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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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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定山母亲得癌,在少年怀中闭上眼睛去世。这使得男子对死亡持有一种薄弱感受。成年之后,也许是一种压抑,也许是一种训练,他对待感情的形式显得钝感,过于平静克制,有时接近无情。这关系始终是清淡而恒定的微温状态。使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婚姻里,如同被保护起来的女儿。庆长的性格并不女性化,也没有小女人的依赖和造作。他喜欢她远走天涯独立自主的生活方式。或者说,削弱抑制情感的浓稠和热烈,正是他所期求的状态。他们甚至很少拥抱。

在内心他对女性的情感有一种下意识的隔离。也许他根本没有要求,也许他是个信任中道的人,知道远离爱欲和贪恋的一边,就能避开恐惧和怨恨的一边。庆长不清楚其他人的婚姻是怎么样的形式。但她与定山的这一种,注定特殊而无解。

定山喜欢孩子,他的父亲也有此期望。庆长从来都热爱孩子,按照常理,应该让定山实现愿望。但她总觉得时间未到。也许是内心还没有被拼凑完整,尚需寻找陷落之处。也许,她不想使用一个孩子来填补与定山感情之间的缝隙。事实上,这缝隙是一个风声呼啸的深渊。她没有定山坚韧。他可以日复一日佯装不知或故意忽略。毕竟是个男子,有繁忙的工作俗世的目标,但她却无法停止觉察和感受这关系的疏离和淡泊。

她和定山的婚姻,如同用一张薄薄白纸糊住的无底深渊。谁若忍心伸出一个手指,轻轻一捅,即告破裂。但他们两个竭力维持,在一张白纸边各自做戏,也许这就是婚姻的本质。不管如何,无法被解决的问题只能先搁置一边。离开城市中的生活,离开定山,再次出发踏上旅途,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实践的行动。在开放的空间和时间里,独自一人,获得空白,查找内心失陷的角角落落。

汽车在崇山峻岭之中缓慢爬行。颠簸将近10个小时,抵达孤沿。

庆长见到接应的男教师。姓潘,35岁左右男子,温和消瘦,皮肤黝黑,在乡政府车站等待。他是本地人,在春梅小学教书15年,一个人教三个班。学校里有一台捐赠的电脑坏了,他背到县城来修复,要把它再背回去。信得委托他来给庆长带路。他已等她一天。两人都没有吃饭。庆长带着平时旅行用的60升旧登山包,里面是书籍、衣物和日用品。穿白衬衣粗布裤球鞋,一头长发编成粗黑麻花辫子盘成发髻。行动洒落,一看便知是习惯风餐露宿之人。潘老师脸上露出笑容。他说,庆长,欢迎你来。

汽车走过一段平坦公路,开始爬山。层层山脉如同没有穷尽的画卷铺展。山路曲折,边缘是高深悬崖。车子始终以S形前进,一个打转,又一个打转。黄昏暮色降落。夕阳如血。深邃山谷中变幻不定的光线,照耀绿色山林。不知为何,在远离城市文明和繁华的地方,在偏远深僻的地方,庆长觉得内心自如,不再流离失所。仿佛天生属于这里。

第六十六章 庆长。她说远离妄想

远离。远离钢筋水泥的石头森林。远离熙攘而隔绝的人群。远离形式感和物质堆积的生活。远离妄想。

信得说,离天空越近的地方,宇宙的讯号和信息会不会与人的生命产生更为紧密的关联。每一个出生的孩子,都拥有他独特的天宫图。万物星辰为任何一个生命提供能量。而人在成年之后,渐渐失去和这股原始力量的联系,被给予种种事先设定和束缚的概念,进入自我虚设的牢笼。一个幼小的孩子会指着红色说它是绿色,可以把前面说成后面,会询问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他们不分辨是非对错。一切定义都是人为,和事物本质没有关系。成人世界规则体系,吞噬与宇宙相联的灵性和本能,人渐渐失去与自我的真实性互相联结的能力。

她说,我们最终面对的,是一个庸俗的难以被轻易改造的世界。

3个小时后,汽车抵达叫做月塘的小村。潘老师说,他们将在此地农户家里借宿一晚,明天一早起来爬山。抵达春梅需要3小时左右山路,只能徒步。一趟来回,山路迢迢耗时耗力,平时春梅村民除了赶集和交易货物,很少外出。

高山顶上的村庄。持续上坡的路途,有时走在黄土裸露的坡道上,有时进入葱茏茂密的树林。六月夏日,一丝风都没有,空气极为凝滞。黏湿汗水贴在肌肤上,一会儿身上衣服全部渗出汗迹。潘老师稳步走在前面,庆长闷声跟随,两个人都背着不轻的负担,往山顶深处行进。随着海拔增高,视野越显空旷。大片独特的梯田结构呈现眼前,稻苗在风中起伏。

春梅村寨出现在前方。密密麻麻木结构房子连接蔓延,屋顶覆盖的木皮被经年风雨霜雪浸染呈现黑灰色,生长出绒密绿色苍苔。小学在村子入口不远处。广场上有一面红旗,沿着山腰边缘建出的一排木头房子。树影下传出孩子响亮诵读的声音。

以前春梅小学只是几间土屋,屋顶由竹桩垒成,地面是碎石泥地,没有门,几个教室用帆布隔开。在寒风呼啸的冬天或者缠绵雨季,学生和老师苦不堪言。信得过来之后,因为逐渐扩展的影响力,为春梅小学找到捐助,最终重建房子。一度时间,电视台报纸杂志各种媒体蜂拥而至采访,不同的人探访,不同的奖项要授予她,各种活动邀请出席。当地领导觉得自豪,极欲把信得捧成一个有贡献的特殊人物,以此为当地做广告谋福利。信得却备受困扰。

种种演变已完全违背本意。她不需出名,也不想被当做宣传工具,只想继续静静在深山教书。最终采取绝决,拒绝一切活动和探访。村庄在一番泡沫般喧嚣而虚浮的名声震荡之后,重新恢复日常。

信得上课。潘老师带庆长去宿舍。木楼里的窄小房间,破旧粗陋,没有洗漱卫生设备。公共厕所是由木片遮搭起来的大坑,粪水横流,苍蝇到处飞。他们有食堂,自己蒸米饭吃。春梅隐藏在层层深山之中,经常断电,洗澡需要去特定的接山泉的地方。夏天酷热,冬季寒冷。土地贫瘠,只能种玉米和土豆。孩子读完小学,要下山去读书。除了信得,目前都是本地男教师。

他说,这里的环境艰苦,生活条件简陋,课务繁重,学校里基本留不下人。那些因为受信得的影响自动涌来的志愿者们,三三两两,待了半年或一年,也都走尽了。

他解释这一切的时候,表情平静。

庆长把背囊卸下来靠在墙角,伸手推开木窗。窗外是逶迤山峦和古老枫树的枝叶。高山围绕之中的异族村寨,远踞荒芜山顶,显得与世间格外疏离。

信得的面容特别。细长凤眼,额头高而开阔,眉毛粗直,狭长脸形线条浑然。脸上散落黑色小痣,数颗极为明显。她穿当地妇女的土布衣服,布鞋,头发盘成发髻。皮肤黝黑粗糙。人很消瘦。刚到中国,她也曾在初中教英文课,但后来一直选择待在春梅。这个村级小学有207个孩子,8个老师。加上信得,一个不领取任何工资和补助的义务工作者。她教自然,美术,音乐,综合实践课。每星期上15节课。

这里是高山之巅。她说,我喜欢待在高山的顶上。

庆长每周一到两次,和信得一起去爬山。已是秋天,山谷里漫漫无际淡黄色芒草,在风中如潮水般起伏。山漆树、乌桕、毛果槭、榉树的叶子都已被冷霜侵红。深浅不一的红色,使山林在阳光之下呈现出饱满杂染的颜色。两个习惯远行的女子体力都好。带了水壶和干粮,一前一后闷声爬上最高峰。脱掉鞋子,一起坐在山顶巨岩上,默默无言,或交谈几句,看蓝天白云,看底下山峦起伏,天地苍茫一色。

她也跟信得一起去家访。走10多里崎岖山路,抵达僻远村落的学生家里,有时在学生家里留宿。真是赤贫如洗的家庭,房子用木板拼成,不能遮风蔽雨,四壁空空,灶台被烟灰染得赤黑。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家里的大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孩子要做很多农活,或者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去上课。来回路途遥远,中午没有饭吃。也没有鞋子穿。

沈信得来到此地,工作10年,无疑做出了选择。

她说,新时代是辆轰隆隆势头迅猛的列车,所有人拥挤其中,身不由己,即使前面方向不清,人心惶惶,但有谁可以试图跳车或逃脱。人可以最终相信什么。肯定不能相信互联网,也不能相信电视电台报纸,不能相信主义制度概念形式,不能相信许诺和教条,也不能相信任何评判和结论。任何实际的世间事物,都在变化之中,都不可获得最终的信任。如果找不到真实自我,那么连自己也不可信任。这个自己,只是一个被装入列车失去自由的身份。

因此,她想让孩子们学习的最重要的事,是找到自我。她教他们编歌表达内心所思所想。教他们观察一年四季山林树木变化,用心观察自然细节,把它们画下来。教他们感受水流、泥土、植物、动物,置身其中,与一切亲身接触和体会,通过观察和记录,把种种情感,情绪,意识,心灵的变化和经验,在内心储存起来,转化成一种自我意识。进行感受和创造。

第六十七章 庆长。无人分享共鸣

她教出来的孩子,会更有活力,更有思考力。有些一旦升级去了初中,很容易被老师不喜欢,会被开除。未来其实并没有多少想象空间。能有几个孩子可以走出高山盆地,最终走出地域和身份的界限。一旦成年,出路没有两样。也许终生无法离开这重重高山围绕之中的土地。谋取基本生存,进入成人的世界,喝酒,打架,结婚,生子,劳作,无视环境和心灵与自我的联系,再没有做出自我表达的机会。一起沉入世俗底层,自生自灭。

人被环境困顿,只能在生命最基本欲望之上挣扎存活。生存环境的恶劣,使人失去想象力和对理想的期待。穷困,使人无法远行无法得到机会超越生活限制。

信得不愿意成为一个短期志愿者,因为觉得这些孩子需要真正以生命和他们互相联结的老师,如果能够拿出情感和时间,至少他们的童年或少年时光里,接受到关于审美、自我存在、灵性的发展和培养。这是每一个生命都需要面对的命题,找到真实自我,或尝试这种可能性,而不管他长大以后的生活会如何无望。这也是她坚持10年的原因。

他们需要的不是怜悯或者捐助,应该是切身环境的品质提高和教育的安定存在积极建设。或者更长远来说,需要社会的完善和改进。但这是太大的问题。她和她的孩子们管不了这些。他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对她来说,她只管做好自己的教育。用去10年。或者用去一生。这是她的方式和行动。即使在这10年里,她不断遭受自我怀疑,挫败和被外界干扰伤害的种种影响。即使这也许会是一个注定失败的行动。

她的意志和愿望,是扑入河流之中的种子,但也许会在遥远的他处开花结果。

庆长与信得一起上课,一起活动,吃睡住行都在一起。她拍照,做笔记,观察,对谈,记录,坚持工作。恶劣的生活环境使她身体衰弱。山上食物单调匮乏,平时多是一锅白菜或其他蔬菜,煮在大铁锅中,蘸着辣椒水吃米饭。缺乏营养和良好的卫生设施,免疫力下降,身体时有炎症起伏。她吃药。也和信得一起抽大量廉价烟草,喝农户自酿的烈性酒。这是住在高山之上的人渐渐会习惯的方式。生活资源极其缺乏,贫困并无出路。

稀少的去县城的机会,她会和定山通一次电话。两个人交谈寥寥,说上三两句已词穷,剩下的不过是问候和叮嘱。这段时期,她内心情感和思省比在任何时候更为强烈丰盛。却无处表达,也无人分享共鸣。

数天前,信得帮助一个学生家里加固屋顶,不慎感染风寒发起烧来。山上已有药物吃了没有用处。庆长下山,去月塘卫生所配退烧药。一场连绵不绝的冬雨,持续整整一星期。雨水在低温中结了冰冻。山谷中白雾茫茫,冰块压垮树枝,路边有冻死的牲畜。庆长一趟来回,持续4个多小时。一路上,走在山林小径间,不断听到树枝被折断的喀喀声音。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黑。突然在依旧翠绿的青栲树林里,看见一只褐色梅花公鹿一闪而过。雄健躯体如同闪电掠过,一对华丽惊艳的犄角,在树叶之间若隐若显。大概是饿极出来寻找食物。庆长站在草径之中顿时立住,为这无心偶遇,感受深深震慑。

呵,她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动物。但它的出现,是对世间的点缀,却提醒人世的无力动弹。雨水淋湿衣服鞋子,饥寒交迫,困顿贫乏。'。 '她知道回到山顶的归宿是什么:发烧病弱的信得,执着狂热的教育爱好者,一堆柴火由单薄衣衫眼神清亮的孩子烧起,他们一无所有,生活被高山限制,食物是土豆和白菜。这贫乏单调的生活,何时才能得到改变。人的天性和自由,何时才能得到释放。多么艰难。如同石头一样铺在前进道路上做出努力的卑微个体,没有任何口号,却付出自己的健康、时间和一生。

信得说,喜欢孩子们湛亮的眼睛,充沛活跃的生命力;心地像山峦梯田一般自然朴素。老远见到,大声叫唤,老师,老师,声音如同天籁赤诚。我知道它只是存在的一个层面,它无法孤立维持。与此不可剥离的另一个层面,是我如同一滴水珠填塞到这无数人生命所组成的黑暗鸿沟之中,即刻自行蒸发消失。个体毫无作用。我只能做完自己需要做完的事情。

刚刚来到春梅时,以为可以改变这里一些什么。但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久,融入它的生活,理解它越深,我渐渐明白,对它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相反,这片土地,以它的力量束缚每一个存在其上的人。我再也离不开这里。它是否真正需要改变,我不得知。我不再轻易持有想改变任何事物的野心和妄想。唯一在发生改变的,只是我自己。

庆长计划半年之后就会回去,后来却决定延长到一年。

信得的存在比她想象中要更为生动丰富,也超出她出发之前的预期。但她知道,最终某天她一定会离开。离开这里的酷暑夏日,蚊虫叮咬,身上全是红肿发痒的团块。寒冬刺骨,没有保暖设备,手足长满冻疮,在黑板上写粉笔字的手指僵硬无力。离开垃圾遍地,粪水横流,物质匮乏,最低底线的生存本能。离开人在地域限制之中的无能为力和无法超越,高山之中劳作挣扎注定的一生。离开她某种理想主义的意愿,个体行动在人世规则之前最终将以牺牲的形象铺垫。

她不是一个被围困在城市里的人,为采访工作也算走过天涯海角。她的生活不归属于世俗范畴。即使有一个名义上的婚姻,也和常人有别。她是对人世感觉颓唐的人,但她不是沈信得。不是一个内心持有单一意志的信徒。在信得强大坚韧的形象之后,必然有一处失陷之处。这是她确信无疑的。她不可能简单找到,信得亦不会愿意袒露。

信得从未对庆长说起个人经历,也许她认为人性的薄弱和缺陷,大多由日常生活而起。唯独工作令她强大,遗忘忽视自身,使她进入某种信仰般深沉而执着的境地。她以此来忽略过去,未来,只余留下每一天每一日竭尽全力的当下。也有可能,信得的行动和意志,是在治疗她觉察到的自身存在和创痛。没有人,生而强大而完美,这样的人不会存在。信得同时让她看到,真正的寻找和弃绝,需要付出的代价。

第六十八章 庆长。欢愉还是超越

冬天来临,高山上有一场大雪先兆。空气凝滞而寒冷刺骨。小木屋如同冰冻洞穴无一丝暖意,幸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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