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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歌-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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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弗陵在满嘴的苦味中,吟出了相合的诗:“人生如参商,西东不得见。”因心中有感,这两句他吟诵得份外慢。
  参商二星虽在同一片天空下,却是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此出彼没,永不相见,不正是相隔天涯不能相见的人?
  “恭喜皇上,此菜的菜名正是‘参商’。”
  ……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请用第五道菜。”
  刘弗陵神思有些恍惚,未看桌上的菜,就吟道:“何以长相思?忆取绿罗裙。”
  刘弗陵吟完诗后,却没有选菜,只怔怔出神,半晌都没有说话,众人也不敢吭声,最后是于安大着胆子轻叫了声“皇上”。
  刘弗陵眼中几分黯然,垂目扫了眼桌上的菜,夹了一筷用莲子和莲藕所做的菜。莲心之苦有如离人心上的苦,藕离丝不断正如人虽分离,却相思不能绝,“此菜该叫‘相思’。”
  看菜名的侍女忙说:“正是。”
  ……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请用第六道菜。”
  ……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请用第七道菜。”
  ……
  上一道菜的味道,是下一道菜的味引,从苦转涩,由涩转辛,由辛转清,由清转甘,由甘转甜,最后只是普通的油盐味,可在经历过前面的各种浓烈味道,吃到日常的油盐味,竟觉出了平淡的温暖。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请用最后一道菜。”
  刘弗陵端起最后一道菜肴:一碗粟米粥。静静吃着,一句话不说。
  公主忐忑不安,皇上怎么不吟出菜名?莫非生气了?也对,这个雅厨怎么拿了碗百姓家的粟米粥来充数?正想设法补救,却看到侍女面带喜色。
  侍女静静向皇上行了一礼后,把布菜的菜单双手奉给公主后,退了下去。
  公主府上其他未能进来服侍的宫女,看到布菜的侍女阿清出来,都立即围了上去,“清姐姐,见到皇上了吗?长什么样子?皇上可留意看姐姐了?”
  阿清笑说:“你们是先皇的香艳故事听多了吧?如今的皇帝是什么心性,你们又不是没听闻过?,赶紧别做那些梦了,不出差错就好。”
  拉着她手的女子笑道:“清姐姐吓得不轻呢!一手的汗!”
  阿清苦着脸说:“吃菜要先猜谜,猜就猜吧!那你也说些吉利话呀!偏偏句句伤感。我们都是公主府家养的奴婢,皇室宴席见得不少,几时见过粟米粥做菜肴?而这道菜的名字更古怪,叫‘无言’,难道是差得无话可说吗?真是搞不懂!”
  越到后面,阿清越是害怕皇上会猜错。雅厨心思古怪,皇上也心思古怪,万一皇上猜错,她根本没有信心能圆谎,幸亏皇上果如传闻,才思敏捷,全部猜正确。
  公主打开布帛,看了一眼,原来谜题就是“无言”,难怪皇上不出一语,公主忐忑尽去,带笑看向皇上。
  慢慢地,刘弗陵唇角逸出了笑。
  若是知己,何须言语?菜肴品到此处,懂得的人自然一句话不用说,不懂得的说的再多也是枉然。
  千言万语,对牵挂的人不过是希望他吃饱穿暖这样的最简单企盼,希望他能照顾好自己。
  菜肴的千滋百味,固然浓烈刺激,可最温暖、最好吃的其实只是普通的油盐味,正如生命中的酸甜苦涩辛辣,再诸彩纷呈、跌宕起伏,最终希望的也不过是牵着手看细水长流的平淡幸福。
  于安瞪大了眼睛,皇上竟然笑了。
  刘弗陵含笑对公主道谢,“厨师很好,菜肴很好吃,多谢阿姊。”
  孟珏心中莫名地不安起来。
  公主看着皇上,忽觉酸楚,心中微动,未经深思就问道:“皇弟喜欢就好,可想召见雅厨竹公子?其实竹公子……”
  孟珏不小心将酒碰倒,“咣当”一声,酒壶落地的大响阻止了公主就要出口的话。
  孟珏忙离席跪下请罪。
  刘弗陵让他起身,孟珏再三谢恩后才退回座位,丁外人已在桌下拽了好几下公主的衣袖。
  公主立即反应过来,如今皇上还未和上官皇后圆房,若给皇上举荐女子,万一获宠,定会得罪上官桀和霍光。霍光撇开不说,她和上官桀却是一向交好,目前的局面,犯不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公主忙笑着命歌女再奏一首曲子,又传了舞女来献舞,尽力避开先前的话题。
  刘弗陵吃了一碗粥后,对公主说:“重赏雅厨。”公主忙应是。
  于安细声说:“皇上若喜欢雅厨做的菜,不如把他召入宫中做御厨,日日给皇上做菜。”
  刘弗陵沉吟不语。
  孟珏、公主、丁外人的心都立即悬了起来,丁外人更是恨得想杀了于安这个要坏了他富贵的人。
  半晌后,刘弗陵低垂着眼睛说:“这个人要的东西,朕给不了他。让他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菜方是真心欣赏他。”
  孟珏心中震动,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个皇上给了他太多意外。
  刘弗陵少年登基,一无实权,汉武帝留给他的又是一个烂摊子。面对着权欲重城府深的霍光、贪婪狠辣的上官桀、好功重权的桑弘羊、和对皇位虎视耽耽的燕王,他却能维持着巧妙的均衡,艰难小心地推行着改革。
  孟珏早料到刘弗陵不一般,可真见到真人,他还是意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几个天子不是把拥有视作理所当然?
  云歌受了重赏,心中很是吃惊,难道有人品懂了她的菜?转念一想,心中的惊讶又全部没了。
  这些长安城的皇亲贵胄们,山珍海味早就吃腻味了,专喜欢新鲜,也许是猜谜吃菜的样式让他们觉得新奇了。她早料到,宫女虽拿了她的谜面,但肯定不管吃的人说对说错,宫女都会说对,让对方欢喜。
  她今日做这些菜,只是被许平君的话语触动,只是腻味了做违心之菜,一时任性为自己而做,做过了,心情释放出来,也就行了。既然不能给当年的那个人吃,那么谁吃就都无所谓了。
  如果知音能那么容易遇见,也不会世间千年,只一曲《高山流水》,伯牙也不会为了子期离世,悲而裂琴,从此终身再不弹琴。
  云歌和许平君向公主府的总管告辞,沿着小路出来,远远地就看见公主府的正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许平君忙探着脑袋仔细瞅,想看看究竟什么人这么大排场。
  华盖马车的帘子正缓缓落下,云歌只看见一截黑色金织袍袖。
  看马车已经去远,许平君叹了口气,“能让公主恭送到府门口?不知道是什么人?可惜没有看到。”
  云歌抿了抿嘴说:“应该是皇帝。我好像记得二哥和我说过汉朝以黑色和金色为贵,黑底金绣应该是龙袍的颜色。”
  许平君叫了声“我的老娘呀!”,立即跪下来磕头。
  云歌嘻嘻笑起来,“果然是天子脚下长大的人。可惜人已经走了,你这个忠心耿耿的大汉子民就省了这个头吧!”强拽起许平君,两人又是笑又是闹地从角门出了公主府。
  看到静站在路旁的孟珏,云歌的笑声一下卡在了喉咙里。
  冬日阳光下,孟珏一身长袍,随意而立,气宇超脱,意态风流。
  许平君瞟了眼云歌,又瞟了眼孟珏,低声说:“我有事情先走一步。”
  云歌跟在许平君身后也想走,孟珏叫住了她,“云歌,我有话和你说。”
  云歌只能停下,“你说。”
  “如果公主再传你做菜,想办法推掉,我已经和丁外人说过,他会替你周旋。”
  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却总觉得像隔着大雾,似近实远。
  云歌轻点了下头,“多谢。你今日也在公主府吗?你吃了我做的菜吗?好吃吗?”
  正是冬日午后,淡金的阳光恰恰照着云歌。云歌的脸微仰,专注地凝视着孟珏,漆黑的眼睛中有燃烧的希冀,她的人也如一个小小的太阳。
  孟珏心中一荡,定了定神,方微笑着说:“吃了,很好吃。”
  “怎么个好法?”
  “化诗入菜,菜色美丽,滋味可口。”
  “可口?怎么个可口法?”
  “云歌,你做的菜很好吃,再说就是拾人牙慧了。”
  “可是我想听你说。”
  “浓淡得宜,口味独特,可谓增之一分则厚,减之一分则轻。”
  孟珏看云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表情似有几分落寞伤心,他却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并无不妥之处,不禁问道:“云歌,你怎么了?”
  云歌先是失望,可又觉不对,慢慢琢磨过来后,失望散去,只觉震惊。深吸了口气,掩去一切情绪,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孟珏,你有事吗?若没事送我回家好吗?你回长安这么久,却还没有和我们聚过呢!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那个……”云歌扫了眼四周,“那个烂王爷也该离开长安了吧?”
  孟珏还未答应,云歌已经自作主张地拽着他的胳膊向前走。
  孟珏想抽脱胳膊,身体却违背了他的意志,任由云歌拽着。
  一路上,云歌都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任何事情到她眼睛中,再经由她描绘出来,都成了生命中的笑声。
  * * *
  “孟公子。”
  宝马香车,云鬓花颜,红酥手将东珠帘轻挑,霍成君从车上盈盈而下。
  孟珏站在了路边,笑和她说话。
  云歌看霍成君的视线压根儿不扫她,显然自己根本未入人家眼。而孟珏似乎也忘记了她的存在。
  云歌索性悄悄往后退了几步,一副路人的样子,心里开始慢慢数数,一、二、三……
  孟珏和霍成君,一个温润君子,一个窈窕淑女,谈笑间自成风景。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嗯,时间到!三哥虽然是个不讲理的人,可有些话却很有道理,不在意的,才会忘记。
  云歌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然后一个转身,小步跑着离开。
  两个正谈笑的人,两个好似从没有留意过路人的人,却是一个笑意微不可见地浓了,一个说话间语声微微一顿。
  * * *
  云歌主厨,许平君打下手,刘病已负责灶火,三个人边干活,边笑闹。
  小小的厨房挤了三个人,已经很显拥挤,可在冬日的夜晚,只觉温暖。
  许平君笑说着白日在公主府的见闻,说到自己错过了见皇上一面,遗憾得直跺脚,“都怪云歌,走路慢吞吞,像只乌龟。一会偷摘公主府里的几片叶子,一会偷摘一朵花,要是走快点,肯定能见到。”
  云歌促狭地说:“姐姐是贵极的命,按张仙人的意思那肯定是姐姐嫁的人贵极,天下至贵,莫过皇帝,难道姐姐想做皇妃?”
  许平君瞟了眼刘病已,一下急起来,过来就要掐云歌的嘴,“坏丫头,看你以后还敢乱说?”
  云歌连连求饶,一面四处躲避,一面央求刘病已给她说情。
  刘病已坐在灶堂后笑着说:“我怕引火烧身,还是观火安全。”
  眼看许平君的油手就要抹到云歌脸上,正急急而跑的云歌撞到一个推门而进的人,立脚不稳,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孟珏身子微侧,挡住了许平君,毫不避讳地护住云歌,笑着说:“好热闹!还以为一来就能吃饭,没想到两个大厨正忙着打架。”
  许平君看到孟珏,脸色一白,立即收回了手,安静地后退了一大步。
  云歌涨红着脸,从孟珏怀里跳出,低着头说:“都是家常菜,不特意讲究刀功菜样,很快就能好。”
  云歌匆匆转身切菜,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不自禁地上扬,羞意未退的脸上晕出了笑意。
  刘病已的视线从云歌脸上一扫而过后看向孟珏,没想到孟珏正含笑注视着他,明明很温润的笑意,刘病已却觉得漾着嘲讽。
  两人视线相撞,又都各自移开,谈笑如常。
  用过饭后,刘病已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洗碗的任务,云歌在一旁帮着“倒忙”,说是烧水换水,却是嘻嘻哈哈地玩着水。
  许平君想走近,却又迟疑,半依在厅房的门扉上,沉默地看着正一会皱眉、一会大笑的刘病已。
  孟珏刚走到她身侧,许平君立即站直了身子。
  孟珏并不介意,微微一笑,转身就要离开,许平君犹豫了下,叫住了孟珏,“孟大哥,我……”却又说不下去。
  模糊的烛火下,孟珏的笑意几分飘忽,“有了欧侯家的事情,你害怕我也很正常。”
  许平君不能否认自己心内的感受,更不敢去面对这件事情的真相,所以一切肯定都如张仙人所说,是命!
  许平君强笑了笑,将已经埋藏的东西埋得更深了一些,看着刘病已和云歌,“我和病已小时就认识,可有时候,却觉得自己像个外人,走不进病已的世界中。你对云歌呢?”
  孟珏微笑着不答反问:“你的心意还没有变?”
  许平君用力点头,如果这世上还有她可以肯定的东西,那这是唯一。
  “我第一次见他时,因为在家里受了委屈,正躲在柴火堆后偷偷哭。他蹲在我身前问我‘小妹,为什么哭?’他的笑容很温暖,好像真的是我哥哥,所以我就莫名其妙地对着一个第一次见的人,一面哭一面说。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我身边,父亲醉倒在外面,他会帮我把父亲背回家。我娘骂了我,他会宽慰我,带我出去偷地瓜烤来吃。过年时,知道我娘不会给我买东西,他会特意省了钱给我买绢花戴。家里活儿实在干不过来时,他会早早帮我把柴砍好,把水缸注满。每次想到他,就觉得不管再苦,我都能撑过去,再大的委屈也不怕。你说我会变吗?”
  孟珏笑,“似乎不容易。”
  许平君长叹了口气,“母亲现在虽不逼我嫁了,可我总不能在家里呆一辈子。”
  屋内忽然一阵笑声传出,许平君和孟珏都把视线投向了屋内。
  不知道云歌和刘病已在说什么,两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一盆子的碗筷,洗了大半晌,才洗了两三个。刘病已好似嫌云歌不帮忙,尽添乱,想轰云歌出来,云歌却耍赖不肯走,唧唧喳喳连比带笑。刘病已又是气又是笑,顺手从灶台下摸了把灶灰,抹到了云歌脸上。
  许平君偷眼看向孟珏,却见孟珏依旧淡淡而笑,表情未有任何不悦。
  她心中暗伤,正想进屋,忽听到孟珏说:“你认识掖庭令张贺吗?”
  “见过几次。张大人曾是父亲的上司。病已也和张大人认识,我记得小时候张大人对病已很好,但病已很少去见他,关系慢慢就生疏了。”
  “如果说病已心中还有亲人长辈,那非张贺莫属。”
  许平君不能相信,可对孟珏的话又不得不信,心中惊疑不定,琢磨着孟珏为何和她说这些。
  一切收拾妥当后也到了睡觉时间,孟珏说:“我该回去了,顺路送云歌回屋。”
  云歌笑嚷,“几步路,还要送吗?”
  许平君低着头没有说话,
  刘病已起身道:“几步路也是路,你们可是女孩子,孟珏送云歌,我就送平君回去。”
  四个人出了门,两个人向左,两个人向右。
  有别于四人一起时的有说有笑,此时都沉默了下来。
  走到门口,孟珏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不说走,云歌也不催他,两人默默相对而站。
  云歌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着刘病已可以有说有笑,可和孟珏在一起,她就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站了一会,孟珏递给云歌一样东西。
  云歌就着月光看了下,原来是根簪子。
  很是朴素,只用了金和银,但打造上极费心力。两朵小花,一金,一银,并蒂而舞,栩栩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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