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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钟鼓初长夜-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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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弦


惊花落

惊花落(一)

(一)

第一朵桂花开的那一天起,锦安城便香得透了。锦安城里的桂花,又与别处不同,朵朵大如碗盏,金黄中略带几抹淡淡的红色,似少女颊上红晕,隐然流动。将糯米粉细细筛了,加清水揉得均匀,捏成各式形状,放在铺好的桂花瓣上,用蒸笼蒸上。虽说是寻常桂花糕的做法,却不用加糖便香糯甜滑,又因为年年岁岁传下来的习俗,得了个好听的名字:蒸秋。家家户户都蒸,整个城里分不出是桂花甜香还是糯米清香,终日不散,睡梦里一呼一吸之间也是香。

迟迟坐在院子里,奶娘喂她一口桂花糕,她眯着眼睛慢慢嚼,却不舍得吞下去。下午阳光正暖,自树荫间洒下,在她裙摆上映出淡金色花纹。庭院里极静,连桂花轻轻摇晃的声音都可以听见,不似前几日,前面来来往往都是客人,人声鼎沸,迟迟书念不下去,功也不用练了,整日嘻嘻哈哈同丫鬟们玩耍。

“奶娘,金盆洗手是什么意思?”迟迟突然睁大了一双清亮的眼睛问。奶娘一愣,也不知怎样回答,只得说:“小姐你问这些做什么?”“因为我觉得爹变得不一样了。昨儿他回来一个人在房里好久,然后出来说要金盆洗手,样子怪怪的。家里也没有人来了,”她嘟了嘟嘴,“怪冷清的。”

奶娘一笑,小孩子喜欢热闹,原本也是常情,何况是迟迟这样调皮的性子。这一分神,手肘碰了那盛桂花糕的碟子,叮的一声自案上落下。迟迟一抿嘴,脚尖一挑,碟子平平稳稳的往案上飞回去,终是有三块糕撒了,却听嗤的一声轻响,那三块糕如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穿在一起,被往上一提,落回碟内。那桂花糕极松软,若真被普通丝线穿过,又这般一提,早就散了,但如今,却是好好的,好像方才并不曾发生任何事。

迟迟笑眯眯的负着手站在那里,小小一个身子,头还显得有些不当称的大。奶娘叹口气:“小姐啊,你真真是天生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接口:“迟迟你又淘气。”迟迟一听那声音,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齿,飞扑上去:“爹,你来了。”骆何一把抱住迟迟,见她一张脸肥肥鼓鼓,不由心就软了:“说了你好几次,平常时候,不要用那冰影绡丝。”小女孩心思灵敏,听那口气里没有多少教训成分,当即就把骆何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只拿着他的手仔细的瞧:“爹,你金盆洗手了么?我瞧你的手也没有变金色。”

骆何摸摸她的头,叹了一口气:“这个样子,怎么会象?莫非那观影琉璃珠也会看错?”迟迟咦了一声,抬起头来:“观影琉璃珠是什么?”骆何却岔开话去:“从今往后,更要加倍努力念书学做女红,知道么?”迟迟唔了两声,扭着屁股滑下去,挣脱了骆何,又去拿那桂花糕。骆何微微一叹。

迟迟那年不过八岁。自那日起,骆何便极少出门,悉心在家抚育迟迟,毕竟不甘心,还是将自己毕生绝学传给女儿。迟迟精灵古怪,一点就透,几年下来,已经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

年纪稍长,迟迟那般好动的性子便耐不住了,整日同骆何耍心思,变着法子的出门去。这一日换了男装去听人说书,刚巧是个新的说书先生,讲的那一出从未听过,于是点了上好的碧螺春,磕着瓜子细听。

“却说天下,盗中之王几十年才出一个。最近的那一位,人称三爷,出道二十余年从未失手,皇宫里的宝物,只要他想要,也是如囊中取物。而这天下大大小小的盗贼,每隔五年便要到京城来一趟,争这盗中之王的头衔。因为每次来的时候,正赶上蒸秋时分,所以也叫争秋,争的是什么?争的是名,争的是利,争的是全天下大小盗贼都听命于他,可不正是秋日谷熟仓满么?而这位三爷,次次都将标物取回,确是名至实归。”

“八年之前,三爷却突然金盆洗手。你们可知那次的标物是什么?是定风塔上的观影琉璃珠。”说书先生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果然听见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和吸气声,于是满意的一笑,又说道,“人人都知,定风塔高逾千尺,最顶上放着观影琉璃珠。那观影琉璃珠能看见人前生后世之事,乃世间第一奇物,由历代圣僧看管,若要盗取,简直难于上青天。那一年,因为世间所有宝物都已经做过标物,便有人提出要取着观影琉璃珠。三爷自是一口应承,信心满满,过了两日,却突然宣布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众人都猜测他是盗不了那观影琉璃珠。自此,盗中之王的位置一直空着。那大大小小的贼盗想来已经试过千百回,终归没有一个得手的,所以说,天下第一高手便是那看管观影琉璃珠的高僧。这圣僧又是如何选出的呢?这个过程可谓极之复杂。。。。。”

这说书先生口才极好,说的故事又新鲜有趣,众人正听得如痴如醉,却听见哐啷一声,雅座上一个俊秀少年掀翻了几案,随手抛出一大锭金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迟迟回了家,径自朝骆何书房里走去。骆何见了她,正要发作,她却嬉皮笑脸的揉进怀里:“爹,你是不是上过定风塔?”骆何一愣,板下脸来:“你去哪里胡混了?听些莫名其妙的故事回来。”迟迟嘻嘻一笑,双手一拱,抱拳道:“骆三爷,骆大王,你跟迟迟说一说。”骆何哭笑不得,想也瞒不过,随即神色一整,喝道:“跪下。”

迟迟哪里料到骆何突然翻脸,膝下一软,乖乖的跪了下去。却听见骆何在头顶训斥道:“做飞贼,至要紧的是恪守本分。不管你那根飞梁细线如何同长了眼睛一般,可以满天刷刷的任意来去,也不管你那双夜眼如何炯炯有神,三里以外跑过的一只耗子都可以看见,更不管你如何狡诈无双,上至皇帝下至赌场老板在你面前都是傻子,被你的小伎俩骗得团团乱转,都要记得老实本分。人这一辈子,自然是以平安为重。普通的夜明珠可以偷,举世无双的那一颗就不要想。周员外李员外的黄金可以偷,丞相将军的半钱银子你都莫要摸。你爹爹我,就是吃了太出名的亏,老来失手,不得不退出江湖。”

迟迟眼睛一亮:“这么说,爹你真的去盗过观影琉璃珠?”

骆何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的道:“我心里,一直不愿意让你走我的老路,可是你这丫头,自娘胎里出来便不本分,八岁左右便将冰影绡丝使得出神入化,我若不教你,你自己琢磨,难免入了旁门左道。”

听到此处,迟迟低头暗笑。这番话说得做作,明明是骆何技痒,不愿意他一生技艺失传,却故意推到女儿身上。

“我当日的确是上了定风塔,甚至也见了那观影琉璃珠,却是无法得手。”骆何终于回到正题。

迟迟却问:“爹,你明明失手了,可是我从不见你有过半分的不开心。那天你回来说要金盆洗手,还一直笑眯眯的。”

骆何点了点头:“观影琉璃珠可观天下所有人前生后世所有事情,那个小和尚说我有缘,替我看了一看,说我。。。。。。”说到此处,他突然住嘴,摸了摸胡子笑眯眯的看着迟迟,竟不打算再往下说。

“说你什么?”见他紧要关头停住,迟迟终于忍不住腾的跳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骆何将她的手一拂,转过身去:“将来你自然会知道。观影琉璃珠中看到个人命数,乃是天机,普通人等若是随便泄漏便会横死,你总不至于要害你爹爹罢?”

迟迟见他说的肃然,果真不敢追问。骆何伸手抚摸她的头顶:“迟迟,爹这般培养你,可不是要你做个无法无天的女飞贼。你若是动了上定风塔的念头,就是大大的对不起爹了。”迟迟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微微一笑:“女儿知道了。”

父女对视一眼,自然知道迟迟这话说得言不由衷。骆何却不担心,若那小和尚说的是真的,迟迟就算闯天大的祸事也不要紧,若是不真,正好叫那小和尚丢脸,谅他也不敢把迟迟送去见官。

那天夜里,正是新月才出,天色黯淡难辩,迟迟换了打扮,来到定风塔下。抬起头来,那定风塔顶隐在云端,饶是她目力极好也看不真切。

她轻轻一跃,上了一棵树,轻盈的立在树梢,将手中丝线一抛,冰影绡丝倏的飞出去,好似无穷长,没入夜色之中。迟迟自能看见这丝线另一端到了何处,见它激射到定风塔五层处,便将手腕一抖,丝线拐了弯,在翘起的檐角上兜转几圈,牢牢绑住。

迟迟跃上去,完全没有重量一般,踩住丝线,几个起落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塔上。到得此处便一切好办。她往上攀了几层,找到一小小窗户,缩身而入。

塔里漆黑一片,正是骆迟迟大显身手的绝妙环境。她睁大眼睛,找准楼梯,足尖轻点,一径避开那些可能的机关所在,噌噌的往上跑去。也不知行了多久才到最顶处,并无一人,只有一灯如豆,幽暗的亮在那窄小的阁内。灯下赫然放着一只木匣子。

迟迟朝前跨了一步,将手上诸多冰影绡丝往四面八方上上下下抛去,毫无动静,分明是没有机关,不觉大喜。伸手便去开那匣子。她技艺高超,再精巧的柜子都难不倒她,更何况一只没有锁的木质盒子。哪知偏偏就邪门至此,任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都揭不开盖。迟迟怒极,将那盒子抓到眼前仔细端详,寻思莫不是有什么外面看不见的暗锁,怎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仍不得要领。她嘿嘿冷笑,手上用劲,要将这木盒子生生捏碎。按照她的本意,原要把一切做的同没发生过一样毫无痕迹,若是第二日有人一眼就觉察到有人夜访就算不得高明,但是无可奈何之下,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哪怕你用砸,这盒子也不会碎。”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迟迟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去,见一个白衣的光头少年立在自己身后,那容颜,竟叫她也生出自惭形秽之心。只见少年低着眼睑,衣袍无风自动,全身周围有晶莹月华笼罩一般。她心中一动,不由将盒子放了下去。

                  惊花落(二)

(二)

“你是谁?”迟迟朗声问,理直气壮,气势逼人。少年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小僧无悟。”

“无悟?连悟都没有,你做什么和尚?”迟迟身形微动,便离他极近,嘴里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量他。无悟身形高大挺拔,迟迟须仰视才可瞧见他的模样,这般微微抬头,心下不知怎地,竟有些慌了,又后退两步。

“女施主能够避开定风塔九百九十九处机关上到塔顶,也算有缘。”无悟仍不抬眼,缓缓说道。

迟迟听得此话耳熟,突然间明白过来,呀了一声道:“原来你是那个小和尚。”骆何生平唯一一次失手,竟是栽在这样一个人手下,迟迟冷哼一声,衣袖一卷,木匣子又落到她手里。无悟睁开眼睛,不气不恼,仍旧好言道:“女施主就算拿到观影琉璃珠也毫无用处,如今这世间,只有我能看到珠中影像。”

迟迟一笑,退到桌边,脚下却是一个趔趄,哎哟了一声,手一松,匣子直直落下。无悟又念一声佛号,大袖轻扬,匣子在触地之前突然往上弹起。迟迟早料到如此,反手拍下,匣子又往下落去。如此几下来回,那匣子如同一个皮球,上上下下跳个不停。

无悟见她眉开眼笑玩得开心,也不禁莞尔,手往袖子里一笼,带动匣子往自己这边飞来。迟迟如何肯依,冰影绡丝无声弹出,卷住匣子,反拉回来。无悟一愣,由得她兴高采烈得意洋洋的抱住木盒,问道:“八年前那位施主,是否是令尊?”

迟迟此时幽幽叹气,神情不胜凄伤:“正是我爹爹。他那次来了之后,知道自己命数,忍不住跟我说起,才提了个开头,便呕血不止。我知道他泄漏了天机,自身受罚,但是他又分明想让我知与。所以我才甘冒大险,闯上来,想瞧一瞧这观影琉璃珠。”

无悟大为疑惑,这少女方才一派天真浪漫,丝毫不见愁郁之色,片刻间便泫然欲泣,一时拿不定主意,竟说不出话来。迟迟见无悟略显失措,哈哈大笑两声,手上用力,木屑簌簌落下,手掌一翻,托到无悟鼻下的,正是一颗淡白色珠子:“不能砸,我便捏碎它。”

无悟却不动怒,重又合上眼睑,好像入定一般。迟迟看了看那观影琉璃珠,却不见特出之处,大感无味,将它放在桌上,道:“你那个时候看到了什么?你既说我有缘,不妨也为我看上一看。我与爹爹命运相连,知道了我自己,便知道他的。”

无悟睁开眼睛,轻轻摇头:“八年前所见,未必与今日相同。”迟迟大奇:“那是何故?”虽然问着,性子又急,立刻说,“那你再帮我看看可有什么不同。”无悟轻叹:“命数一事,不可强求,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分别?”迟迟哪里听得进去,手掌放在观影琉璃珠上道:“你要是不替我看,我一掌击下去,从今往后,大家谁也不用知道前生后世,各安天命罢。”

无悟恍若未闻。迟迟大怒,果真用力拍了下去,哪知手掌所击之处,观影琉璃珠仍是好端端的。她咦了一声,当下不计前嫌,看着无悟道:“这珠子真有些古怪。”无悟走上前去,右掌拂过珠子,那珠子竟渐渐生出七彩光华来,他垂首凝目,缓然道:“女施主将来身份贵不可言,日后请勿轻涉险地。”

“你当日告诉我爹爹的就是这个?”迟迟问,想了想又道,“我如今身份也不算不尊贵。”说着抿嘴微笑,自己来去如风,天下尽在掌握,不知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值得希罕。

无悟默然。世间事,果然越不强求越易得,别人若听见自己这样预言,只怕已经欢喜的跳了起来。他淡定平和,与迟迟之激烈桀骜本格格不入,此刻却生出相惜之心。

却听迟迟又说:“难道我这一生,便只这贵不可言四字么?无趣无趣。”她摇头叹息。无悟一笑,又低下头看去,只见珠内人影如走马灯变幻不停,迟迟一生所遇人事迅疾如电般显过。突然间,他神色剧变,似看到了极可怖的事物,踉跄后退,观影琉璃珠的光芒也乍然消退。

迟迟也惊的跳了起来:“你,你看见什么了?”无悟负着双手立在一旁,眉头紧锁,眼神深不可测。过了半晌,他回过神来,仍双手合十,神色平和:“女施主请回。该说的,贫僧已经说完了。”

迟迟如何肯依,冰影绡丝出手,向他颈间缠去,然而那丝线却触不到无悟,在他身前半尺处停住,软软垂落。她呆了一呆,思忖片刻,一跺脚反身飞出窗外。

烛火幽幽晃动,逼仄空间中无悟身影被拉得极长。定风塔顶疾风呼啸而过,自迟迟打开的小窗猛灌进来,此处不闻人间之声,终年只有寂寂夜色和烛火毕剥轻响,风声方显得尤其尖利。无悟立了许久,方走过去,关上窗户,紧紧闩好。然后拿起木鱼,盘膝坐下,梆,梆,梆,开始敲打。一声声如暮鼓晨钟,回荡不绝。

东方终于露出曙光,长夜已尽。木鱼声终于停了,无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汗湿重衣。桌上蜡烛已灭,观影琉璃珠只显出惨淡的白色。他五岁起就被抚育在此,终日对着这颗珠子,人世间的一切,不用出户便已阅尽参透,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替自己看上一看。他凝视观影琉璃珠,右掌甫出,又迅速收回,只用袖子轻卷,收入袖中。

今日初一,正是每月入宫见皇上的日子。他带了珠子,下得塔来。皇帝年方弱冠,即位不到两年,虔心向佛,先帝定下的规矩本是半年一入宫,到了皇帝这里,就是一月一次。

照例先是讲经说佛。无悟与皇帝相向而坐,并无君臣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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