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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如霜-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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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城楼底下,才见着赵有智,先行了礼,因为冷,声音都有几分发僵:“王爷,奴婢自作主张请了您来,请王爷恕罪。”豫亲王道:“这样的客套话不必说了,皇上呢?”
赵有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在城楼上。”
豫亲王怔了一怔,问:“出了什么事?”
“皇贵妃薨了。”
四面风灯围着,楼洞中极是明亮,照见豫亲王的脸色微微一动,并不是十分意外。慕家满门被查抄下狱,因为慕妃身怀六甲,所以一直瞒着她慕家的消息。赵有智苦笑道:“王爷,您想想,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一个小宫女说走了嘴,贵妃娘娘当时一口气上不来,人就发昏死过去了。等传了御医和稳婆进来,已经动了大红,从申末拖到亥时,贵妃娘娘和皇子都没能保住。”
第八章,同来望月人何在(3)
风灯明暗,豫亲王脸上神色亦是莫测,赵有智道:“皇上不肯起驾回正清殿,雨下得这么大,王爷,总得想点法子。”
豫亲王略一沉吟,便对他说:“有没有油衣,找两件来,再要一盏不怕雨的灯。”
“有,有,都有。”赵有智一迭声的答,早有内官去取了来,服侍豫亲王穿上油衣,豫亲王接了那盏灯在手里,吩咐道:“我独自上去,你们都不必跟着。”
赵有智早料定他会如此嘱咐,于是只行了一礼,道:“奴婢们遵命。”
一上城楼,狂风挟着雨打在身上微微生疼,无数水顺着油衣风帽的缝隙直灌进来,城楼上栲栳大的数盏灯早就叫雨水浇熄了,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只闻风雨一片唰唰声,吹得人摇摇欲坠。豫亲王往前走了数十步,方见着皇帝立在城堞之前,大氅的风帽早吹得脱在肩头,雨水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淌,豫亲王见了这情形,只得叫了声:“四哥”,抢上去将油衣替他披上。皇帝倒是很顺从,任由他摆布,瞧了他许久,方才问:“你怎么来了?”
豫亲王道:“雨下得这么大,天气又冷,皇上先起驾回正清殿吧。”
皇帝神色冷淡,回头望了望城楼外风雨交加的漆黑夜色,忽然说了一句:“定滦,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在这里,我说过什么话?”豫亲王只得道:“怎么不记得,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跟着四哥,无论四哥做什么,我都是要跟着四哥的。”
皇帝抬起头来,满脸的雨水纵横,瞧不出眉目间是什么神色:“那日我就起过誓,这天下应是我的!我要一样一样的讨还回来,无论他们夺去我什么,我都要一样样的讨还回来。我要谁也不敢轻视,谁也不敢再夺去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朕如今已经是皇帝,是天子,富有四海,万民臣服。可是凭什么朕就什么也留不住?”
“四哥。”豫亲王搀住他的胳膊:“皇贵妃福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皇帝用力一挣,力气极大,将豫亲王几乎摔了个趔趄。他的声音在风雨侵逼中透着无穷无尽的痛楚:“不是她福薄,是我。自幼父皇不喜欢我,那也罢了,反正十几个儿子,能在他眼里的也只有一个定湛。可是母妃为什么不喜欢我?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连她也不待见我?定滦,你虽然苦,可是你的母妃总是尽了全力去照拂你。可是我呢?这么多年来,这二十余年来,父母眼中,我皆是可有可无之人。”
豫亲王默然无声,皇帝语意凄凉:“只有她,从来只有她明白——可是连她我也保不住,我下旨抄没慕家的时候,写朱谕的手都在发抖,可我不能不为。蹚着那么多的人热血,踩着那么多人的尸骨,朕站到这万人上头来,没人知道朕心里的滋味,朕有这天下,可是什么也没有!”
“四哥”豫亲王低低的唤了一声:“你要是心里难过,大哭一场也好。”
“朕不会哭。”皇帝仰起脸庞,任由大雨浇在脸上,雨水顺着下颌淌着,滴落在他早已湿透的明黄氅衣上。他的声音透着森冷的寒意:“朕早就说过,朕要一样样讨还,不论他们曾夺去过什么,朕要一样一样全都讨还回来。”
许多时日过去了,豫亲王依旧会想起那一刻皇帝的面容,冷峻如刀刻斧斫,从泛着血丝的双眼里透出一种可怕的神气。一如他当日被定溏按在雪地里踢打,他自己的那种愤懑与暴怒,带着狰狞的绝望,将一切最深重的痛楚都化作仇恨,最终无可抑制的爆发开来。
眼下这位在皇帝身边的慕氏遗孤,倒成了一桩可大可小的心病。依情形看来,皇帝对慕妃的愧疚与怜惜,全都移爱在了她的身上。从上苑回赐邸的路上,豫亲王在鞍上思虑重重,连替他拉着马缰的多顺都瞧出来了,带着缰绳,让马儿走得又稳又快。亲王仪仗极是宣赫,一对对的前导、亲卫、扈从蹄声得得,开道的金锣声音宏亮悠远,却不闻一个人说话或是咳嗽半声。偶尔一声马嘶,豫亲王方回过神来,只见已经过了十字路口,再走过一条街,就应该到自己的赐邸了。
第八章,同来望月人何在(4)
豫亲王忽然改了主意,说:“去迩园。”
先皇时候,诸皇子向来在上苑附近皆有赐邸,睿亲王的‘迩园’便是其中最为宏丽的一座,不仅远超过诸皇子的赐邸,比起赐太子居的“明苑”亦有过之而无不及。睿亲王性好奢华,多年经营,这一处园林更是精致华美到了极点,虽然比不得上苑的宏伟壮丽,可是楼台亭榭美不胜收,遍植奇花异草无数,几乎园中每一寸土都价等黄金。
此时天气渐热,睿亲王与几位相与的贵胄子弟,在园中知月湖畔的“云天胜境”品评新乐,正对着一湖新荷嫩绿,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正是说不尽的风光旖旎。听仆从奏报豫亲王来拜访,睿亲王不由眉头轻挑,嘴角微蕴笑意:“他倒是位稀客,快快请进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觥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唱到梦字,声音已经极低,如梦似幻,舞姿极柔,便如随风之柳,在漫天花雨间低迥而下,随着余音袅袅,旋得定了,臂间轻缕缓纱如云,纷扬铺展开去,终于铺成一朵极艳的花朵,盛放在红氆氇上。盈盈一张秀脸,便如花中之蕊,衬得一双明眸善睐,目光流转,顾盼之间,好几人已经喝起彩来。
豫亲王一路进来,只见到这般丝竹歌吹,脂香粉艳,睿亲王兴致勃勃携了他的手:“你难得来一趟,来来,来听听锦归的新曲,‘锦归之歌,紫府之舞,碧珊之箫,吟绯之琴。’并称‘长京四绝’,今日本王府中已有双绝,绝不能错过。来人啊,叫他们将梅花树底下埋的那坛好酒取出来,今日咱们哥俩不醉不归。”
豫亲王微微一笑:“六哥盛情,却之不恭。”
冷月如霜 第三部分
第九章, 若非群玉山头见(1)
豫亲王的酒量极好,睿亲王府埋在梅花树底下那坛钧州陈酿,喝去了十之五六,依旧看不出半分醉意来。酒宴对着一池新荷,凉风徐徐,醺然欲醉。睿亲王漫口与豫亲王谈些风月之事,议论谁家王公调教的歌伎,谁家的丝弦班子,豫亲王素来在这上头是不留心的,听他漫无边际的讲着,不过偶然搭话。
睿亲王打量了豫亲王两眼,忽然道:“老七,不如我来替你做个媒吧。”豫亲王正巧一杯酒入喉,闻言差些被呛住,连声大咳,半晌才缓过气来。睿亲王大笑道:“你倒是个正经人,一听到这个就立时乱了方寸。”
“六哥说笑了。”豫亲王望着一湖嫩叶如卷的新荷,时值黄昏,半天绮霞如泼,映在碧水绿荷之上,便如飞金点翠,动人心神。他淡然道:“我实在没有那种心境。”
睿亲王点头道:“你也是忙——不过家里没个人,总不成个家的样子。唉,可惜了阮家的小姐,竟没了下落。”
一说就说到心里的隐痛上去,豫亲王的脸色不禁有几分郁郁,睿亲王忽然兴致勃勃起来:“京里王公大臣,合适的女儿家并不少,只要你相中了谁,我保管去替你说和。”
“六哥。”语气间已经有了萧冷的意味:“我来是有事想说与六哥知晓。”
睿亲王挥一挥手,阁中歌伎诸人瞬时退得干干净净,豫亲王端起杯来,忽然喟叹:“六哥,咱们两个人,总有四五年未在一块喝酒了吧。”睿亲王眉头不觉微向上挑起,一双深遂的眸中几乎看不清稍纵即逝的是何种神情,旋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四年。”
上次聚饮,还是豫亲王征舍鹘归来,太子作东,邀了几位皇子替他洗尘,如今世事更迭,那种情形却是再也不会有了。
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沉默,他们虽是手足,但同父异母,在宫中自幼更是并不亲密,但那些风华正茂的时光,总是同时镌刻在记忆中,成为一抹朦胧的晕彩,仿佛月下卷起风荷的轻盈,带着清凉芬芳的水汽,刹那间浸润无声。但这温软亦如月华易散,隔着数载光阴,那些过往终于在岁月狰狞中渐渐分崩离析,往事的陈渣泛滓,大浪淘尽,只余了尖利无夺的碎屑,终涸成铜墙铁壁般的坚忍。
湖上初升的下弦月,如半块残玦,浴在墨蓝绸海似的夜空,辉光清冷,隐隐透出青白的玉色,一湖新荷亦借得了月意,荷叶的影仿佛轻而薄脆的琉璃,倒映在银光粼粼的湖面上,将湖割裂成无数细小的水银,瞬息万变,流淌不定。
睿亲王眼中仿佛映入这万点细碎的银光,愈加变幻莫测,声音已如常般慵懒散漫:“你适才说有事说与我听,却是何事?”
豫亲王手指摩挲着酒杯,上好的和阗白玉,腻如羊脂触手生温,杯中酒色如蜜,隐约带着芬冽的香气。他的声音如湖上初升的淡淡雾霭,犹带着水意的清润:“慕氏有一种家传的酿酒法,称为‘蜜酿’,六哥可还记得?”
那酒据说是以寻咫花蜜入酿,入口极醇,一旦入喉,却火辣灼人,仿佛有把锋利无比的小刀,从喉间一路直剖入肠。慕氏百年富贵,精于馔饮之道,家酿独家秘制,颇有声名,历年常窖百坛,藩王百官平日多得赠飨。睿亲王浅啜一口酒,道:“自然记得,慕氏蜜酿之法据说传子不传女,如今慕氏绝后,这蜜酿日后估计是喝不到了。”
豫亲王淡淡的道:“慕允还活着,已经逃入屺尔戊境内。”天家皇子最讲究修为,睿亲王自幼得皇父调教,更是气质沉着,虽然十分意外,但并未显出惊异之色,只是若有所思的道:“定兰关雄奇高险,号称天下第一,城墙皆逾十丈,除是飞鸟,无法逾越。
“那慕允有人接应,杀死解差后逃离。接应他的人,一路护卫,在供州被东营的人发觉行踪,拦截交手,六死三伤,此三人受伤虽重,但不待逼问口供,立时啮毒自尽。这些人,全是受过精心训练的死士。供州的谍报是初六日传来,初七日又接获一封,东营在竖河与其交手,这次对方死了五个,其中假扮慕允的死士,身中三箭,犹伏骑二十余里,引开追兵。初九日、十一日、十二日皆有交手,东营调了伏州的重兵围剿,竟无一次成功。对方死士共二十五人,能随慕允行至定兰关前的,不过三人。此四人一路换骑急驰至定兰关前,慕允换装假扮谍差,以金牌令箭赚开城门,越关而去。那三人引开追兵,在密罗山乱石阵间与东营对峙了一天两夜,最后连箭都射光了,投石以抗。等东营终于杀上山去,原来那三人早就服了毒,毒入血脉,一剑下去,那血稠得就像这杯中的蜜酒一般,顺着剑锋缓缓腐蚀剑身。”豫亲王不紧不慢的道:“若非对方谋逆大罪,我倒还真佩服这些死士。”
第九章, 若非群玉山头见(2)
睿亲王像是被那血淋淋的场面所影响,微皱起眉,抿下一口酒去。
豫亲王无声的透了口气:“以二十五条性命换得那慕允逃脱,只不知这主使的人居心如何,慕氏多年统兵,兵法精要尽在一门,屺尔戊为患天朝边界多年,慕允逃入其境内,若与其勾结,终有一日会成我朝社稷心腹大患。
睿亲王轻描淡写的道:“既然连七弟一手调教出的东营精锐都拦不住此人,此人大约是命不该绝。”
豫亲王淡然一笑,反问:“难道六哥居然是信天命之人?”
睿亲王哈哈一笑,道:“天命如此,不信奈何?”漫不经心伸手执壶,扬声唤人:“来呀,酒冷了,重新温过,换大杯来,今日我要与七弟痛饮一回。”
豫亲王起身道:“谢六哥的好酒,愚弟不胜酒力,已经醉了。唯有改日再领六哥所赐,今日向六哥告罪,愚弟还有些杂事,要先向六哥请退。”
睿亲王亦不甚挽留,送了他出去。
睿亲王回转水阁中后,摒退众人,自己提了壶,将那冷酒斟上一杯,慢慢饮尽,过了良久,方才似自言自语:“老七这招敲山震虎,所为何意?”
孟行之悄没声息,落足无声的从那架红檀描金绘山水人物的紫纱屏后踱出来,说道:“王爷这‘敲山震虎’四字说得极妙,依在下浅见,这豫亲王所来就是为了敲山震虎,他明明疑心是王爷派人救脱了慕允,所以源源本本将事情讲与王爷听,意思是,他已经知晓了王爷的举止,警告王爷不得轻举妄动。”
睿亲王沉吟不语,孟行之却道:“在下要恭喜王爷。”睿亲王目光闪动,孟行之道:“豫亲王意在震慑王爷,好令王爷有所收敛。他既忽然有此举,便说明王爷那招杀着,可算走对了。”睿亲王道:“此人对老四忠心耿耿,他必是有所顾忌,所以才来警告我,看来他应该也知道那招杀着,是出于我的布置。”
孟行之微笑道:“知道又有何用?杀着之所以为之杀着,便是明知是柄锋利无比的利刃,对方却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以身相迎。”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入耳:“王爷,终不枉慕妃之死。”
夜深露重,月色越发分明,清华如水,沐人衣冠如披霜被雪。睿亲王饮多了,觉得酒意突沉。玉栏杆外是一围芍药,人间四月芳菲尽,栏外的花已经开得半凋,有一瓣被夜风吹拂,正好落在他衣袖间,他伸手拈了起来。她总是爱簪芍药,有一种芍药花叫“金线银雪”,洁白花瓣上撒着金丝,簪在堆乌砌云般的发间,极是娇艳。
“六哥。”她自幼便是如此称呼他,脸上几乎没了半丝血色,只道:“我去。”极轻的两个字,从她唇中吐出,却似有千钧重,刹那间压得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本能的侧过脸去,只见她蝉翼鬓侧一朵芍药,怒放似她曾经的笑颜。
那一句那样残忍,却不得不问:“你去?你知道将来是什么?”
她脸上恍惚是笑意:“我知道,可是为了六哥,我愿意。我知道毅亲王身边,六哥一直没有得力的人,如今他来求亲,正是难逢的机会。”
还是十五岁的时候,她不过十二岁,自己带了她溜出慕府,去大明寺看芍药花会。她青衣束发,扮作是自己小厮的模样,混出中门来,那一颗心,嘭嘭跳得又急又快,直到上了马,她忽然伏鞍放声大笑,自己又恼又怒,叫了她的乳名,问:“临月,你笑什么?”她策马兜转过来,离得那样近,痒痒的就在耳下,呵气如兰,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清亮悦耳:“六哥,原来你比我还害怕。”
他哼了一声,转开脸去,其实他并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慕氏世家巨族,家教最严,自己虽对慕大钧执弟子礼,毕竟是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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