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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品温如言-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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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你。”少年轻轻将画递给她,秀气的眉飞扬着,黑亮的眸中带了狡黠。

“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

阿衡珍而重之地双手捧了画纸,认真地点了点头,抬头时,却发现少年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晕。

阿衡心一紧,伸手探向少年的额头,却发现滚烫得吓人。

糟了,发烧了!

少年伸手,推掉她探在自己额上的手,眸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平淡开口——“我没事。”

然后,起身,进了船舱。

阿衡跟着走进船舱时,言希已经蒙上被子,侧着身子,一动不动,蜷缩在床上。

阿衡提着油灯,站在少年床边,终究不放心,搬来小竹凳,坐在床脚,吹熄了灯。

船舱外,是水浪的声音,哗哗地,流过,拍打,而后,静止,流淌。

月色下,她望着床上那个蜷缩的背影,这身影勾勒了模糊,不真实的感觉愈加强烈。

阿衡心里空荡荡的,她知道言希知道她在这里。

她知道有她在,这少年不会放下戒备,好好休息。

但她却抱着熏了烟的油灯,不肯放手,手中满是刚刚触到时指腹烫得吓人的温度。

她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

言希在固执着坚持自我的尊严,他宁愿发了烧,也不愿意一个陌生人随意走近自己。

阿衡一向觉得自己笨,可是,这少年的心思,她一眼望去,清楚得再也不能。

她叹了口气,静静走了出去。

这时,少年却在被中闷闷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阿衡心口发紧,转身,仓促,想要走出船舱,去唤渔夫。

“等一等。”沙哑而略带隐忍的声音。

阿衡转身,那少年双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月光下,双唇发白,映得脸色,益发嫣红。

“你病了。”阿衡轻轻开口。

言希有些烦躁地低头,语气稍嫌不安——“我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我。”

复又攥了指下的柔软,半晌,才虚弱开口——“温衡,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你需要,休息。”阿衡摇头。

言希淡淡笑了笑,并不理会阿衡,兀自开了口——“温衡,你多大时学会说话的?”

阿衡静静看着他,不语。

“我是一岁的时候。李副官当时抱着我,让我摸着他的喉咙,听他发音。他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我学会了,于是对着他,高兴地喊妈妈,可惜,他却没有夸我聪明。”言希微微一笑,呼吸声有些粗重“真是的,对这么小的孩子,不是应该鼓励的吗?”

他的声音,强装着轻快,可听着,却像浸到水中的海绵,缓缓沉落。

“一岁半,学走路的时候,是我家老头儿,蹲在地上,等着我靠近。那个时候,太小,感觉路太长,走着很累。可是又很想得到他手里的糖,那是思莞和……都没有的美国糖,是那两个人……抱歉,我不太习惯喊他们爸爸妈妈,寄回来的。我想,如果拿到的话,就可以炫耀给思莞了。”言希语速有些快,说完后,自己伏在被子上,笑出声来。

阿衡嘴唇有些干涩,她靠近少年,抬起手,而后,无力放下,轻轻笑道——“然后呢?”

言希笑得不止,半天,才抬起头,额角已经渗出一层薄汗——“我闹着让李副官抱我去思莞家,手里拿着糖,沾沾自喜准备给他看,然后,张嫂告诉我,温叔叔和阿姨带思莞去儿童公园了,晚上才能回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细碎的缓缓流动的光,像潮水,拍打过,流逝去。

“呀,真是的,我一直等到晚上,才看到思莞,可是,那小子还敢对我笑,于是,我把他打哭了……”少年微微合上眼,睫毛有着轻轻的颤动。

阿衡嘴角干涩,她不知道说些什么。那时候的她,尚在襁褓,每日只会,躲在妈妈的怀中,抓着她的手睡觉。

虽然妈妈不是亲妈妈,但却是,所有希望和热爱的源头。

“言希……”她迟疑着喊他,语气抱歉。

虽然不知,抱歉些什么。

少年却没有答语。

他靠在床上,已经睡着。双手一直蜷缩紧握着,婴儿的姿态。

阿衡叹气,把自己床上的被挟了过来,盖到了言希身上。

确认他在熟睡,她才悄悄,把他轻轻地安置平躺在床上,看着他的头缓缓沉入软软的枕头中,熟睡安然的姿态。

半夜,烧了热水,拿毛巾敷了几次,又所幸只是低烧,碾了一层汗,快天明时,少年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

她一直在思索着,言希对她说这些话,又有几分是愿意让她知道的。

因为,生病的人太过脆弱,脆弱到无法掩藏自己。可不加掩饰的那个人,不在尚算熟悉的她应当看到的范围之内。

她不确定,言希清醒的时候,依然期待她得知这个事实。

多年以后,尘埃落定,问及此,言希笑了——“只是发烧,又不是喝醉了。”

那些话,确实是真切地想告诉她的。

阿衡摇头,她不觉得言希是乐于倾诉的人。事实上,很多时候,因为埋得太深,让她颇费思量。

言希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阿衡,虽然我从不曾说过,但当时,确实是把你当做未来的妻子看待的,即使你并不知晓内情。因为,我始终认为,夫妻之间,应当坦诚。”

阿衡苦笑。她和言希,一辈子绕不过的劫。

言希恢复意识时,已经是清晨。透过窗,湖面结了一层淡淡的雾色。

他轻轻动了动指,想要起身,却觉得身上很重。

一层被,两层被,还有……一个人。

言希挑了眉,恶作剧地想要推开女孩,却发现女孩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左手,瞬间,静默在原地。

他皱了眉,半晌,散了眉间的不悦,笑了笑,轻轻推开女孩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他伸了懒腰,觉得自己一夜好眠,可惜,身上黏黏湿湿的,满是汗气。

他厌恶地嗅了嗅衬衣,鼻子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无奈不现实,长腿迈出船舱,对着船头喊了出来——“呀,我要上岸,少爷要洗澡!”

带着稻草帽的老渔人笑了,朝他招了招手。

阿衡也笑了。

她刚刚就醒了,但是怕言希尴尬,便佯装熟睡。

可是,这会儿,是真困了。

终于,上了岸。

湖中的雾色,也渐渐散了。

chapter14

Chapter14

阿衡照着言希的吩咐,走到梅树旁,是很尴尬的。

可是,拿人东西,腿自然容易软。

“再向前走两步,离树远一点。”少年拿着黑色的相机,半眯眼,看着镜头。

“哦。”阿衡吸吸鼻子,往旁边移了两步。

“再向前走两步。”

盘曲逶迤的树干,娇艳冰清的花瓣。

阿衡看着旁边那株刚开了的梅树,满头黑线,向前走了两步。

她在为一棵树做背影。

言希说我送给你那幅画你给我当背景模特好不好?

她点头说好呀好呀脸红紧张地想着哎呀呀自己原来漂亮得可以当言希的模特。

结果言希说一会儿给景物当背景你不用紧张装成路人甲就好。

哦。

“再向前走两大步。”少年捧着相机,继续下令。

一大步,两大步,阿衡数着,向前跨过。

有些像,小时候玩的跳房子。

“继续走。”少年的声音已经有些远。

她埋头向前走。

“行了行了,停!”他的声音,在风中微微鼓动,却听不清楚。

“不要回头。”他开口。

“你说什么?”她转身,回头,迷茫地看着远处少年蠕动的嘴。

那少年,站在风中,黑发红唇,笑颜明艳。

“咔”,时间定格。

1999年1月13日。

多年后的多年后,一副照片摆在展览大厅最不起眼的角落,落了灰的玻璃橱窗,朴实无华的少女,灰色的大衣,黑色的眸,温柔专注的凝视。

她做了满室华丽高贵色调的背景。

有许多慕名前来的年轻摄影师,看到这幅作品,大叹败笔。

言希一生天纵之才,却留了这么一副完全没有美感的作品。

言希那时,已老。

微笑着倾听小辈们诚恳的建议,他们要他撤去这败笔,他只是摇了头。

“为什么呢?”他们很年轻,所以有许多时光问为什么。

“她望着的人,是我。”言希笑,眉眼苍老到无法辨出前尘。只是,那眸光,深邃了,暗淡了。

“我可以否定全世界,却无法否认自己。”

“你要不要去乌水?”当言希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阿衡时,阿衡正抱着矿泉水瓶子往肚子里灌水。

当模特很累,尤其像她这样的路人甲。梅花的背影,纸伞的背影,天空的背影,船坞的背影……

阿衡心不在焉,反应过来时,一口水,喷了出来。

言希眯起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笑了——“你不想去?”

阿衡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少年——“可以去吗?”

言希淡淡回答——“温衡,你的温的确是温家的温,可衡却是云家的衡。”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让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扮演着什么样的人,却没有人在乎她什么样的过去和什么样的将来。

阿衡眼角有些潮湿,望着远方,有些怅然。

一团粉色轻轻挡住她的视线,少年懒洋洋地开口——“你能看到什么?”

她哑然。

言希笑——“不向前走又怎么会清楚。”

他不再转身,一直向前走,背着大大的旅行包,背脊挺直,像一个真正的旅者,走进了她生命的细枝末梢。

她和言希再次坐了车。

好像,他们这次的旅行,三分之二的时光都在车上耗着。

中国人旅游的良好传统。

上车睡觉,下车尿尿。

阿衡履行了上半步,言希履行了下半步。

阿衡睡了一路,言希下了车,拉着阿衡找厕所找得急切。

什么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王孙家,全是文人闲时磕牙的屁话!

对言希来说,这会儿,西湖二十四桥明月夜加在一起,也不抵厕所的吸引力大。

“言希,乌水镇,这里,没有,公共厕所。”她言辞恳切,深表同情。

“那怎么办?!”少年张牙舞爪,像极狰狞的小兽。

“到我家上吧,我家有。”阿衡很认真很严肃,像是讨论学术性的论题。

“你家在哪儿!”言希大眼睛瞪得哀怨。

阿衡吸吸鼻子,抓住言希的手,猛跑起来。

言希跑得脸都绿了。

那啥,快……出来了……

小镇很小。

阿衡上气不接下气,跑回云家时,云母正在和邻居张婆婆聊天。

“阿妈,快拿手纸!”阿衡一阵旋风,急冲冲把言希推进自家茅厕。

云母愣了。

“张婆婆,刚才是我家丫头吗?”

“作孽哟,我还以为只有我出现幻觉了!”张婆婆抽出手帕擦拭不存在的泪水。

“阿妈,手纸!”阿衡吼了。

************************************************************************

言希看着满桌精致的饭菜,笑得心满意足。

“云妈妈,你真厉害!”

“家常的东西,上不了台面。”云母温和开口“言希……是吧?你多吃些。”

阿衡抓了筷子,想要夹菜,却被云母训斥。

“女儿家,没有规矩,客人没有吃你怎么能动筷子?”

阿衡吸吸鼻子,委屈地放了手。

就这样,在言希的搅合之下,她的回来,一点也不感人肺腑,赚人热泪,反倒像是串了门子后回到家的感觉。

“云妈妈,您喊我阿希或者小希都可以。”言希极有礼貌,笑得可爱。

他自小被称作“妈妈杀手”可不是浪得虚名。

“你,听得懂?”阿衡有些好奇,言希怎么会听懂这些乡土方言。

“我爷爷教过我。”言希一语带过。

阿衡纠结了。

她之前,还自作聪明地作言希的翻译。言希当时在心里不知道怎么偷笑呢,肯定觉得荒唐。

只是,言爷爷怎么也同乌水镇有瓜葛?

云母凝视了言希许久,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晦涩,看着阿衡,淡淡开口。

“阿衡,去喊你阿爸回来吃饭。”

言希可有可无地笑了笑。他来之前,大概就猜到了,温衡的养父母是知道当年的那个约定的。

阿衡不明所以,点点头,起了身,轻车熟路地到了镇上的药庐。

云父,是一位中医,行医数十年,在方圆百里颇有名声。

只是,可惜,治不好自己儿子的痼疾。

像一个笑话。为此,镇上闲言碎语了许久,指指点点说云家以前不晓得造了什么孽,这才惹了报应,三代单传,祖辈行医,却生了一个治不好的病秧子。

“阿爸!”阿衡望着在给病人称药的鬓发斑白的和蔼男子,笑得喜悦。

云父愣了,回头,看到阿衡,眼睛有着淡淡的惊讶。

阿衡跑到男子的面前,仰头看着父亲——“阿爸。”

她的声音,像极了幼时。

“阿衡,你几时回来的?”云父放了手中的药材,和蔼问她“你爷爷也来了吗?”

阿衡眼睛垂了下来,摇摇头,不敢看父亲的脸。

“你偷跑回来的?”云父皱了眉,声调上扬。

阿衡不吭声,杵在药庐前,旁边的行人窃窃私语,她尴尬地手脚不知往哪里摆。

起初是心中难受,才不顾一切跟着言希回到了乌水镇,如今,想到B城的温家,心中暗暗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太不懂事。

他们,说不定已经像思莞失踪那天一样,报了警呢?

“你这个丫头!”气得脸色发青,抓起台上的药杵,就要打阿衡。

阿衡呆了,心想阿爸怎么还用这一招呀,她都变了皇城人镶了金边回了家,他怎么还是不给她留点面子呢?

可,药杵不留情,挥舞了过来。

阿衡咽了口水,吓得拔腿就跑。

“你给我站住,夭寿的小东西!”云父追。

“阿爸,你别恼我,阿妈说让你回家吃饭!”阿衡吓得快哭了,边跑边喊。

“嗬,我就说,人家住机关大院的,怎么着也瞧不上这傻不隆冬的丫头,瞅瞅,这不被人退了货!”开凉茶铺的镇长媳妇冬天开热茶铺,边嗑瓜子边看戏说风凉话。

你才被退了货!阿衡吸了鼻子,心里委屈,望着大药杵马上上身,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一个追,一个逃,乌水镇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大人小孩都笑开了。

赫赫,瞧,云家丫头又挨打了!

阿衡抱头跑得飞快,脑袋红得像信号灯。

从小便是这样,阿爸打她,从来不留面子,满镇地追着她打,别的人追着看笑话。

撒着脚丫,阿衡终于跑回了家,冲回堂屋,带着哭腔——“阿妈,阿爸又打我!”

“我让你跑!”身后传来了气喘吁吁的声音。

阿妈望着她笑,拍了拍她的手,对着云父开口——“他爸,孩子一片孝心,刚回来,别恼她了,啊?”

云父“哼”了一声,转眼看到了言希。

这孩子,正津津有味地托着下巴看戏,大眼睛光彩熠熠。

“这位是?”云父搁了药杵,细细端视言希。

云母淡淡开口,语气颇有深意——“言将军的孙子,言希。”

空气有些凝滞。

云父的脸愈加肃穆,看着言希开口——“就是你?”

言希纤细的手握着筷子,笑意盈盈——“应该是我。我弟弟在美国,比温衡小太多。”

阿衡有些迷瞪。

他们在说什么?

云父沉吟半天,对着云母招手——“佩云,你跟我,到里屋一趟。”

随即,淡淡看着阿衡说——“丫头,你好好招呼客人,饭菜冷了的话,到厨房热热。”

言希拿起筷子,轻轻夹起一块肉,放在口中,嚼了嚼,眉上扬,对着云父笑道“不用了,饭菜刚刚好。”

云父脸色有些不豫,但也没说什么,大步走进了里屋。

云母深深地看了言希一眼,随之跟着走了进去。

阿衡呆呆地,用手遮了嘴,小声对着言希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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