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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钟鼓初长夜-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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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更响,雨势更大。
经历了这场战役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在漫天席地的瓢泼大雨中,火光妖异的熊熊燃烧,被烧死,砍死,马蹄踏死的人不计其数,甚至包括胡姜军自己。
悠军彻底溃败。在疯狂的逃命当中,悠军一次次冲散了自己的队伍,并且敌我不辨的杀死了许多自己人。
他们隐约记得来时的方向,拼着最后的血气往后方奔去。赵靖此来做好了万全准备,所以一应辎重粮草都带上。后方兵士作战能力稍弱,被大雨一浇,看到己方惨败不断的涌回来,身后跟的是装备轻便士气高涨的胡姜军,仓惶中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逃的逃,被杀的被杀。辎重粮草尽失。
败军之中赵靖且战且退。他身后执旗的参将马蹄一滑,跌翻下去。恰好承平一身血泥,拍马追了上来,狂吼一声:“将军快走。”顺手俯身抄起大旗,牢牢握在手中,勉力指挥众人撤退。
又一阵喊杀声传来,落在悠军耳中,真如四面八方传来的丧钟。
却是孙统军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穿一身有别于悠军的轻铠加红色战袍,占尽优势,给予悠军雪上加霜的沉重打击。
赵靖手上一柄疾剑舞得入神入化,龙吟声清越,寒光闪过,无人幸免。然而战马惊惶,败退的悠军不断冲来,再无回天之力。
一路拼杀,雨水沿着头盔刷刷冲下,模糊了视线。原本想好的撤退路线再无用处,胡姜军不知在何处埋伏,在大雨配合下,向悠军布下了天罗地网。
遥遥听到一声极为熟悉的嘶吼,赵靖猛地勒马回头,见雨幕当中帅旗轰然倒下,哪里还有承平的身影?刹那间,所有血液都涌向头顶,他蓦的打马冲回去,却被一波一波的败军阻挡,还有胡姜军不断涌来,气势汹汹的扑上前截住他的去路。
旁边冷延追来,死命探身去拉他的鞍辔:“将军,快走吧。”赵靖一凛,雨水冰凉刺骨,他重重的闭了一下眼,掉转马头。然而没走几步,冷延坐骑马腿就被追上来的胡姜兵士斩断。在他落地瞬间,赵靖暴喝一声,一手扯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一手疾剑劈下,冷延身后几人鲜血喷得老高。座下马儿如何受得了这下猛力,脚下一软,跪倒在泥泞中。赵靖手不由一松,冷延砸到泥水中,拼着最后的气力用刀背在赵靖马股上一砍,马儿吃痛,立刻跳将起来,带着赵靖往前狂冲而去。
暴雨中,赵靖心头一片空空荡荡,颠簸的马背上他不断茫然的回头,只见那片火海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视野。
那是赵靖一生中最狼狈屈辱的两日。他不得不率残部往东南绕行。大雨一直未停。
黎明时分他们找到一个已无人烟的破败村落。赵靖手下几个级别略高的将领搜索了一圈,找到了些柴草和面,用大锅煮了几锅面糊分给众人。
雨声密集敲在茅舍顶,如烽烟火光中的战鼓。赵靖慢慢走出屋子,房檐下士兵们神色茫然目光呆滞的坐卧着,身上俱是血泥,没有人说一句话。
赵靖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扫过他们,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十万兵马最后只剩几百人还跟在他身边。
一名将领看得难过,不由趋向前来低声道:“将军,歇息一会吧。”赵靖充耳不闻,站在门口注视着滂沱大雨,整个人好像成了泥塑。过了许久,才声音极哑的道:“修整三个时辰,我们去陇城。”
那名将领大惊:“如何还能回到陇城?官军还在城下。”赵靖面无表情的转头:“这样大的雨,华煅怎么会还攻城?”那将领打了个哆嗦,没有再说话。
三月初十下午,赵靖回到陇城,却不见承福来接。原来等待他的是一个更坏的消息:罕见的大雨不停,砚江泛滥,西城已经被冲毁。
当日陇城建造之时就曾考虑过砚江的问题,所以粮仓等重要建筑大部分都在较高的东城。只是水势渐高,眼见东城也将不保。承福已经在江堤上坚守了一天一夜。
赵靖二话不说,直接上了砚江江堤。堤旁大树被冲得尽数倒下,露出触目惊心的树根。堤上已经豁开了大大一个口子,又被堵上。河工民夫在后方扎捆运送埽捆,悠军不断的将之堵在豁口上,必要是以绳索拉住人下去固定埽捆。
雨势实在太大,若来不及扎埽捆,便用石块投下。不断有被吊下去固定埽捆石块的兵士被江水卷走,便有更多的悠军奋勇补上。
晨昏已经没有了界限,转瞬就陷入了夜色。
漆黑的夜里风声和雨声吞没了整个世界。堤上众人不眠不休,生死搏斗,不亚于战场上激烈凶险。
翌日清晨,有兵士送水和食物来。承福停下手,走到赵靖身边大声道:“将军,先吃饭吧。”赵靖漠然。承福早觉得不妥,此刻心下大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将军,身体要紧。”赵靖铁青着脸将他一把挥开,承福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勉强站稳身形,看见赵靖眼中凛冽杀意,吓了一跳,又急又痛,一时说不出话。
此时有人奔上堤来,却是一个少女,浑身被浇得精湿,背后却背了把伞。
有兵士机警想要阻拦,少女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将手上的牌子伸到他面前,他看清是赵靖的腰牌,便往后一退。
少女走到赵靖身边,径自递过一个被油纸包着的馒头。赵靖看也不看,大喝一声:“滚!”少女毫不退缩,直直的看着赵靖,赵靖蓦地转身,隔着雨帘触到迟迟温柔的眼神,楞在那里。过了半晌,伸手接过馒头。迟迟撑开伞,站在他身边。
外面天地只剩白茫茫一片,他在她的伞下一口一口咽着食物。
伞并不能挡住这样大的雨。雨水不断的卷进来。她打了个寒战,很快他的手伸过来紧紧握住她的,她却发现他的手更加冰凉,忍不住用力反握。
肌肤接触时的真实感提醒了他某种记忆。在猝不及防的疼痛袭击过来前,他果断的把最后一口馒头塞到嘴里,转头说了句:“你到堤下等我。”就大踏步的离开伞下。
她默默看着他伟岸的背影在风雨里模糊起来。突然将手上的伞一扔,跳过去在他身后的士兵队伍里占据了一个位置,接过递来的石头。
大雨在一天以后停了。天放晴得那样突然,若不是水位还那么高,水势还那么急,堤上众人已经被泥裹得不辨眉眼,面对那样万里无云的晴空,真会以为是做了一场梦。
承福松了一口气,上前要对赵靖说话,却发现大雨里喊话过后嗓子已经全哑了,一开口吓了自己一跳。他粗嘎着声音道:“将军赶快回去歇息吧。”赵靖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一个娇小的身影上。那女子全身是泥,看不出媸妍,只有一双眼眸波光流转。她缓缓走上前来,赵靖握了她的手。众人默默退开,看着两人并肩走下大堤。
却在此时,长街那头传来马蹄声。赵靖猛地收住脚步,定定的看过去,看清来人面貌,心头大喜,向前紧走了两步。
冷延一步一步的牵着马走近。陇城将士不约而同站得笔直,神色庄重而充满敬意的注视眼前这个战袍已被鲜血和泥土染成红褐色的年轻将领。
冷延的脚步极缓,那匹战马也垂着头,似每踏一步都极艰难。
马背上驮了一个人。
赵靖屏住呼吸,站在那里竟迈不开步去。
承福抢上前去。甚至不顾自己把冷延撞到了一边,跌跌撞撞的扑到战马旁,将那人抱了下来。
那人身躯实在太沉,承福脚下一软,抱着他跪了下去,膝盖被撞得血肉模糊,却浑然不觉,生怕再伤了那人一分一毫,将他紧紧的搂在怀里。
承福低下头,看着那人睁得滚圆的眼睛,喉咙里不由自主的发出一种嘶哑的声音。他想替那人合上眼,怎奈手臂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赵靖无意识的松开迟迟,走过去弯腰伸手,想要替承福完成他的动作,手却在中途停顿。
那人身上被砸得稀烂的护心镜后隐隐露出翠色。
赵靖颤抖的手小心翼翼的揭开那护心镜。
两枚长长的,色彩斑斓的野鸭尾羽落在掌心。
冷延站在一旁看着,此时突然微微一笑,平静和缓的道:“我终于,把大哥的遗体带回来了。”
话音刚落,身子便往后一仰,想靠在马上。怎奈那马儿早已灯枯油尽,轰的垮了身子翻倒在地。冷延的身躯正好砸在马腹上,再也没有了动静。
赵靖猛地仰头,想要呼喊,却喊不出一个字,明晃晃的青天就在头顶,一合眼,热泪长流,再也支撑不住,跪了下来,手上还死死攥着那两枚尾羽。
他身后悠军整整齐齐的轰然跪下,痛哭声震天而起。
踏烽险(六)
(六)浮生
赵靖决不肯假手他人,亲自为承平冷延换上崭新的战袍。三日之后,为二人下葬。
悠王早写信来,只字不提赵靖之过,反全是劝慰。
而香扇坡大败时失散的悠军也陆续在大雨后回到陇城,承福点了点数,约摸有四万人马,加上陇城原本守军两万,总共六万人驻扎陇城。悠王本要派秦离带兵增援,攻下清州城,被赵靖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劝住了。
葬礼那日清晨,赵靖特允所有将士,哪怕是伙夫,都到灵前祭拜。灵帐四周一片安静,众人有序的排成长队,依次入内。承福于灵前大声诵读悠王亲笔写来的吊唁之辞,伤心处几次哽咽。闻者无不落泪。只有赵靖始终面无表情,维持着缄默。
傍晚时分,赵靖命陇城所有将士到立剑台下等待阅军。低沉缓慢的鼓声中,众将士着盔甲,握兵器,整整齐齐的立在台下。
赵靖登上立剑台,鼓声停止。他的目光从离自己最近的兵士那沉痛肃穆的脸往后推移,一排排挺直如苇的悠军,战盔在夕阳下闪动着光芒,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六万将士在校场上站成黑压压一片。而天边晚霞燃烧得正炽,流云如锦,眩目绮丽。
赵靖缓缓开口,语调低沉,却因中气十足而传得极远:“我军镇守边关,几十年来如铜墙铁壁,北方诸国闻我军名号,均惴惴而避。惜锦安无道,朝纲废弛,内乱频仍,民生凋敝。诸君亲眼所见,莫不痛心疾首,乃追随悠王,以重振胡姜为己任,南下救民于水火。”
“诸君与官军交手多次,敢问一句,我军与官军相比,哪一方英勇善战?”
台下众将士听闻,俱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的道:“我军。”“自是我军英勇善战。”“当然是我们。”声音杂乱,却传到很远,最后排诸人虽然没听清赵靖说的什么,却听到前面传过来的话,也大声道:“是我悠军。”
赵靖点头,略提高了语调,又道:“我军与官军相比,哪一方军纪严明,铁令如山?”
众人此时比方才有了默契,一起喊道:“我军。”
赵靖语调更高昂:“我军与官军相比,哪一方将领身先士卒,从不退缩?”
众将士想起承平冷延等人,热血冲顶,齐声道:“我军。”
赵靖目光死死的盯着台下,声音雄浑,传遍整个校场:“此役官军以天时之奇诡得胜,诸君服是不服?”
六万悠军同时朗声答道:“不服!”
赵靖放声大笑,抽出疾剑,指着湛湛青天,语声朗朗,慷慨激昂:“诸君可愿与赵靖一起攻下清州,杀孙统刘止华煅?”
答声震天:“愿意!”
赵靖一剑劈下,寒光涌泻,插在台上,单膝跪下:“只进不退,以慰王将军冷将军在天之灵!”
六万悠军齐唰唰跪下,饱含热泪,放声道:“只进不退!”
赵靖霍然起身,扶剑立誓:“不到锦安决不回头。”
众将士高举兵器,如怒潮一般吼道:“不到锦安不回头。”
那一日,连砚江上的渔夫都听见悠军直冲云霄的铮铮誓言。
然而阅兵之后的赵靖,收起了在台上的逼人气魄,不顾承福殷切的眼神,默默的走回自己屋里。
紧张亢奋之后,他终于感到了疲倦,唯有紧紧咬住牙关,好像在激流中搏斗的船夫,坚决的撑着浆不让自己被卷走。
他听见脚步声,心好像突然沉静了一些,隐隐有了期盼。
迟迟站在门外。
他坐在阴影里一言不发。金色的阳光里灰尘起伏,他置身的地方更加幽暗。
她默默的看着他,两人视线相接,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太多相似的东西。她走过去,象从前他曾经无数次对她做过的那样,张开双臂将他紧紧的搂在怀里。
他的身体起先有些僵硬,逐渐变得放松,终于合上眼睑,靠在她温暖芳香的怀抱里。她放开一只手,手指划过他纠结的眉头,那样温柔的动作,使他不得不展开双眉,彻底的,平静的,坐在属于他们的时光里,暂时遗忘了疼痛。
过了很久,他声音暗哑的开口:“我一直当他们是我真正的兄弟。”迟迟轻轻的拍拍他的背,拉起他的手:“你跟我来。”
赵靖讶然,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走出去,到了马厩,一人骑了一匹马,出了军营。
他们并没有交谈,一路不急不徐的前进。终于到了一家客栈,迟迟翻身下马,带着他走上楼梯,在一扇门前停住。
她并没有立刻推开门,而是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门吱呀一声打开,窗前那人手一撑,轮椅转了过来。那人身后窗户敞开,是春天浩淼的傍晚晴空。
那人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神异常沉静,注视着他。
那张破碎的脸几乎无从辨认。赵靖的心脏却猛地收缩,仅仅迟疑了一个瞬间,他就踏上前去,缓缓的蹲下身子。在巨大到难以置信的喜悦当中,他注意到那人干瘪的双腿,难过得几乎不能呼吸。
那人的手沉稳有力的放在他的肩上:“靖儿。”
迟迟悄然退后,用最轻的动作替他们合上了门。晚霞燃烧在天际,她趴在栏杆上支着下巴,心里被许多许多太过复杂的情绪涨满。
那一晚,赵靖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一觉醒来,已经满室阳光。他洗漱收拾了出去,见迟迟和屈海风坐在桌边,桌上是热腾腾的稀粥馒头,心中竟有刹那恍惚。
到底军务倥偬,他很快便匆匆离去。回到营中,命两个可靠的兵士来到客栈,帮两人挪到城中一个小院安置。
一直到第二日下午他才又回去。见两人也刚回到院里,不由探询的看向迟迟,迟迟低声道:“我们去给王将军扫墓。”赵靖心中一绞,却若无其事的接过迟迟手中的轮椅,亲自推着屈海风进去。
迟迟柔声道:“你留下来用晚饭么?”赵靖点头微笑:“这是自然。”迟迟轻轻笑了笑:“那我去给屈叔叔沽酒。”留下二人单独相对。
直到此刻赵靖和屈海风才有机会将这十多年经历一一诉说。赵靖听屈海风的遭遇,自然是伤感。而屈海风听赵靖经历种种,有时赞叹,有时痛惜,说到高兴处拍案,说到伤心处长叹。
等终于说到香扇坡,赵靖先沉默了一会,而后起身,负手立在阶上,注视着黛色墙瓦后一望无际的碧空,背对着屈海风一字一句道:“是我轻敌。”
屈海风微微一震,痛惜的看着他的背影。
只听赵靖道:“华煅料我太准,他以疑兵布于清州北,早知道我不会在意,反而会回陇城。若我不是太自信,换一个人,定然直接入彀,去清州北救援,又怎会有此惨败?”
他停了停,又缓缓道:“我为何早没想到,华煅未用大部水师自砚江攻城,必有原因?”
“我为何早没想到,华煅敢直撄我军锋芒,必有所恃?”
“而大雨刚至之时,我为何不及时下令撤军?”
“溃败之时,我判断有误,致使承平陷于伏兵阵中。而承平有难,我意气用事,又生生害死了冷延。”
飞鸟连成一线,从遥远的天边飞过。清风徐徐穿过街巷庭院。
小院外守卫的士兵站的久了,腰背有些松垮。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孤零零的他忍不住想:“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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