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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寄余生-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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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次薛文锡倒是认真回答了:“自然是跟我回去了,我提你当我的副官!怎么样?”
伤兵又愣了,口中喃喃:“副官……副官……”而后问他,“我是副官,你是什么?”
“我?”薛文锡笑得不拘小节,“哈哈,大概是个团长吧。”
“有团长这么大?那你到死人堆里翻什么烟头,你就骗我吧!”伤兵瞎哼哼,“说我像你儿子也是骗我,但你骗我什么呢?我又没什么好骗的。”
薛文锡神秘地又不说话了,他领着伤兵一路走回自己的住处——这路溃兵的最高指挥处,自己的住处,一个简陋的帐篷。
说起来他本来真算不得什么团长,团长是关敖的上峰,关敖是他的上峰,他是个再小不过的芝麻小官,带着不知哪里来的愤怒想要打日本人,打死日本人。然而关敖倒霉,安然坐在自己的大营里就被一炮轰死,死了连尸骨都没有。
团长也倒霉,当时就站在关敖旁边。
而薛文锡,因为遇见了故人,所以就这么迷迷糊糊机缘巧合地成了个团长。
他宁愿自己不是。
“先擦干净你那一身灰!”薛文锡随手挑拣了一块干净毛巾扔过去,伤兵接住了,开始擦脸擦脖子。
没过一会整条毛巾都擦成了黑色,伤兵的脸却是白出来了,五官也显出来了,果真是清秀干净的小孩子,看来可能都没过二十。
薛文锡一屁股坐在自己床上,看着伤兵擦脸。他觉得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好像终于有了些生机。
伤兵擦完脸,擦了下脖子,便提着毛巾站在原地不动了:“越擦越脏了。”
薛文锡叫一个小兵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去洗,在他耳边悄声道:“带你去洗澡,你个上辈子积了德的。”
伤兵的眼睛亮了,低低地嗯了一声。
薛文锡弯下身来,掀开他几乎不成裤子的裤子,看了一下他的伤:“腿怎么了?”
“被死我后面的人捅了一刀,没药治,好不了了。”
“死你后面的?中国兵?”薛文锡顿了一顿。
“嗯。他突然死了,倒在我身上,手里的刀就扎到我腿里,刀柄从他眼窝里扎进去,从后脑勺出来了。”
薛文锡听闻后猛地直起腰来:“你先去洗澡。”而后转身叫了一声,“军医!军医呢?让他赶紧滚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胡汉三又回来了。还有人吗?
第56章 伍拾陆 薛承福
“薛承福?”薛文锡坐在床沿上,翘着个二郎腿,盯着洗完澡后干净白嫩的伤兵微笑,仿佛对自己取的名字很是满意,“你就叫薛承福。”
薛承福得到了一条新拐杖,此刻正一瘸一拐地朝薛文锡走来:“爱怎么叫怎么叫,你现在就是老子的衣食父母了。”
“老子的衣食父母?”薛文锡重复了一遍,哈哈笑两声,却也不恼,只有趣地端详着他,觉得自己捡了个宝。
薛承福确实和靳云鹤一般年纪,洗干净以后竟也白嫩得好看。他的脸是稚嫩的,五官清晰端正,此时眉眼含笑地看着薛文锡,与方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大相径庭。
“老子是爷爷的儿子。儿子过来,给爷爷做个伴。”薛文锡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处,快活地说道。
薛承福便真的走过来,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下,侧头看他。
真好。他也觉得自己像是有个家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靠了一会儿,薛文锡凑过鼻子,把脸埋在薛承福的头发里,深深嗅了一通。
“名字取得难听点,灾祸少一点。”薛文锡在他耳边低声道,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脑袋上虚虚抚摸着。
薛承福低低笑了一声:“嗯。”
他很怕自己手重,失却了分寸。此时面对这样一颗自以为脆弱的脑袋,薛文锡突然觉出了一些手足无措。
他想,自己从前对靳云鹤是那样粗暴,他也许是会痛的吧。
思及至此,他把头抬起来,手也撤了回来。
薛承福趁机一翻身趴在了床上,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薛文锡拿手撑起了身子,开始从上到下地打量起身前的人来。从满头乱发的脑袋到纤细瘦长的脖颈,再到一掐掌就能揽住的小细腰——那里微微地凹陷下去了。到最后看到圆滚滚翘起来的屁股,他咽了咽口水,继续往下看去。
心里没有丝毫促狭之意,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掀了薛承福的裤子,想要看看那伤处。
“嘶。”薛承福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翻过身来。
“疼?”薛文锡立即收了手。
“不疼。”薛承福摇摇头,转身又趴了回去——他就是下意识地对那处腿伤敏感。
“你以前的名字…”薛文锡转了个话题,顿一顿,末了觉得他倒像个少爷,“应该挺好听的。”
薛承福懒洋洋地哼哼两声:“还行。”
“为什么忘记了?”
“想忘就忘了。”
薛文锡哦了一声,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屁股——方才想了很久,如今一下手,确实是非常地愉快。
而后他利索地起身,一溜烟没了影:“到饭点了,我去弄点吃的。”
薛承福则仍旧趴在床上,还在瞪着薛文锡。
“什么团长爸爸的,没点样子!”
嘟嘟囔囔一句,完后低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觉得自己已经掉进了粪坑,就算再爬出去洗干净了又怎样呢,自己早就浑身发臭了,他怀疑自己本来就该是长在粪坑里的。
想到这里,他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很快就不想了——那又怎么样呢?
自己马上就有饭吃了。
意料之外的是,团长的伙食,竟也粗糙得比小兵的好不了多少。
好在没人有空挑剔这些,薛承福很快就扒拉完了一碗饭,抬头却见薛文锡没怎么吃,正在看自己。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看什么?我有这么好看?”
薛文锡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匆匆吃完饭,他干脆放下了筷子。
薛承福还在大嚼大咽,一时腾不出嘴来说话,然而抽空扭头一瞥,他倒再不怕挨饿了,只怀疑薛文锡是在给自己留饭。
一个团长,吃得这样拮据,难道这支队伍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了吗?
薛承福漠不关心地想着,决定还是先吃完这顿再说吧!
扒拉完干巴巴的饭菜,薛承福打了个饱嗝,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本来他是不会不好意思的,脸上如皮厚的灰泥就像层面具,埋葬了他的羞耻心,然而洗了个澡,他的羞耻心再次无处可藏,只得又跑了出来。
因此他是真不好意思,以至于竟然脸红了。
薛承福恨恨把手按在胸口上,怎奈这串饱嗝竟像没完没了的一般,怎么也忍不住,于是他只得兔子一样撒腿跑到帐篷外去了。
在帐篷外吹了会儿冷风,嗝是不打了,但薛承福也不是很想回去。
只因他对薛文锡这个人,实在是很没有把握。表面看起来,薛文锡大概是个不修边幅又有些仪表堂堂的团长,然而实际上,实际上谁知道呢?
他总能从薛文锡或浅或深的眼神里看出几分要吃人的感觉,自己真有这样的魅力吗?
薛承福有点失落,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从前了,从前的自己当然是漂亮好看的,而现在的自己,他很不愿直视。
于是沉着一张脸,薛承福满怀心事地迈着瘸腿在外面又拐了两圈,手里拄着自己的新拐杖,一下一下地跟着自己的步子遍地乱敲。
他是很想要想清楚些什么,但无奈总是事与愿违,走了两圈以后发现自己都要被风给吹懵了,反倒什么都想不清楚。那么就只好按着性子来了,横竖怎么想,这人生也是想不通的,那么又何必再想呢?
他知道自己虽然存着戒心,可仍是莫名很愿意亲近薛文锡的。
薛文锡对自己的好也许真的有所企图,可无论如何,他给了自己饭吃,给自己洗澡,给了自己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那姑且可以算作家吧。这一切几乎叫薛承福从心底都颤了一颤,几乎要感动得落泪了。
于是虽然对自己的外表已然无甚自信,薛承福还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尽量平衡着双腿,尽量四平八稳却仍是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帐篷。
此时薛文锡正坐在床上看书——天知道他哪来的书。
薛承福下了这么个决定,心里觉得就跟把死了的自己再又重新翻出来似的,一时很是犹豫,可边犹豫的空儿他就已经走到了床边。
薛文锡没抬头:“吃饱了?”
薛承福在他面前跪下来,低低嗯了一声,开始解他的裤子。
薛文锡不看书了,瞪他:“你干什么?”
“你给我饭吃。”薛承福只这么说。
“嗯?”薛文锡挑眉,“我知道。”
薛承福还在动作,抽空耸耸肩,尽量表现得非常随意:“对啊,就是这样,你给我饭吃。”
薛文锡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然而他抬手摁住了薛承福:“你也怪累的,早点睡吧。”
薛承福不动了,僵直地跪在地上。
薛文锡则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以前到底是干嘛的?”
末了薛承福轻轻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抖抖腿,低着头道:“我么,吃着家里的闲饭不做事。”
薛文锡点点头,哦了一声,似乎很是明了了。哦罢他放下书,转身把被子铺上,再又细致地拿手捋好,啪地一拍:“行了,滚上来吧。”
他又转头面对还在专注着自己脚趾头的薛承福,只觉得现在看起薛承福来又多了些什么,仿佛是自己用目光把薛覃霈靳云鹤都揉碎了,捏成眼前这一个人。
“嗯。”薛承福接着就把目光从脚趾头上收回来,爬上了床。
第57章 伍拾柒 再返故地
靳云鹤被逃跑的人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跑,直到被挤进一个防空洞。
防空洞阴暗潮湿极了,恍惚让他以为自己早已死去,如今已经转世投胎变成了一只老鼠。
警报解除以后,他又迷迷糊糊地跟着人群走了出来,人们各自回了家,他却在原地兜兜转转,不知到了哪里。
他想回去找薛覃霈,可是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
于是走投无路,他沿途询问着,用两只脚走到了天河园。
天河园又变成小桃园了。靳云鹤恍若隔世地看着那里简单立着的小木牌,上面刻着小桃园三个字,木牌后面便是一片隐隐绰绰的绿树青草,带着很清新的味道,一条小路从他脚下延伸下去,曲曲折折地往里一拐,仿佛真能通往桃源似的。
他突然鬼使神差地转身想要夺路而逃,可因为实在无处可去了,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
小桃园变成了天河园,天河园又变成了小桃园,变来变去的,其实也没怎么变,靳云鹤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有心数着,发觉每一处都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世界正在翻天覆地地把自己吃了又吐,呕心沥血地变化着,可这里却变着变着又把自己给变回来了。
靳云鹤仰着脑袋不动,他也变着变着把自己给变回来了。
而后转头四顾一番,小桃园确实已不复当年风光,处处都是一副凋敝光景。靳云鹤又游魂般走了一圈,走到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
天色黑得透了,但靳云鹤看到了光亮。那个小小的院子里,确实还有灯亮着。
他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门内响起了局促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你?”门内的人惊讶得挑起两条长眉,而后又道,“你…”
始终没能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我啊。”靳云鹤站立着,手指却又偷偷绞起了衣服,“是我。”
“进来吧。”阮凤楼闪了闪身子,靳云鹤便不客气地进了屋子。
靳云鹤搓了搓手,仿佛是有些冷,但这样的天气,说起来确是不会冷的。他转头打量着周围四处,一下子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个小孩。
“你是…阮凤楼…”犹犹豫豫地说一句。
阮凤楼也没听出他那句话究竟是不是疑问,于是只得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靳云鹤自顾自地点头,突然说道:“你让我留下来吧,我什么都能做。”
阮凤楼愣了一愣,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大概是有些潦倒了。潦倒的人他这些年见过太多,所以也有些见怪不怪。
因此问道:“你能做什么?”
言罢也不遮掩,从上至下地打量他,尤其是他那张脸。
靳云鹤看出来了,觉得脸上很有些火辣辣的意味,但他对脸说道你要争气,不好看也不打紧,但是你要争气。
他的脸这么对他自己说。
阮凤楼算是个相当不浮躁的人了,他虽然没怎么说话,可一张脸,就跟戴了张笑着的面具似的,怎么也就是那样笑着,即便是靳云鹤这样自以为懂得些什么的人,也看不出阮凤楼在想什么。
他既不幸灾乐祸,也不同情,单只是讲话。
“我说了,我什么都能做。”
“那你找个地方先睡下,有什么明天再说。”
“好……谢谢。”
言罢阮凤楼自己挑灯睡去了。这里还原始得没有电,于是靳云鹤也摸索到了一张床,潦草地和衣躺下睡了。
迷迷糊糊睡下去以后,靳云鹤看见了二狗。睡熟时做梦总是感觉深刻的,他做梦的时候就以为二狗真的没有死,甚至仿佛还触摸到了二狗。
然而一觉醒来,他把什么都忘了。他不记得自己昨夜梦了什么。
他只睡出了浑身的疲软和头疼欲裂,几乎就要爬不起来了。
此时鸡鸣声响起,阮凤楼早已洗洗刷刷地打理好自己,推门进到了院子。靳云鹤觉得自己没有比他起得晚的道理,于是只得挣扎着爬起来,不论他在忙什么,那也得帮一把手。
阮凤楼几乎没空理会靳云鹤,靳云鹤却站在一旁看他——一副纸糊的身板,上半身挂着松松垮垮的长袍,袖子挽到肘子处,时不时还要往下滑。腿上则套了条花裤子,也是半挽到膝盖上方,一边长一边短,堪称不伦不类。
他很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是话到了喉口,他又突然觉得有一种非常沉重的疲惫把那些话又压了回去。
阮凤楼正在卖力地挥斧劈柴,大概过会要烧火做饭,靳云鹤虽然心里想着要帮把手,但实际只长时间地呆愣在一旁观望阮凤楼劈柴。
阮凤楼劈完柴,手脚并用地抱起柴火,仍旧是没空理会靳云鹤,只是抛下一句“我去做饭”,自顾自地便走了。
靳云鹤看着阮凤楼因为怀抱着柴火而略带蹒跚的背影在自己面前一转身消失不见,又在原地短暂地站了一会儿,突地就栽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的时候他还在地上,幸好方才是横着摔的,他没有摔坏脑袋,他微微转头,觉得脑袋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
他又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脸,知道自己这是发烧了。
不远处升起一股细烟,靳云鹤走回屋里,很快阮凤楼端着饭菜走进来,一一摆在桌上。
他仍旧是穿得不伦不类的,现在甚至还多了条花围裙,然而脸色倒是白里透红,被热气蒸腾得很饱满。
阮凤楼呼出口气,一屁股坐下来抄起筷子:“吃。”
靳云鹤动作缓慢地拿起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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