老太婆远远地守着那些书,到黄昏时确信没人来要,便兴高采烈起来,她感谢观音菩萨显灵,让她八十岁上终于拾到这么多值钱的东西。但她高兴得太早。三个狱吏厉鬼般转过墙角,怒气冲冲地踢了几脚,箩筐翻了几个跟头,原来开饭时,他们发现走了冒辟疆,四下追捕,此刻只好将书弄回去交差,老太婆眼见到手的财物被人抢走,伤心得捶胸顿足大骂人心不古。

而此刻,冒辟疆和董小宛同乘一辆车飞奔在回如皋的路上,俩人经过这番风雨有千言万语需要叙说,最忧伤的话都会引来一阵笑语,人们就是这样遗忘过去的。随着话题的牵动,董小宛觉得阿飘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中,不吐出来就不舒服。即使她担心会破坏甜蜜的气氛,依旧无可遏制地说了出来。冒辟疆怔了怔,便说起当年京城之事,并一再申明跟她没什么深交。董小宛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他对自己的一片心,心里释然,但故意逗他说越申明清白越不清白。冒辟疆沉默良久才气愤地说道:“我跟她根本就没有肌肤之亲,你实在要错怪我就错怪吧。”董小宛见他生气的样子,忍不住哈构构大笑起来,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笑。跟在身旁的李元旦不知她笑什么,他觉得她透过车窗看见自己出了点丑才发笑的,便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行装,胯下的马跑得很快,而车中的他和她陷入更深的幸福中。幸福是阻碍视听的,他咬着她的舌尖,像初吻一样神秘、兴奋和甜蜜,令人心醉。

阿飘得知冒辟疆越狱而去,便陷入了庆幸和惆怅的双重境地。庆幸的是他获得了自由,惆怅的是他永远从自己的生命中远去了,无可挽回地远去了。

她曾经为自己的自由感到自豪,那时无论怎么说她都比身陷牢笼的冒辟疆过得好一点,现在他脱险了,使她一夜之间就发觉自己像在牢狱中。这些天井、屋瓦、楼台、树木、花草、高墙、器皿、布匹、门窗都如此固定,是她永远不可超出的界限,任何事物都囚禁了她,她以为走到街上会好一些,但事与愿违,城墙、旗帜、集市、军营、金钱构成了更大的牢狱,把她推入了更加细小卑微且无所适从之地。她在一夜之间憔悴了,多年贵族生活培养而成的傲气荡然无存。她甚至没有身边的丫环们自由。

此刻,她站在回廊边上,看着盛夏之中开得繁茂的花丛,发出一阵阵冷笑。既然冒辟疆已经脱险,管家的死期也就到了。

大白天,管家的身影总是有意无意出现在阿飘的视野中,他深深沉入对阿飘梦幻般的热恋中不能自拔。像少年一样,他的衣着越来越干净,每天都要认真地修脸和绾好头巾。他的老婆嘲笑他的脸干净得像尸体,身上穿的也像死人的寿衣。

午时的庭院中寂静无边,炎热把人们驱赶进睡眠之中,管家站到阿飘面前,觉得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阿飘从来不让他午时来。阿飘眩目的美使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阿飘也变模糊了。

阿飘觉得他令人难受,便转过身去,两人沉默良久,管家恭敬地站在身后。

阿飘说:“你真的愿为我做任何事?”

“当然。夫人,我可以为你去死。”

“真的?”

“只要你叫我死。”

“你去死吧!”

管家怔了怔,张大了嘴,欲言又止,他的牙齿漆黑,舌头干枯。

阿飘猛然转身,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说道:“现在就死。”管家看见她的太阳穴上蓝幽幽的脉络暴胀而出,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阳光垂直照下来,人的阴影萎缩了,像一只灰色的兔子,阿飘低垂着眼帘,没看见兔子跳动,也没听见人的脚步声,只听见无边无际的蝉鸣声。所以不知道管家已经走开。

她突然听到椅子的咔嚓声,抬起头来,看见管家站在椅子上,头上是门厅上粗壮的栋梁。他笔直地站着,脸上布满虔诚,微风吹动了他的衣袖和衣服下摆。阿飘看着他,一声未发出的叹息在腹中回荡。他站在死的边缘。

他开始解裤带,阿飘熟悉它,知道它在腰上缠了几圈,也知道它很结实,接着,他的裤子垮下来,在足踝处瘫软成一堆。他把裤带朝上扔去,轻飘飘的,宛若歌妓手中优美的长笛,越过横梁,然后搭在其上,他麻利地打了个活结。刚好悬在眼前,看上去像他的脸被打了结,然后弯腰提起裤子。再把头伸进活结。他调整站姿,双手紧紧抓紧裤子,确信自己不会松手,他对阿飘说:“咱们到阎王面前去讲理。”

他身子一歪,椅子就倒了,人就吊在空中,开始了挣扎,阿飘赶紧扭转身,对着窗台沉默着。良久,她才回过头来,管家已经死了,尸体吊在空中微微荡动,吐出长长的舌头,看气色好像没死。

——

中文东西网整理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二十章 惜惜嫁鲁王历险的兴奋渐渐消退,如皋的秋天来临。冒辟疆也冷静了,他开始仔细推敲越狱的每个环节,觉得每个环节都不可能,都是冒险,都是巧合,都像梦。他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可能呢?一连串巧合的环节推演出近似完美的传奇,可它的环环相扣而又漏洞百出,风都可以吹断它的联系。太神秘了。现在想起来,只有在狱中挨打是真实的。

现在的生活多了一些担忧,他总是梦见南京方面有人来追捕他,这种反复的折磨,使他养成了深居简出的习惯,深居简出又使他常常陷入冥想。命运变得越来越神秘,他猜测还有某种重大的担子要落在自己身上,因为他越来越觉得南京的脱险完全是天意的安排,每个人在这件事上都受到一只神秘的手的驱使,就像棋子一样走到该走的位置,所以越狱获得了成功,他把那只神秘的手指定为命运。

董小宛听到他的这些想法,忍不住笑了,总觉得男人一旦遭遇了重大事件都会变成另一个人。乐观的会变得悲观,灰心的会变得振作。但是不久,连董小宛也感到一些奇异的想法困扰着自己,命运再次让他俩走到条思路上,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为了完成某件事似的,总之,一股力量正卷过来,不是他和她能抵抗的力量。

夫妻俩身居水绘园,读书论画,研究金石古玩。董小宛这段时期写了不少诗词,她自己将它汇编成一册,题写为《闲云散谈集》,都是吟月咏花之类感伤作品,偶而也露出对危难时局的忧惧。也正是这时候,她开始将历代妇女的贞节故事收集起来,准备编一部关于爱与贞洁相矛盾的书。

转眼到了冬天,下起了雪,第一场雪总是令人耳目一新。

冒辟疆、董小宛、苏元芳、惜惜、李元旦相约在水绘园赏雪。

特意在亭子里设了火炉,煮了一壶酒,酒香令纷纷扬扬的雪花沉醉。众人兴致勃勃。

茗烟忽然跑来,看样子有急事。由于雪的缘故,路上的卵石太滑,茗烟摔了跟斗。众人大笑。茗烟索性又在雪地上滚了几转才笑嘻嘻站起来。苏元芳笑得眼泪直流。

茗烟先喝了一杯暖酒。才一边拍打身上的雪泥一边对董小宛道:“夫人,外边来了两个男人说要见你。”

董小宛问道:“知道从何处来吗?”

“说从苏州来的,专程来探望你。”

董小宛立刻警觉起来,她在苏州并不认识什么男人,她又问:“来人什么模样?”

“一个虎背熊腰,满脸胡子,看着就吓人。另一个年轻的,却又弱不禁风的样子,看模样两个都是商人。”

董小宛沉吟一会道:“这就怪了,我印象中没有这两个人。”

李元旦插话道:“八成是锦衣卫,咱们可得防着点。”

董小宛道:“我也这么想。我和惜惜去看一看,你们三个先避一避,让人把雪地里的脚印扫干净,别露了行藏。如有不测,我先稳住他们,惜惜来报信。”

董小宛和惜惜便迎出去,茗烟先去开门请那两个男人进来。远远地看见来人,由于雪下得太大,无法认清楚。惜惜举着一把伞,伞面的雪积淀起来。在董小宛的眼中,那两个男人像两截树桩,雪使他俩的头顶和肩头发白。

走到近前,两个男人都衣衫单薄,壮实的汉子若无其事。

另一个则在颤抖,脸色发黑,嘴唇发紫,目光中惊惧和疑虑挤满了眼眶,甚至分不出善恶了,就像一只被追猎太久的狼一样,早就作好准备把自己交出去而束手就擒。

壮汉恭身一揖道:“董夫人别来无恙。”他将头上、肩上、胡须上的雪抖掉一些。另一人怔怔地站着,看见掉落的雪,忙也把自己头上、肩上的雪轻轻拂落。

董小宛细细打量那壮汉,的确是张熟悉的脸,她一边迟疑地问:“先生… ”一边努力从浓密的胡须后将另一张脸恢复过来,和记忆中的肖像对上号。

“哎呀!”她说道:“杨将军。”

来人正是杨昆将军。他伸手示意别大声,董小宛会意,叫茗烟关上门。大家一路进了寒碧堂。董小宛这才施了万福,叫茗烟和惜惜奉上茶来。她说:“恕刚才怠慢,实不知将军光临,如此大雪寒天,将军是路过还是有贵干,如有小宛能出力之处,但说无妨。”

“我们此来是专找冒公子的。”说罢看看茗烟。他认得惜惜,知道不是外人。董小宛会意,又叫茗烟去暖壶酒来。

杨昆这才道:“我们有国事而来。这位乃鲁王殿下。”

董小宛心里一惊,但立刻镇静下来,拉着惜惜就要行君臣大礼。鲁王慌忙止住。见面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董… 董… 夫人,别… 北北北北这样。孤于心不安!”他说话哆哆嗦嗦颤颤兢兢,惜惜猜他一定是冷坏了。董小宛却觉得是由于骄惯的王爷生活发生了空然变故,使他还没准备好便被突然推到完全陌生的世界面前,所以不能适应而感到羞怯、拘束才造成这个样子。从他眼神判断,他竟是比普通人还善良的一位年轻王爷。

等惜惜跑去叫冒辟疆来时,董小宛已经自去取来几套冒公子的厚实棉袄让鲁王换上了,他觉得暖和起来,能够细细地品一杯茶也令他幸福,毕竟连续几个月来他都处在动荡之中,若无杨昆舍命相随,他不知死在何处呢。水绘园让他有回家的感觉。

冒辟疆见过鲁王和杨昆。他对困扰自己命运的玄想有了一个合适的解释,也就是说南京越狱的种种巧合都是天意,目的就是让自己来辅佐鲁王。他对鲁王极具好感,他深信正是命中注定自己要遭逢贵人,所以才能够神奇地逢凶化吉。董小宛自去准备酒菜,叫惜惜一道档地奉上桌来。

杯盏之间,酒酣耳热,众人话题自然就扯到国事之上。冒辟疆问道:“殿下打算怎样才展宏图?从何处开始?”

鲁王道:“从此处开始如何?”

“如此,则臣万分荣幸。”冒辟疆道:“恕臣直言,今清人席卷鲁豫之地,无险可守,无退路可言,所以殿下于此实不宜久居,非臣有意推诿勤王之责,望殿下三思。”

鲁王和杨昆相视一笑。杨昆道:“冒公子所言极是。现在殿下权寄贵处,待各方联络就绪,方才待机举事。”

冒辟疆道:“如此说来,杨将军早有安排了。”

“殿下意欲守通州,纠集兵力,以杨州为中心形成互相呼应之势。战则战之,不可战则扬帆入海,清人无可奈何也,冒公子以为如何。”

“臣以为还不是万全之策。试想清人之中多有智谋之士,特别是那个宁方我乃天下奇才,他不可能想不到分而击之的战术。若有一支清兵斩断退路,则入海不成,大家入布袋也。”

“孤所虑也在此。”

“杨将军多日奔走,不知兵力集结如何?”

“杨某无能。兵不多,将也少。只苏州约二万余人,实不能御强敌。”

“另外有打算吗?”

“只有一个。绍兴府有我旧部,我想招之以辅殿下。”

“好极了。绍兴地处江南,又近大海,且兵力充足。一旦清人南下,必血战扬州。如此缓冲一下,绍兴得以喘息,待攻到绍兴已是强弩之末,王师可以一战。战而不利,再入海盘踞舟山、厦门,再谋袭杀。如此可定江南。江南一定,与湖广闯贼残部及献贼旧部呈犄角之势,抗击清兵,则天下又成三足鼎立之势。久之,或可谋复国大业。”

“哈构构,生子当如孙仲谋。”鲁王说道。

“杨某乃一介武夫,智谋之虑实不足用。冒公子能否推贤能之士为殿下筹谋?”

冒辟疆拍掌道:“哎,只顾吃酒闲话,忘了一人。此人姓李名元旦,智勇双全,可以辅佐殿下。”他扭头叫惜惜:“快请李公子。”

鲁王一见李元旦便认定他是一条好汉。又添杯盏,说话之中,鲁王对李元旦的才智更加深了信心。问他愿否同行效力。李元旦慷慨激昂道:“愿效犬马之力,任凭驱使。”众人饮至深夜方散。

第二天,冒老爷一早就到了水绘园,鲁王还没起床,他就站在雪地中恭敬地守候。雪已停了,看来又是个大晴天。待鲁王、杨昆和他相见之后,他将自己的四名丫环叫到鲁王身边,命她们用心服侍。然后告退,临出门时轻声对冒辟疆道:“吾儿,天赐良机。”

眼见鲁王在冒府已经习惯,且是个比较安全的藏身地,杨昆便放了心,于是告别鲁王,要去绍兴拉拢张名振。冒辟疆道:“杨兄何故如此匆匆,鞍马劳顿,何不多歇几日。”

“国事为重,吾辈怎敢贪图安逸。”

李元旦道:“杨将军先天下之忧而忧,令人钦佩,令人钦佩。”

冒辟疆送杨昆出城,方知他还带来了二十员心腹,他们在城外雪地上驻扎了一夜。冒辟疆慌忙将将士们带到城外本家地面上的几家大户人家安置妥当。杨昆打马奔绍兴而去。

冒老爷常常来给鲁王请安,他久居官场,早就练成了察颜观色的职业习惯。鲁王的寂寞逃不过他的眼睛。虽然冒辟疆和李元旦整天陪着他品梅、论诗、作画、饮酒、下棋、聊天、踏雪,或观注时局,或指点江山,依旧无法让他不在夜深人静时倍感孤清。冒老爷想出一个极好的点子,将冒府上上下下几十名丫环编成舞队,由董小宛执鞭训练,竟然勉勉强强凑成一个戏班子,可以演几段戏。于是,夜中的水绘园便传来笙歌燕舞声。如皋城里的有识之士便深深叹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都认为好端端的江左名士冒辟疆已毁在董小宛这个秦淮妓女手中了。人们并不知道鲁王在此,连冒府那些丫环都不知道,因为在人前,众人都叫鲁王为杨先生。

也难怪有识之士捶胸顿足,时局确实越来越危险。就在前两天,离如皋以北约二百里处曾出现一股清兵游骑,有大胆的乡民躲在树林里数了数,说有三十四骑。他们就像从地底冒出来似的,站在一处斜坡上指指点点。正在田地中劳作的农人,慌乱间扔了锄头、耕牛、犁铧等什物和牲口,抱着孩子,拖着老婆就冲树林里跑。为首那个清兵哨总用鞭子指着逃命的无数村民道:“瞧瞧吧!那些汉人。”清兵们哈哈大笑,笑声传出去很远。

好大胆的清兵,欺我大明无人,竟敢孤军深入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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