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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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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种戏剧化面具。

她跟随贞谅四处辗转。如果在城市里,会被送到私立学校上课。如果在僻远地区,就什么都不再学,除了认字和阅读。所有时间,只用来实践生活历程:路途颠簸,饮食起居,观察体会不同区域的气候植物人群语言文化。打开身体所有感觉,吸收一切。她们对路过的每一处土地给予充沛好奇和平实心态。随时出发,随时停留。

她说,如果说人的生命,在童年时就定下一种基调,那么属于我的部分在起初就豁然开放。贞谅与我,虽然两个人,但生活并不封闭。事实上,我们总是在对人群和路途开放。

因此。13岁的她,不是一页没有被划上任何线条踪迹的白纸,而是被漫长旅途和居无定所的生活搅拌混合的发酵物。没有受过系统性教育,却在不同地区学过不同的语言和表达方式。对这个世界不持有固定的价值观。觉得事物呈现的矛盾对立和正反两面的辩证关系,都是合理。

她被送入临远私立学校。英文名字童年时就有,Fiona,发音干脆优美,是贞谅所选。贞谅相信异国文化的交汇,会让孩子感受经验更为丰富。让她学习英文课程,之外有足够时间,学习YOGA,芭蕾舞,轮滑,游泳,钢琴,国画,书法……只是作为种种体验和享受的乐趣,从训练过程中得到心意熏染。

在这个学校读书的孩子,均来自经济上等的家庭。她出现在新生派对上,头发上插一朵蜀葵,带着和周围格格不入的超现实感,仿佛从大海深处蹿动而出的一种鱼类。浑身带着腥野湿气,充满蓬勃活力。脖子上挂着一根贞谅从小给她带上的红绳,系有一块白玉一枚狗牙。晒得黝黑。一双眼尾清冷的单眼皮眼睛,清澈发蓝。眼神冷淡高远,鲜少显露笑容。

第二十七章 信得。神秘母亲

庄一同迅速成为她第一个朋友。他是本地人,比她大1岁,为她深深着迷。她知道自己征服了他。在内心她是寂寞少女。

他说,Fiona,你的母亲是艺术家吗。在学校周年纪念会上,他看到贞谅。贞谅不事装扮,在正式场合穿自己缝制的灰蓝夹丝棉布衫,一丝化妆也无,清瘦素净的脸,发髻边插一朵白色石竹。母女俩一看就是外来人,客居在此。她说,不,她只是织布。但她并不打算解释织布这件事情。

她看到同学父母聚集一起高谈阔论,只有贞谅站在一边旁观人群不慌不忙。最终走出门外,一手持一杯香槟,一手拔出香烟夹入齿间,点燃。贞谅不让自己为难。她从小习惯贞谅形单影只却怡然自得的身影。她的母亲是个艺术家吗。她不知道。言行寡淡的贞谅,从不介意外界或他人的评断,也不喧哗取众。她的工作有价值所在,但背离潮流,处境寥落。她们只拥有属于自己的真实生活。唯独这个是贞谅所注重。

她们之间时有这样对话发生。

信得,在学校里你只当找到一些游戏伙伴。考试分数如何,不是目标。

那我以后不需要考到好的大学,得到好的工作吗。

如果你能够,你自然可以进入好的大学。那得是你自己确定需要的。工作也是如此。

她从贞谅语气里,判断出她根本无所谓她是否能考入大学或找到一份工作。但她不愿意自己的人生如同贞谅手里织出来的一匹布,华丽清凉,却对世间没有用处。这注定是不合时宜并一意孤行的生命方式。她希望自己融入人群获得温度,即使尚未清楚方向所在。因此她读书努力,对一同的友情投入响应,付出能量让自己温暖。她说,我期待一次能够进入世间的机会。

贞谅在东郊,买下一块地,盖起房屋。这是旅途客居拥有的第一个稳定住所。房间天花,用杨树和夹竹桃小树枝以特定角度放置在修整过的椽子上部,树枝表面用薄薄石灰处理。房间摆设简单,收集的物品,大多来自不同地方的跳蚤市场和旧货市场:旧年代风格的落地灯,荷花状陶瓷镜子,樱桃木衣柜,诸如此类。其他的装饰,则倾向自然和环保的选择。

厨房设施简单,没有微波炉,榨汁机,洗碗机,搅拌机,洗衣机。倾向尽量用手工劳动,代替能源消耗。没有电视机,从不看任何电视节目。(文-人-书-屋-W-R-S-H-U)

杏熟季节,有邻居送来一纸箱树上新摘的熟杏,软黄芳香。她们一起连夜熬制成杏酱,装入玻璃瓶。黄瓜,西红柿,韭菜,扁豆,青葱,收获时一摘一大筐,分送各家厨房。贞谅用双手一点一点建设意愿中的家,不比男人逊色。烹饪,种植,收割,清扫,享受劳作。

在旅途中,她们时常去当地跳蚤市场、二手商店及农贸集市,走走逛逛,寻觅收集物品:旧版本图书,小幅素描和油画,古董衣裙,瓷器,织绣,布织品,佛像,老珠子,砚台,瓦罐,彩陶,玉器,画像石,泥塑,皮影,绘画,剪纸……这些东西,有些贞谅用相机拍下来,有些用素描绘画,有些买下打包寄回去。

因为见多识广,家里全无章法,把东方传统器物与欧洲气质的家具搭配,和谐自在的折中风格,令人眼目一新。从小她知道要有心头所爱。睡房里,放置衣服的是一个有贝壳形装饰的橱柜。浅浅的天蓝色,如同清晨初醒的天空,这蓝色使她静谧。厨房有一个门板镶嵌玻璃的桃花心木橱柜,打开之后,里面随意摆放收集的餐具、茶杯、碗盏。这个橱柜是她的宝藏。

她说,她教会我什么是对物品的审美和尊敬之心,而不是一种虚荣的彰显。不是简单的金钱衡量,也不是粗暴的占有。那更应是一种温柔而敏感的彼此探测。

她说,我小时候,记得百褶麻质裙的蓝底十字形花纹,只有老挝高山少数民族才会如此刺绣。用各色绢丝制成花朵串起来的项链,一起动手制作,布料来自日本奈良集市上售卖的古旧和服。颜色花纹已难以寻觅。戴着项链参加学校舞蹈演出。

这些个性强烈的物质存在,使她意识到与众不同。与人群保持距离,是一种品格所在。

36岁的贞谅,与27岁时,变化不大。封闭单纯的艺术工作,使她内里清空,外形停滞不再生长。有时她的面容甚至有一种倒退之意,渐渐回复少女时青涩和轻盈。保持内心专注,强盛劳作。另辟蹊径的生命内容,塑造出一张与之相称的面容。

不读杂志报纸,不看演出展览,抽烟,刺青,喝烈性酒,把香槟威士忌混搭来喝,开快车,服用各种药物,包括镇定剂安眠药抗抑郁药。每年会写一次遗书。这些特性并不自相矛盾。常年离群索居,放弃资讯,但她对生活的感受并不乏味单调。相反,那是层出不穷充满无尽可能性和想象力的热情和敏感。

贞谅在花园里种植果树,春天开出热闹花朵。她在树下摆设大块青石,引进一泓清泉,开花时欣赏落花铺满石块,覆盖水面,做有心的看花人。她偏爱一切有香气的白色花朵,栀子,玉簪,茉莉,玉兰,佛手,百里香……种植于庭院瓦罐陶盆。也喜欢幽兰,腊梅,翠竹,松柏,蟹爪菊,牡丹。植物与人的心性有响应之处。她爱花不分彼此。

来自哪里,做过什么,始终是谜团。她绝少提起往事,过往如同沉入海底的巨船不见天日。少女只能自动把它弃绝,不再抱有希望接近成年女子的内核。

有时,她独自出门旅行数日,不会超过一周。信得被寄托在邻居或熟人家里。出发前她把行囊放在路边,蹲下身,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眼睛,说,我出去有事情要做,结束就回来。你等我。贞谅语气不动声色,希望她以平常心接受离别及人与人之间不落牵挂,学会自处和等待。并最终理解人与人之间不需纠缠粘连,而应保持随缘自在。

她的个性里,没有亲密粘着,却有一种隐蔽变幻。这使她成为一个无法捉摸的有神秘感的母亲。

第二十八章 信得。习惯无情

我们从来都不是关系亲密的母女。她说。与他人干燥而清洁的关系,对聚合别离淡然,是旅程中需培养的与人相关的任务。或者说,习惯走在路途上的人,必须习惯无情。

那一年。男子琴药来到她们的身边。

他来她们家里帮忙种树。健壮沉默的男子,穿着蓝色汗衫,粗布裤子,夹趾拖鞋,开一辆破旧载货车,敞露车厢上放着四株樱桃树。他在花园里干活,动作沉稳有序,常识丰富。挖土掘坑,植树埋肥,剪枝浇水,很快把果树全部种完。他不算高大,但却俊美,身形匀称。肌肉因运动和劳作呈现饱满结实,黝黑皮肤渗透细密汗水。干完活,脱下汗衫,用花园里水龙头的凉水往脸上和身上泼撒,洗脸擦身。

男子收拾干净,把汗衫套回去。旧衣服散发出一股汗液气味,如同收割后的草地辛辣强烈。她每次闻到清新的泥土腥味总会浑身一凛,抽动鼻子深深呼吸。这是同样的质地。他的脖子,手臂,背部,胸腹,腿上,散布红色小痣星星点点,微微凸起,让人渴望把指尖摁在其上,如同在一幅广阔的地图上探索标示。一个可以沉迷其中的规则单纯的游戏。在内心的模拟中,她做到了。

她走过去递给他矿泉水。站在蔷薇花架下,感觉很热,长发湿漉漉,纠结浓黑。13岁时,她着迷于派对或演出时才适合的白纱蓬蓬裙,也许是它密密层层的蕾丝掠动,发出细簌声响,使人感觉从大海深处蹿动而出。以此隔离周遭与人群。她在日常场合里穿着,跟贞谅上街,花园里游玩,去书店图书馆,餐厅吃饭,旁若无人,引来纷纷侧目。

他低头看她,眼睛露出机敏微笑。他说,这裙子好看,你是不是睡觉都不想脱下来。内心明了她细小所在。她说,贞谅邀请你晚上在家吃饭。现在你跟我去玩。

他31岁。讲话慢腾腾,仿佛脑袋跟不上唇舌的反应,令人无从捉摸是故作木讷还是存心戏谑。眼睛有时看起来懒怠散漫,没有目标,有时又亮光闪闪,显示出锐利,直接,令人一不小心堕落于此。站在他的身边,如同行走于一道孤绝山崖边缘。跌足之后,可能是深渊或地狱,也可能是一面深蓝静谧的大海,一片花草绚烂飞禽走兽的山谷。

他跟在她身后,点一根烟,说话有一搭没一搭。路边野草野花的名称,开花结果的时间,他全知道。路过一个偏僻院落,拐角处一棵大桑树,累累枝桠伸出篱笆。一般人家不会在花园里种桑树,那家不知为何,桑树枝叶繁茂,年年结出丰硕果实。熟透时,紫黑色桑椹纷纷坠落,在泥地上摔成紫色污渍。院落鲜少有人来住,也无人采摘和看管。只有喜鹊来食用,吃饱之后站在树阴中发出喀喀叫声,声音响亮。

她爱吃桑椹。他知道她心中所想,说,我帮你。折了一片芭蕉叶,赤足爬上树,把高处枝头的桑椹采摘下来,用叶片包裹递给她。她让他一起吃,他用手指撮起几颗放在嘴巴里,两个人同时伸出舌头,展示紫色汁液留下的痕迹。有些人一出场就带来心心相印的默契,没有丝毫生分。她从没有这样自如地接近一个陌生人。他使她愉悦。

她说,平时我不敢爬上去摘。这毕竟是别人家的树。

他说,喜鹊可不跟你一样想。它不分这是谁家那家的,吃饱算数。所以它叫得那般高兴。

他们走到花园边缘的郊外,看到田野和暮色天际。灰蓝色天空漂浮大团灰白色云朵,一半光亮,一半阴暗。成群云块云轴密接,边缘互相连续,犹如大海波涛满布满天。停下来观望那些云。

她说,这叫层积云。也许明天会有断续的小雨。

他看了看她,慢腾腾地问,云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因为空气的波动和湍流混合作用。有时是因为辐射冷却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

她自得地说,阅读。母亲让我读很多绘本,画册,辞典。

那你还知道有其他的云吗。

当然。还有卷积云,积雨云……

嘘。嘘。他把竖起的食指堵在嘴上,示意她停止并且沉静,示意她抬头再仔细看云。他们仰头静默,看着漫天奇异云朵,时间长久。直至她听见心怦怦跳动,仿佛周遭一切发生新的移动,身心离开原地。这是一种全新体验。

他说,这些云并非是为定名或预兆而存在,这不是它本来意思。它变化各种形状,鳞片,羊群,高塔,山峦,水波,是它自己的事。背书不会得到内心感受,积累概念也不代表有知识。你打开眼睛,打开心,这样跟事物才会产生真实联系。

为了取得与他之间的真实联系,她尝试学习长时间观察他。如同观测一棵无人采摘的果树,观测漫天默默变幻中的云团。毫无疑问。琴药是一个同等属性自生自灭的男子。

晚上三人在厨房准备晚餐。贞谅于花园中摘下新鲜蔬菜,想拌一个沙拉。琴药用橄榄油橙汁西红柿汁调出调味汁,口感凸现清爽。最后这个男子主动提出要求,系上围裙,做出一顿简单而无以伦比的晚餐:海鲜汤,三文鱼奶酪意大利面,甜点是烤苹果配冰激凌。即使是惯常喝的柠檬汁,拌上新鲜薄荷绿叶,看起来也更醒目。

她们有一个宽敞而朴素的厨房,大部分操作需用手工慢慢完成。看着一个男子在烤箱灶台之间有条不紊地操作,慢条斯理自得其乐,是一种享受。空气都开始笃实。他信手拧开洗手池窗台上的小收音机,音乐频道正播放优美情歌。贞谅平时只听古典音乐,这别样歌声使空间氛围变化。他边听边哼,中途等待间歇,倒一杯酒,自斟自饮,十分惬意。

紫藤花开在旺期,一串串悬挂下来,密密簇簇覆盖窗前凉棚。吹拂而过的夜风包裹浓郁芳香。贞谅换上一条布拉吉,粉白底色上有燕子鸟翼穿梭,头发盘髻,插一朵白色月季。这一顿晚饭,持续三个多小时。饮酒,聊天,不时欢笑。她们的生活颠沛流离,也与世隔绝。不知为何,这个种树的男子进入,丝毫不费力曲折,也没有猜测疑虑。

吃完甜点,开始喝热茶。长餐桌上碗盏杯盘谁也顾不上收拾。琴药与贞谅酒量好,开到第三瓶酒。贞谅微醺,一直笑意盈盈,头上花朵已颓,摇摇欲坠。餐桌上蜡烛点到尾部,青花瓷托盘上满是干涸重叠的烛泪。他们放了音乐,推开椅子起来跳舞。她一开始和他们一起跳舞,慢慢觉得难过,独自离开这一对心无旁骛的伴侣。

第二十九章 信得。觉得寂寞

呵,我们不过是初次相逢。为何这快乐如此纯粹,让人难以承受破碎。

她走到夜色中的花园,脚踩到泥地上的干涸紫藤花瓣,发出脆裂声响,一直走到大门处。回头张望,烛火晃动的厨房窗口,音乐还在如水一般渗透出来,丝丝缕缕。融化在月光和空气里。贞谅的青春在劳作和寂寞中消耗完尽,当琴药赤足穿着人字拖鞋,拿着铁锹在花园里挖坑种树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男人的出现是时间累计的一个结果。

上天一定会派一个男子下来与她们做伴。

这是她与贞谅在漫漫旅程中饱尝和经历的支离孤寂所应该得到的补偿。

他从未离开过临远。

本地人以保守优雅的古都为骄傲,不屑远走高飞,这是传统习俗。琴药不外出旅行,精通日常生活。他能做很多事:种树,送货,烹煮,搭篱笆,架凉棚,木工,园艺,刷墙,修车,修电器,酿酒,理发,种菜,割稻,做灯笼,做漆器……没有什么能为难他。只是从来不做稳定工作,没有稳定居所。赌博为生,大赢大输。赢了,日子阔绰,出手大方,在餐厅里呼朋唤友摆流水席,谁来谁吃。输了,帮别人在园艺或建筑等项目里干活,赚点闲钱。然后再赌。

她询问琴药,你懂得常识,持有观点,都是行动中获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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