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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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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雪。雪花把房屋覆盖起来,一直埋到窗户底下,几乎把门都封住了。

秦淮河却不可能封冻。河上的画舫依旧热闹喧哗。即使生活的路冻了,通向妓女的路也不会封冻,总有歪斜的脚印要把路从冰雪中踏出来,这路就伸向秦淮河边。

董小宛推开后舱的格子窗,瞧着清澈的秦淮河。河上的船顶堆着厚厚的雪,船两边飘挂着鲜艳的窗帘,竟比平时多了几分冷媚。她想着自己的心事,便伸手去取暖炉边的笛子,轻轻放到唇边,吹出变了调的《梅花三弄》。

刚刚宿醉方醒的董旻站在船头上洒了一泡尿,听到女儿吹的曲子,忽然来了兴致,他要带女儿去看看梅花。

东坡的梅花开得正艳。

他牵着她走上岸。天气格外冷。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雪片一落到地上,马上就被冻住了似的,脚踩上去,发出一阵阵咔嚓咔嚓的响声。他牵着她抄一条竹林里的近路,竹枝上的积雪劈头盖脑地打在她的身上,董旻走得太快,他俩不得不时常停下歇息一两次。

东坡的梅林中有很多人。

一位年约二十多数的少妇是所有人注目的中心。她脸蛋秀美,身材修长,着一身雪白裘袍,谈吐之间,樱唇飘飞着一股如兰雾气。她欣赏的每一枝梅都得到所有人的赞赏,她指责的每一朵梅,则马上有园丁操着剪刀走上前,毫不留情地“咔嚓”剪掉。董小宛看得入迷,也跑了上前,在雪地上拾起一截还带着花蕾的梅枝,张开小嘴去吹花蕾上的雪,惋惜地盯着梅花叹道:“可怜的花!”

那少妇悠然转过脸来,望着这个穿碎花棉衣的小姑娘,微微一笑,回转身,轻轻抚摸着小宛的脸蛋。小宛觉得那只手轻柔温暖,仿佛没有骨头似的,感觉美滋滋的。少妇看着小宛手中的梅枝也惋惜地说:“好美的花,可惜我刚才看错了。”

那个园丁慌忙凑上前来说道:“不是少奶奶看错了,是小的一时眼花,剪错了。”那少妇身边的几个锦绣公子一边用扇子盖在头顶遮雪,一边讨好地赞扬董小宛:“好漂亮的小姑娘。”

那天,董小宛非常开心。

回家的路上,她骑在父亲的肩上,扬起手中的梅花枝,惊飞了几群雪中觅食的麻雀。她问那个女子是谁,董旻答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是秦淮河上最红的主儿。论秦淮河上的排行,她应该是你的姐姐。”

董小宛记住了柳如是这个名字。

她远远看见母亲和大脚单妈立在船头,她仿佛嗅到了晚餐的阵阵香气。她笑啦。

当春天又从天上探下头来,秦淮河又迎来了它的又一个兴旺季节。河上的画舫重新装扮之后,条条船都摆开了各自的姿势。

然而,陈大娘的画舫却暗淡了。陈大娘老了。画舫中的生意本来依靠她的两个养女勉强支持,但是两个养女突然另租了一艘画舫,自立了门户。陈大娘除了每天早上大骂几句忘恩负义之类的指责辞之外,就只偶尔接几个屠夫、砖瓦匠之类的下三流人物,挣点薄钱,权且过着。董旻眼见着生活越来越艰难,也不好意思再靠娘子养活,便思虑着到别的大船上去吹笛挣银子糊口。

这样的生活状况下,董小宛显得非常懂事,每日里帮着娘做些针线活。父亲在闲着没事时也放下游荡的习性,陪小宛读诗书,给她讲解许多道理。

偶尔也有旧日的老狎客上船饮酒,于是陈大娘陪座,大脚单妈斟酒,董旻吹笛,小宛弹琴唱歌,也算热闹一场。就靠着这样的小场面,董小宛的聪慧在秦淮河上也有了淡档的名声。

一天清明,大堤上走来一匹驴子,驴子上坐着一个约六十的清瘦老人。老人喝了酒,脸色红红的,怀中抱着用红绸包裹的东西,董小宛老远就看出那是一架琴。老人跳下驴,径直朝陈大娘的画舫走来。

陈大娘本来坐在船头刺绣,绣着绣着就发起呆来,没注意有人走上船。董小宛怔怔看着老人,觉得有极其重要的事就要发生,忙去扯娘的衣角。陈大娘一惊,一回头就看见已站在船头的老人。她怔怔地审视片刻,忽然就扔了手里的家什,带着哭腔叫了声“爹”,随后就扑到老人怀中哭了起来。

老人抱住女儿也流下泪来,泪珠滴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经阳光一照,晶莹透亮。

大脚单妈在舱中听得声响,钻出门来,见此观景,也呜呜地哭,一边用裙摆擦泪一边就把小宛扯到老人脚边。小宛跪下磕头,嘴里喊着:“外公,屯屯屯屯屯。”

陈老汉弯腰抱起小宛,瞧着她的粉脸,半世飘泊的酸楚中忽然溶入了一块糖,久违的幸福感重回心头。他笑了,眼中依旧噙着泪。

老汉年轻时也是秦淮河上的浪子,风花雪月之中爱上了歌妓雪人儿,两人情投意合,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长大之后就变成了现在的陈大娘。

秦淮河上的爱情一般有两种结局,一种是风流佳话被世俗尊为样板。一种是情场露水,到后来各奔东西。陈老汉和雪人儿的爱情属于后一种。雪人儿跟着一个麻脸有钱人远走云贵,留下陈老汉和那幼小的女儿在秦淮河边唱小曲谋生。当陈大娘入了乐藉,陈老汉就在一个风雪之夜,单身远赴北京,一走就是二十年。

陈老汉在画舫中安下身来,他随身带来的一包银子使生活有了起色,日子过得也算平静。陈大娘也乐得清闲,便完全挂帘谢客了。

在那段宁静的日子里,小宛日复一日坐在画舫的窗前,听外公讲解琴艺或叙述一些旧事。这些往事构成了一个个美好的传奇,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使她能够从容地面对自己生活中的一切。

陈老汉常常在船头自言自语,言辞中充满了对往昔的留恋,也包含着某种变相的抱怨。

和大多数忍受过艰难岁月的老人一样,他认为失去的岁月是唯一珍贵的财富。这种怀旧的情绪深深感染了董小宛,她的个性从此罩上一层淡如烟雾的忧郁。几年后,这种忧郁便在她的气质中提炼出惊人的美,她因此更加出类拔萃。东西偶尔也有人带了酒肉来和陈老汉消遣。问及京城情景,陈老汉就叹口气,手中的一杯小酒也在叹息中微微颤抖。

“时局危矣,满贼三度入关,两次打到京城门下。叩关问将,无人敢应。”

“听说朝中大官们都已乱了套,纷纷往南边转移家小,有钱人也开始转移财物,百姓慌乱。”

长期的厄运和窘迫的生活养成了他对身外之事禁若寒蝉或答非所问的态度,但客人们不难从他的吱唔其辞中,知道北方已燃起战火,天下已开始动荡不安。

——

第二章 柳如是踏雪评梅对于一个注定要成名的女人来说,成名是容易的。如同对于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来说,死也是容易的,甚至容易得让人无法接受。董小宛就无法接受外公的死,但这个事实就发生在她的眼前。

一天早上,大脚单妈预备了一大盆脏水,等待着陈老汉到院子中吊嗓子之后,狠狠地将脏水泼到地上,好让全家人都在这时醒来。她准备今天泼得更响一些,她也想今天笑得更欢快一些。她端着脏水在门后等了多时,但院子里只有小鸟的鸣叫声。她失望极了,默地将脏水倒入阴沟,直起腰来的一刹那,“发生什么事啦?”她自语一声去做早饭了。

董小宛在卧室里梳妆已毕,坐在窗前读一本《花间词》,专等院子里响起泼水声就开门出去,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成了每天早晨的开场白。但今天却异乎寻常。她合上书,走出门来,早上的新鲜空气中夹杂着某种芬芳的气息。

她轻乔敲外公的房门。那扇门发出一阵怪叫声打开了,且像耳光一样扇到墙上。外面的光一下涌进去,依旧带着门的形状仆倒在地。那束光首先照亮了一只苍老枯瘦的手。她看见外公倒在地上。

尖厉的叫声惊动了院子。单妈首先赶来,慌乱之间手上还提着一把菜刀。随后赶来了陈大娘和董旻。 董小宛正抱着外公伤心地哭。几个人都哭了,哭声越过院墙,引来了邻居们。

有些妇女也跟着哭开了。

陈老汉只留下了一架古琴。也可以说他化作了一架古琴,永远留在董小宛的身边。每当小宛坐在窗前弹起古琴,外公的形象就浮现在眼前,琴声中充满了更多发自内心的生命的哀怨。这种情感令人忧伤。外公骑着毛驴踏雪而来的形象成了她幻觉的一部分。多少次,她觉得自己骑着毛驴踏雪而去,还唱着忧伤的歌。

董小宛十三岁时,第一次月经来潮,弄脏了床单。她惶恐不安地蜷缩在床角,万分羞愧地盯着那块红色。大脚单妈久等她不见,就在院子里喊。房里没有响动。单妈觉得情形不对,忙跑来敲门,房里依旧没有响动。单妈急了,用力去推,门却是反栓着的。她也顾不得许多,用肩一撞,撞开了门。待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不禁大笑起来,也不说什么,径直去做自己的事去了。一会儿,陈大娘微笑着走进来坐在床边,拍着她的脸蛋说:“乖女,你是真正的女人啦。”小宛渐渐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当夏天湿漉漉的风再一次穿过弄堂吹拂着院子中的花朵时,董小宛已经是一个标致的女人了。她丰满的乳房在衣服中晃动,已经成了街坊邻居中成年男人注视的焦点。碰上这样的目光,她总是低着头红着脸匆匆逃避,但那些目光却像粘在她背上似的挥之不去。渐渐地,她为自己感到骄傲,她对自己的美貌充满自信。而自信的美人会变得更美。

美貌给她带来了喜悦。

美貌也给她带来了难以应付的骚扰。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天气偏冷,董小宛去秦淮河边寻找钓鱼的董旻。 寻到僻静处,一位老汉告诉她董旻在会仙楼喝酒。当她返回城里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她走进酒楼。那些猜拳行令的酒鬼,那些伸筷抢食的食客们忽然安静下来,大家都扭头瞅着在灯笼照耀下朦胧的美人。如此惊艳的情景一个女人一生中能经历几次呢?小宛陶醉了,连爹也不找了,慌忙转身回到街上。酒楼一片啧啧称奇声。

天更黑了。小宛想着快点回家。从她身后跑来一匹快马,马背上有个公子朝她直笑。小宛也不理睬。但那匹马却横在前方,拦住去路。那个公子跳下马来,摇着扇子朝小宛不安好心地踱过来。她害怕极了,转身就跑。刚跑几步,前面一辆香车拦住去路,她看着那华丽的香车就知道是某位有权势的人物,忙闪身路旁让道。就在这时,后面那位公子追了上来。董小宛吓得尖叫起来。那公子大笑着伸手摸向她的胸脯。

“住手。”香车中传来一声女人的娇喝。随即见香车的挂帘挑起处钻出一位丰韵犹存的美人。董小宛认出那就是有名的柳如是。那位公子显然也认得柳如是,吓得脸都变了色,赶快跳上马,朝黑暗中冲去。蹄声在街面上敲出了几粒火星。董小宛很有礼貌地上前答谢。

柳如是笑吟吟拉住小宛的手。此刻的柳如是已不是几年前小宛在梅林中看见的柳如是了。她已正式嫁给江南文坛领袖且官至礼部侍郎的钱牧斋钱大人,她的威望比当年有过之无不及。董小宛激动异常,眼泪都快掉下来,她觉得柳如是的手依旧像几年前一样柔软温暖。

当柳如是发现小宛竟是她五年前赏梅时碰上的那个美人坯,便深信今日乃是巧遇,二人定有缘份。柳如是看着这娇美的人儿,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爱怜倍增。俩人自此结下非凡的情谊。当时的董小宛还不知道她成名的道路已经铺平了。

柳如是执意要送小宛回家。董小宛第一次坐进了温暖华丽的香车。车夫把响鞭抛向空中,那匹马就拉着两个倾城美人朝前走去。两人在车中依旧牵着手,述说着许多女人话题。

话不多时柳如是已开始为有这样一个气质超群的妹妹而喜悦。

掌灯时,陈大娘没看见董小宛回来,心里万分焦急,不小心一爆裂的灯花落在手臂上,烫得她全身颤抖。随着董小宛越来越美貌出众,陈大娘的心事也越来越重,许多担心常常使她坐立不安。她是个相信命运的女人,命运对她来说是一件实实在在高悬在岁月之上的物件,它随时都会砸下来扭断人的脖子。

陈大娘到大门看了三次。最后一次她干脆走到街角去东张西望,两眼流露出迷茫焦急的神情。不提防街角的王大屠夫从身后走来,顺势摸了一把她的屁股。陈大娘吓了一跳,转身见是王屠夫,便朝那张油腻腻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王屠夫正待发作,却听自家院门传来一声狮吼:“臭男人,还不回来做甚?”王屠夫吐了一下舌头,边走边答道:“来了,来了。”

陈大娘也不理会,回到自家门前。这次干脆就站在门口等,站得累了,她就坐在门槛上,头依在框上。渐渐地一丝睡意袭上眉头,就朦腚胧胧地睡着了。她梦见一朵花顺水飘来,花瓣上有两个露珠,像人的眼睛在闪烁。

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像撒在瓦片上的几颗雨点似的把她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看见一辆香车停在门前。挂帘挑起处,先伸出一条女人的腿,随后钻出一张调皮的脸。陈大娘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乖女,娘担心极了。”

董小宛咯咯地笑。柳如是也从车上下来,叫了声:“大娘。”

陈大娘认得她,受宠若惊地叫了一声:“柳大小姐。”忙上前一把扶住。两下说了几句客套话,柳如是便要告辞。董小宛依依不舍地牵住她的手,柳如是笑吟吟说道:“好妹妹,我会来看你的。”

当香车转过街角消隐不见时,董小宛还痴痴地伫立在冰凉的冷风中,她暗下决心,她也要做柳如是那样的女人。

我一定要像柳如是一样名振秦淮。她想。

董小宛坐在院子中读书,大脚单妈端来一盘梨子。这种刚从海路运来的新鲜鸭梨把她迷住了。她瞧着那淡黄表皮上的几粒褐色小麻点,想起六年前父亲带她去看梅花那天那些四下乱飞的麻雀的背脊,手中这只梨仿佛就有了生机似的在幻觉中飞起来。这时,一个跟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来到院子中,她像麻雀一样惊恐地朝四周张望,然后绕过横在院子中的一条木板凳,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朝董小宛走了过来。

小宛沉迷在自己的幻觉中,没看见这个女孩,直到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姐姐”,她才像一只潜水太久而突然钻出水面的水鸟似的从自己的幻觉中抬起头来,两眼还有些迷糊,但她认出这个女孩就是那个叫小梅的女孩。

小梅是个苦命女孩。九岁那年夏天,她父亲提着一根铁棒爬上房顶去赶一群晦气的乌鸦。天空突然一声惊雷,从云端飞出一团球状闪电,红彤彤地带着呼啸声猛击在她父亲的头上。他惊叫一声之后全身就燃烧起来,并从房顶上滚下,房顶上的木椽也被点燃了。小梅的母亲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听得一声炸雷,人都吓呆了。从房顶上滚下来的燃烧着的躯体不偏不倚,刚好砸在她头上,两人摔在一起,被同一团火燃成灰烬。房顶上的火越烧越旺。待邻居们赶来救火时,整个院子已变成了一片火海。当时,小梅正和几个小伙伴在秦淮河边捞小鱼玩,还不知道巨大的痛苦已降临。当她站在黑黝黝的家园的废墟上大声嚎哭时,天下起了大雨。她拒绝了邻居领她避雨的同情的手。小梅的娘舅撑着破旧的油纸伞出现时,她几乎昏倒在地。娘舅扔了伞,一把将她抱住。夜幕之下,微光之中,大雨冲刷着家园的焦土,娘舅抱着她缓缓地走向自己的家门。靠着娘舅的抚养,小梅渐渐长大了。而她的舅母却是个狠心肠的妇人。随着时光的推移,舅母渐渐地露出了她的狰狞面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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