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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物语-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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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称病不往的宋逸,被虎头村那边的旧敌往县衙里参了一本,说他并未染病,只因儿女私情而不愿为皇上效命,无端为宋逸招来一场横祸。若非念他制陶之技艺精湛,加上县官也是个爱才之人,才手下留情没有重罚,打了一百大板放了回来。

重伤的宋逸,在家里足足修养了一个月才得下地,阿芷的下落,依然是谜。他不死心,拄着拐杖,由春炉扶着,仍旧四下寻访。

一个月,半年,整两年过去,宋逸才渐渐绝了那找寻的心。他又重新回到工坊,没日没夜的忙碌。

春炉重新戴上了他送的金铃铛,像从前那样天天去为他送饭。众人眼里,还是春炉这个丫头好啊,爱笑又懂事,对宋家不离不弃。

可是,宋逸却不再是原来的宋逸了,他烧出来的陶器,突然没了神韵,潦草而混乱,渐渐地,没人再愿意买他的作品。石尤村工坊的名气,渐渐没落,新冒出来的工坊,都走到了它的前头。

面对众人的质疑与责问,宋逸一概不理睬,每天准时去烧陶,也不管烧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放工之后,他按时回家,在院子里摆出各种各种茶叶,一一沏好,一边品尝,一边装作阿芷还在的样子,与空气交谈。

但春炉好像并不担心他的现状,每天反而都很高兴,比从前更细心地照料他们父子的起居。每个夜晚都睡得安稳。

现在,她安全了,再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让他扔下自己了。

不过,她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她的身体,停止了生长。虽然这只是个皮囊,可之前的十年,她照着石尤奶奶教她的方法修炼自身,这身体也在顺利生长变化,为何现在不行了?

石尤村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没了宋逸的支撑,工坊没多久就解散了,村人要么留下种一亩薄田,要么外出求生,凋零之景随处可见。

一天清晨,有人在妒津里发现了宋逸。救上岸时,已经太迟。

无人知道他是失足还是故意,只知他已僵硬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只绣花鞋。是阿芷的。

老宋头一气之下也撒手西去,好好一个石尤村,好好一个宋家,物是人非,支离破碎。

剩下一个春炉,看着宋逸的尸身,没哭没闹,平静异常。

当夜,死去的宋逸与活着的春炉,都不见了。

12

数百年后,石尤村来了一对兄弟。住进了那间荒废了太多年的屋子,据说那屋子以前的主人,姓宋。

弟弟眉清目秀,身材单薄,右眼上有个鲜红的胎记。哥哥身材高大,容貌英俊,只可惜是个瘫子,又不会讲话,就比木头多口气罢了。

弟弟自称叫春炉,祖上也曾是石尤村的人,如今带着兄长回到故里,落叶归根。

日子一长,村里人对这对兄弟也颇有好感,春炉勤快,犁田耕种,供养兄长,从无半分怨言。另外,他烧得一手好陶器,在这一行早已没落的石尤村,他的出现,成了道意外的光芒,他教村里老少如何制胚烧窑,卖陶器赚回的钱,渐渐改变了原本贫瘠的生活。

春炉有了许多学生,可是,没一个超过他。也曾有一两个青出于蓝的,可最后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众人眼里,再没有比春炉温逊安静的人了,肯帮人,又不贪功,终日除了在窑炉前劳作,便是为哥哥从各处寻来茶叶,在天气好的时候,将哥哥推到院子里,一勺勺地喂他品尝自己细心沏的茶。

慢慢地,平静的石尤村渐渐不平静了,原本和睦相处的邻里,常为了些小事起争执,无非是哪家人在哪里获了好处,惹来另一家人眼热妒忌,从争吵到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

遇到这样的事,春炉总是不痛不痒劝解几句,继而便回去继续他的工作。

春炉最擅长烧制一些面容生动、堪比真人的小人俑,男女都有,各种姿态,不过三寸高,个个精致可爱。

人们只当这些是供人玩耍的小玩意儿,一堆堆买回去哄孩子逗媳妇。春炉还很大方,将这些小人儿送给村里每户人家。

只是,无人知晓这些小人儿到了夜深人静时,竟能活动自如,跳到熟睡的人面前,用它们自己才明白的话,与梦中人交谈着不为人知的事,最后,它们都会煞有介事地敲一敲人们的脑门,问一声“愿开门否?”结果只有两种,要么无功而返,回到它们原有的位置继续当个摆设,要么是化成一道青光,跳进那人的身体。

每跳进去一个小人儿,春炉的精神就会好一些。这些年来,她靠的就是这样的“修炼”,这些由她造出的小人,像为她觅食的工具,钻进越多人的身体,她的身体就越好。至于那些开了“门”的人,倒也不会怎样,不过就是变成越发容纳不下他人的妒男妒女罢了。他们爱做出怎样的事情,春炉是不管的。她只要好好跟哥哥在一起,那就行了。也许再花一些时间,她就能摆脱这一身黏土,变成真正的人呢!

两千年时间,春炉变成了石尤村里永恒的标记,不论这里的人如何繁衍更替,她永远保持着同样的生活方式。而在那些人眼里,因为春炉对他们施展的咒法,他们永远认为春炉就是个两三年前从外地搬来的普通人。没人会想起,她是住在这个村子里最久最久的人。

至于春炉制作出的小人,两千年来,未有一天停止过“工作”,总有人,在今天,或者明天,打开那扇本不该打开的“门”。

13

“我的故事说完了。现在,你能为我解答问题了么?”

春炉已穿好了衣裳,桌上的茶,也早凉了。

“你说,为何上天要赐给人类两只眼睛?”我笑着反问。

春炉摇头:“也许是为了好看。”

“两只眼,一只拿来看到,一只拿来欣赏。”我顿了顿,看看身边那木头般的男人,“如果被遮住一只,你说会怎样?”

春炉看着我:“这跟我不能修成人身有什么关系?”

“不能欣赏他人的长处,意味着无法进步。”我站起身,直视着春炉看似无辜的眼睛,“修炼本身,也是追求进步的过程。你从未进步过,又如何修成人身。”

我手掌一挥,一道火光飞出,瞬间将春炉的“哥哥”包裹其中。

春炉一声惊叫,想扑过来,却被我挡住。

须臾间,好好一副皮相燃烧殆尽,露出的,不过是一堆捏成人形的黏土。

“还想自欺欺人到几时?”我冷冷道,“你连自己都无法完整,拿什么去完整别人?或者你以为这样做,就代表宋逸还在你身边么?失败者!”

春炉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右眼上的胎记越发鲜红起来,她猛地抬起头,秀气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一个长发女人,一眼睁开,一眼紧闭,赤裸着身体,从春炉的右肩上钻出来,一只苍白的手,端端遮在春炉的右眼上。

是这个了,从我一见到春炉时便看到的那个一直紧贴在她背后,若有若无的影子。

深藏于他人体内的妖物,总得需要些极端的情绪,比如愤怒,才能将其引出宿主身体。这种技术活,我这样的老妖怪最擅长了。

“你也有嫉妒的时候啊,我看到你的心里,有个女人的影子,她与你,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孔。”那妖物尖声尖气的笑。

“可我没有恨过她,也没有除之而后快的疯狂。”我笑,“可能这就是我为什么长得比你好看的原因。”

“你不该来这里!”它咬牙切齿。

一阵异动从脚下传来,整个房间开始摇晃。我并没有十全的把握降服这妖怪,但实在不能再看着这种制造妒忌的邪物四处作恶了。看看石尤村那些人,老宋、老宋老婆、黑姑娘,几乎每个人,肩膀上都站着一个邪笑的小人,一只手遮住了他们的右眼。

老宋对外界新事物的排斥,真因为他觉得那些东西侮辱了老祖宗的手艺?

不过是妒忌。自己无法达到那样的高度,却从未想过改变,出了固执地妒忌,什么都不做。

老宋老婆与黑姑娘等一帮人可以毫不犹豫拿我当祭品,真是为了帮玉清嫂找回她的儿子么?

不过是妒忌。她们剩下的那一只只知妒忌的眼睛,如何能忍受一个比她们年轻漂亮又有钱的女人。拿她当祭品,一举两得。

“该来不该来,不由你说了算。”我看着它,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一路向北,石头没找到,先得打一架。这家伙打算怎么对付哦呢?借用春炉的力量,把我也变成个兵马俑?

“我好不容易找个栖身之处,这妮子却无端端将你招来!你须知道,这好人不是人人当得的!”

砖头灰土什么的,从头顶簌簌落下,四面墙壁左右摇晃,我就像站在一个快要崩塌的世界里,稍不留神便万劫不复。

只听“啪啦”一声响,一个灰乎乎的玩意儿从柜子顶上被摇落下来,在地上摔成了几瓣。我搭眼一看,是个猪形的陶制钱罐,一堆锈蚀的古钱从里头散落出来,古钱之下,露出一片刻着文字的竹简。

这时,女怪物一声尖啸,操纵着春炉,黑发在她背后展开成一片凶恶的海洋,一鼓作气朝我扑了过来。

就在我集中精神准备出手迎敌的瞬间,一道雪光自她背后闪过,一把刻着奇特纹路的半透明长剑凌空劈下。混乱之中,仿佛有个什么动物,貌似一只赤红的狐狸,从那剑锋上跑出来,一口咬住了女怪物的脖子。

这个,这么简单就被收拾掉了?我眼睁睁看着那红狐狸将女怪物拖出春炉的身体,一口吞下去。再一眨眼,怪物没了,狐狸也没了,眼前只留一个昏迷的春炉,一个发散着淡淡光芒的、晶莹如玉的“鸽子蛋”,还有一个正将那长剑化作一道白色细光,收进一个外头写着“牙签盒”的圆瓶子里的男人——那个面瘫的文艺青年!

等等,先别管他,这鸽子蛋……不是青珀吗?!跟之前从有屈体内找到的那个一模一样!连上头的裂纹看起来都差不多!

我冲上去拿,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我的。”面瘫文艺男淡淡道,拿了个布袋子出来,不客气地将青珀装进去。

“给我!”我急了,上去抓住他的胳膊。

“我不抢你的东西,也请你不要抢我的东西。”他非常礼貌,礼貌得连我都觉得是我对不起他,可这么要紧的东西怎么能给他呢!

我拦在门口,拿出平日欺压帮工的气焰道:“要拿走它,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望着即将破晓的天空:“警察快来了,你愿意留下指证扔你下河的女人,我不反对。你有车,若愿意捎带我一段路,我也不反对。”

他拿了东西却不急于甩掉我,反而还要我捎带他一段路程?

“你到底是什么人?什么名字混哪儿的?”我仍然挡住他的去路。

“你可以叫我甲乙。”他扶了扶墨镜,“从有间道观里来的。”

“道士?”我又将这小子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有间道观?那间?”

“道观的名字,就叫有间道观。”

好一个馒头黑线的名字,不管是道观还是他自己的。

这小子如果是个道士,一切就好解释了。

“你该知道我是个妖怪。坐我的顺风车不是很奇怪么?”我斜睨着他,妖怪与道士,自古不两立,“还是你打算趁我注意力分散时,拿我试你的剑?”

“你还不是我的目标。”他低头看定我,墨镜里是我挂满问号的脸,“可以走了么?”

几声鸡啼,天空亮起一个角,灰白的山路上,远远传来警笛的声音。

我的目光落在春炉身上:“把她也带走!”

不等他回应,我又折回屋里,将那自钱罐里掉出的竹简拿起来,快速瞄了一遍,愣了愣。

14

我的车驶出石尤村,另寻了条新路前行,直到绕到妒津的对岸,才停下。

天已大亮,似乎不会是晴天,灰白的云层叠在还未醒来的慵懒河水上。

“你对老宋他们做了什么?”我问安坐一旁的甲乙。

“帮他们找出真相。”甲乙一动不动地说。

“你找到那玉清嫂的儿子了么?”我清楚记得这神棍当时说的话做的事,“而且你对他们拿我当祭品这件事居然无动于衷!”

“他们不是你的对手,不是吗?”他答非所问,“那妇人的儿子,找到了。”

“真在河里?”

“对。”

“不关石尤奶奶的事儿吧。”

“关老宋老婆的事儿。”他的平静,根本不像是在谈论生死大事,“是她趁人不备,将那青年推进河里淹死的。”

“貌似亲姐妹,事实上早已满腹妒恨。自家儿子是个傻子,人家儿子眼见着就成了金凤凰。”我冷笑。

“肩膀上站个小人的人,很好玩。”甲乙转了个身,不多时便传来香甜的呼噜声。

他连这个都看见了。

“你怎么知道真相的?”

“那是我讨生活的法宝,不可说。”

我“哼”了一声,下车钻进后车厢。春炉已经醒了,缩在车厢一角,怔怔地看着我,白净的脸上,再没有那讨厌的胎印。

“醒了?”

“你说,我这么多年都没有进步?”她缓缓问。

她还记得我的话。

“对。不过不能全怪你。那遮住你眼睛的妖怪,将你的心性弄坏了。”我如是道。

虽然我不知这个遮人眼睛,将人性中的“妒性”强化乃至恶化的妖怪到底是什么来历,但我发现它跟那只有屈的“行事方式”差不多,都是借用“宿主”的身体作恶,而它们选择的宿主,都具备了与它们相似的特点,绝望的有屈选择绝望的敖泽为宿主,而这个妖怪,选择的则是心生妒忌的春炉。

“我身体里有妖怪?”春炉很茫然。

“现在没了。”我看着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春炉摇头:“我以为那些事,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偶尔也觉得因我而死的人很无辜,也想过停下制作那些陶人,可就是忍不住。包括……”她停了很久,眼里突然泛起泪光,“包括将阿芷姐姐封进人俑时,我想过要住手,可我停不下来,觉得一定要这样做我才能幸福。我没想到,哥哥他还是扔下了我。我带走他的尸体,用我的方法将他做成‘活俑’,这样,就像他还在我身边。我多想将我与他都变成真正的人。抱着这样的念头,过了两千年……可到头来,一无所获。当年若不是我妒忌阿芷姐姐……”

她捂住脸,呜呜哭泣。

“离开石尤村,另找地方,重新修炼吧。”我郑重对她说。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诧异地看着我:“你不打算毁掉我?从第一眼见到你时,我虽看不出你是妖怪,可我感觉你是能帮我解惑,也是能‘终止’我的人。”

“我没想到你会将你与宋逸的故事全部讲给我听。”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中堵得慌,一定要将这些事说出来。两千年了,我无法将这些事讲给任何人听。唯独面对你……”

“不用解释。我会遇见你,大约也是注定的事。”我打断了她,从包里摸出那根竹简,递给她,“拿着它走吧,这是藏在宋逸的钱罐里的东西。永远不要去妒忌别人的才华或者幸福,有两只眼睛,才能修炼成人。记住,如果有人走到你前面,那么总有他超过你的道理。”

春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头看了看那根竹简,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竹简上,刻着一行字——为我们最爱的春炉预备的嫁妆。

宋逸与阿芷的世界,从来不是只有两个人。

尾声

我将一罐浮生茶送给了春炉。

“我没有味觉。”她摇头,“给我也是浪费。我不是会品茶的人。”

“等你有味觉的时候再喝。也许那一天来得会稍微晚一点。”我将瓷罐塞进她手里,眨眨眼,“如果那一天你还记得我,就来不停找我。”

“不停?”

“我是树妖老板娘,不管我开什么店,那家店的店名,一定都叫不停。”我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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