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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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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几份折叠着的日报。鹤荪是个行走,这办公室里,并没有他的桌子,所以他将帽子取下,挂在衣架上,先就大桌子边坐下。茶房打了一个手巾把子,递到他手里,他随便擦了一把,向茶房手上一抛,拿了面前一份报,一面看着,一面向茶房问道:“今天还没有人来吗?”茶房微笑道:“早着哩!不到十一点钟,赵参事不会来的。”鹤荪道:“别个人呢?”茶房道:“别个人比赵参事更晚,也不能天天到。这也只有几位办事的参事是这样,你……”说着一笑道:“忙着,就别来罢,大家都是这样。”鹤荪翻了一翻报,茶房倒上一杯茶来,又喝了一口,觉得无聊得很,站起来道:“我也不等他们了,走罢。”说着,拿了帽子戴上,就走出盐务署来。

他这回是坐汽车来的,走衙门出来,依然坐上汽车,本想到小馆子里去,找两个朋友吃饭的,伸手一摸袋里,真是出来得匆忙,一个钱不曾带。钱都在箱子里,这不能不回去走一趟的了,尤其是自己有一张四百块钱的支票,字也签了,图章也盖了,只要到银行里去兑款就行。这要落到慧厂手上去了,这就别想拿一个钱回来。这一笔款她是不晓得,不如趁早回去,将款拿到手上再说。这样想着,便叫汽车夫开了回去。到家之后,就装成没有事的样子,一如平常,走回院子里去。只见慧厂拿着一对哑铃,在走廊上,忽高忽低地操着。她穿了短袖的褂子,裙子系得高高的,露出两条大腿。便笑道:“我们家哪里跑出这大一个小学生来了?”慧厂依然操她的,只当没有听到。鹤荪见她并不说什么,带着笑容便走到房子里去。走着路时,一面解着马褂钮扣,表示是回来休息的样子。走到屋子里,将马褂脱下,便倒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喝。这时,只听到外面屋子里,两个哑铃,在地板上一阵乱滚,接着门帘呼噜一下卷着响,慧厂走了进来了。鹤荪放下茶杯在茶几上,连忙笑着一抱拳道: “对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我们和了罢。”慧厂本来板着脸的,看了他这样子,脸就有些板不起来。接着,鹤荪就把那茶杯斟满了茶,双手捧着给慧厂道:“得!这算是我陪罪一点表示。可是你不能摔这茶杯子。”慧厂鼓着脸道:“偏要摔,你敢递过来。你敢把我怎么样?”鹤荪笑道:“我敢怎么样呢?不过这杯子是你心爱之物,还是我们结婚纪念品呢。瞧着这杯子,你喝一口茶罢。不然,我这面子真搁不下来。”慧厂道:“你还要什么面子?要面子,也不在我面前讨饶了。”说着,噗嗤一声笑了,接过那茶杯来。鹤荪笑道:“因为我爱你,我才怕你。可是你不爱我呢,因为你不怕我。”慧厂笑道:“你别废话!你今天是回来陪罪的吗?你是为了那张支票回来的吧?对不住,我用了。”说毕,一仰脖子把杯茶喝了。正要将杯子放到桌上,鹤荪一伸手,将杯子接着,笑道:“还来一杯吗?”慧厂笑道: “你不要那支票吗?”鹤荪笑道:“是箱子托上夹的那张支票吗?我原是交给你保存的。你别冤枉好人,我真是给你陪罪来着。我想,我半夜三更跑出来,当然是我不对,所以回来讲和。你不信,那支票你就花着。”慧厂笑道:“我这人服软不服硬,明知你是假话,可是说得很好听,我也就算了。谁花你的钱?我有的是呢,拿去罢。”说着,在衣袋拿出那张支票,向地下一扔。鹤荪一弯腰捡了起来,果然是自己要的那张支票,连忙地就将票子叠了起来。慧厂笑着哼了一声道:“我说如何?”鹤荪笑道:“这可难。你想,要是你扔在地下,我不捡起,这该当何罪?现在听你的命令,你说,这张支票应当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省得我又作得不对。”慧厂笑道:“拿去花罢。只要你正正经经地不胡来,你挣的钱你花,我是不干涉的。”鹤荪趁着这个机会,将支票向袋里一揣,对她拱拱手,低声笑道:“昨天晚上得罪了你,我今天晚上再陪礼。”慧厂道:“你就是这样不受抬举。你今天把老七一只茶杯子摔了,你可知道那是人家心爱之物?吃过午饭,你把这杯子送给他罢。”鹤荪正愁不得脱身,就答应了。吃过午饭,带了那只青花细瓷海杯,就送到燕西屋子里来。可是燕西今天大忙特忙,也是不在家了。

原来鹤荪清早所打破的那只瓷杯,正是燕西心爱之物。他一笑走了不要紧,燕西是懊丧不迭,只叹气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夹在里面倒这样一个小霉。这是雨过天青御窑瓷,最难得的东西。我共总四个,两个送人了,两个自己摆着,现在只剩一个了。”金荣正站在旁边,便弯腰拾了起来,笑道:“还好,只破了两半边。让锯碗的来锯上几个钉子,还可以用。”燕西道:“你知道什么?这种东西,要一点痕迹也没有那才是好的,这种清雅的颜色,锯上一大路钉子,那多么难看?你说好,你就拿去罢。”金荣依然站着,还是笑。燕西道:“一清早就让二爷闹得昏天黑地。你走罢,我还要睡呢。”金荣笑道:“你是忘了一件事了,还不该办吗?”燕西道:“什么事?”金荣道:“后日就是中秋了。”燕西道:“中秋就中秋,与我什么相干?”金荣道:“这两天送礼的热闹着呢。你……”这一句话,把燕西提醒。笑道:“我果然忘记了。你瞧瞧德海在家没有?让他开那辆小车,我上成美绸缎庄去。”金荣道:“也没有这老早就去买绸缎的,这总是下午去买好。”燕西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绸缎庄早上就不欢迎主顾吗?”金荣道:“不是他不欢迎主顾,早上绸缎庄没有什么生意,冷冰冰的没有什么意思。到了下午,那可就好了。太太小姐少奶奶全都去了,不说买东西,瞧个热闹,也很有意思的。”燕西笑道:“胡说!我不管你们,你们越发放肆了,倒常常拿我开玩笑!你对大爷二爷说话,敢这样吗?”金荣笑道:“谁让七爷比我小呢,小时候,听差的伺候你,你随便惯了。所以到了现在,谁也不怕。”燕西道:“别废话了,叫他去开车罢。”金荣道:“不是我多嘴,你做事就是这样性急,这样早,大干大闹地坐了车出去,不定上房里谁知道了,都得追问,这一问出来了,就是是非。到了吃过午饭,你随便上哪儿,别人也不注意。这会子打草惊蛇地往外跑,不能说没有事。这不是自捣乱子吗?” 燕西想了一想,这话很对。便笑道:“我就依你的话,下午再去。这一说话,我不要睡了,你把今天的报,拿来我看。”金荣听说,便把这一天的日报,全拿了来,报上却叠着两张小报。燕西躺在沙发上,金荣就把一叠报,放在沙发边的茶桌上。燕西先拿起两张小报,什么也不瞧,先看那戏报上。好几家戏园子,今天的戏都不错,又不由得想去看戏。但是要看戏,买东西就得早些才好。

正这样盘算着,门一推,玉芬伸着半个脑袋进来。燕西看见,连忙坐了起来,笑道: “嗳哟!怎样这么早,三嫂就来了?”玉芬才扶着门,走了进来。笑道:“二哥不在这里吗?”燕西道:“不知道为了什么?昨晚上就在这沙发椅上睡了一宿,刚才匆匆忙忙地就出去了。有什么事找他吗?”玉芬道:“我不要找他,我问他为什么和二嫂生气?我很想来作一个调解人呢。”一面说话,一面就拿起茶桌上的小报来看。笑道:“嘿!今天共和舞台的戏不错,配得很齐备的《探母回令》,这个小旦陈玉芳,不是你很捧他的吗?今天得请我去听戏。”燕西笑道:“别家我无不从命,这共和舞台,算了。”玉芬道:“为什么算了?你捧的角儿我们不配去看吗?”燕西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探母回令》这出戏,我实在看得腻了。”玉芬道:“谁叫你看呢?你听戏得了,看腻了,听总听不腻的。若是听得腻,为什么大家老在家里开话匣子呢?”燕西只说一句,她倒前后驳了好几层理由。实在他的意思,因为逢到陈玉芳唱戏,鹏振一班朋友,共有七八个人,总在池子里第二排上。那第二排的椅子,是他们固定的,并不用得买票,戏园子里自然留着。今天既然有好戏,鹏振岂有不去之理?若是两方碰着,玉芬是个多心的人,岂能不疑呢?因此,他所以不愿去。玉芬哪里知道这一层原故,笑道:“你非请我去不可!你不请我去,我就和你恼了。”燕西沉吟了一会,说道:“我就请你罢。可是……”玉芬笑道:“别可是,这用不着下转语的。”燕西笑道:“不是别的要下转语,因为吃过饭,我有一件正经事要办,不定耽搁一个钟头,或者两个钟头。若是我回来晚了,三嫂可以先去,反正我一定到就是了。”玉芬摇着头道:“哼!你没有正经事。你不声明,我还不疑心,你一声明,我倒要疑心你想逃了。”燕西笑道: “我一不读书,二不上衙门,照说,是没有什么正经事。但是朋友我总是有的,会朋友还不能算是正经事吗?”玉芬道:“好罢,反正你不来,我也是要去,而且我代表你作主,钱花得更多。花了钱,我还怕你不认帐吗?”燕西也不再说,就这样笑了一笑。但是他心里可在计算,要怎样知会鹏振一声才好。若不知会他,事情弄穿了,鹏振不要疑心自己在里面捣乱吗?因是各处打听,看鹏振究竟在什么地方?偏是各处找遍,并不见鹏振一点影儿。只得慢慢走着,走到鹏振自己院子这儿来。一见秋香站在回廊上晾手绢,便和她丢了一个眼色。秋香一抬头,见他站在月亮门中,心里已经会意,眼珠儿对上面屋里瞟了一瞟,然后望着燕西点点头,微把嘴向前一呶,燕西也懂得她的意思,于是站在月亮门屏风后边来。一会儿工夫,秋香来了,笑道:“七爷什么事?要我给篦一篦头发吗?”燕西说:“不是。”秋香道:“要不,就是洗手绢?”燕西道:“也不是。”秋香低着头一看,见燕西手甲很长,笑道:“是了,要我给你修指甲呢?”燕西道:“都不是,我给你主人报信来了。照说,你也得帮他一个忙。”秋香笑道:“这又是什么事呢?你为我们三爷来着吗?”燕西道:“你知道三爷哪里去了吗?你见着他,你就私下告诉他,今天千万别去听戏,就说你少奶奶要我请她,已经包下一个厢了。”秋香道:“三爷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回来不回来呢?”燕西道:“不回来就算了。若是回来了,你就把我这话告诉他。”燕西说完,他自出去。秋香听了这话,又有一件小功劳可立,很是欢喜。玉芬正在屋里捡箱子,燕西和秋香说话,她果然一点也不知道。倒是事情凑巧,鹏振上午在外面忙了一阵子,恰好回来吃午饭。秋香心里藏着一句话,巴不得马上就告诉鹏振。谁知鹏振坐在屋里老不动身,秋香有话,没有法子说,只是在屋子里,走进走出,她倒急得心里火烧一般。鹏振不明就里,反说道:“秋香,你丢了什么东西吗?老是跑进跑出作什么?”秋香被他说破,只好走了出去,不再来了。一直等到送饭进来,将碗筷摆在桌子上的时候,玉芬不在这里,秋香趁了空子,站到他面前,轻轻地说道:“三爷,七爷说……”刚说到这个说字,玉芬在隔壁屋子里咳嗽着,秋香就把话忍回去了。到了此时,鹏振才明白过来,今天上午秋香所以来来去去,都是为着这一句话了。听了这话,当时搁在心里,吃过饭,便直接去找燕西,看他有什么话说。但是燕西记着去买绸缎,已经坐了汽车走了。鹏振向回走时,恰好秋香追了来。鹏振问道:“七爷对你说什么了,你怎样不说完?”秋香道:“七爷说,今天请三少奶奶去听戏,可请你千万别去!”鹏振突然听了这话,倒愣住了。便问:“那为什么?”秋香道:“我也不知道,是七爷这样告诉我说的。”鹏振仔细一想,这决计是指着共和舞台的事。但是他们何以好好的要听戏?这却不可解了。当时走回房去,忍不住,先问玉芬道:“你要去听戏吗?”玉芬道:“你听见谁说的?”鹏振道:“老七告诉我的。”玉芬道:“瞎说!老七早出门去了。”鹏振道: “这是很不要紧的事,我瞎说作什么?老七出去了,他就不能留下话来吗?”玉芬道:“他请我看戏,这也是很平常的事,他还巴巴的留下话来告诉你干什么?”鹏振不能再往下辨白了,只好对她一笑

但是这个时候燕西正在绸缎庄楼上,将绸缎大挑特挑呢。两三个穿长衣的伙计,包围着燕西,笑道:“七爷是自己买料子?还是替哪位小姐买?”燕西道:“我买点东西送人。” 一个老些的伙计道:“送人的料子,要好些的,有有有。”说时,便对年轻些的伙计道: “去!把新到的法国绸缎……”燕西道:“不要那个,我是送小姐们的。”老伙计笑道: “是,我知道,法国绸很好。爱挑热闹些的,就是绮云绸吧?电印绸也好,那是印成的花样,作旗袍最好。七爷都让他拿来看看吧?七爷是要漂亮的,我知道。”燕西笑道:“我只说一句,你就报告这一大套,我都被你说迷糊了。好在绸缎出在你们这儿,爱叫什么都行,就是无缝天衣也好。什么叫作绮云绸?这个名字,倒也响亮,你拿了来给我看看。”但是在他说这句话时,那几个伙计左一抱,右一抱,早在玻璃罩上,堆了一大堆绸缎。一个年轻的伙计拿了一匹料子,将它抖开,就披袈裟一般,披在肩上。他笑道:“七爷,你瞧瞧,就是绮云绸。”燕西一看,是杏黄底子,上面印满了红花。燕西摆了摆头道:“太热闹。”那个年老伙计道:“七爷你瞧,这个不错!”燕西看时,只见他手上悬空拿着雨过天青色的绸料,上半截是纯青的,并无花样。但是那颜色,越下越淡,淡到最下,变成嫩柳色,在那地方,有一丛五色花样,就如绣的一般。那有胡子的老伙计,将绸料贴着胸上悬了下去。那一丛花,拖到两膝边。他慢慢走着路,把下面那一丛花的绸料,故意摆荡着。他翘着胡子对燕西笑道:“七爷,你瞧,多么漂亮!这要做一件旗袍,远望象短衣长裙,近望又是长衫,真好看。”燕西见这一个老头子披上这个,他已忍不住笑。现在这老伙计走起来,还是装成那轻移莲步的样子,燕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恰好隔壁一架玻璃罩上,有两位姨太太式的女客,在那里剪料子,看见老伙计作怪,也笑得前仰后合,只把手绢子来蒙住脸。那老伙计极力要讨好,倒不料砸了一鼻子的灰,羞得一张脸全成紫色。燕西怕人家过于难为情,就笑道:“这个料子很好,你就照着衣服的尺寸,给我剪上一件罢。”老伙计借着剪料子就把这事掩饰过去。又捡出许多不同颜色的料子,请燕西挑选,说送人的东西总应成双。燕西道: “剪衣料有什么双不双?你们想多卖一点就是了。”老伙计笑道:“七爷,这话不应该你说,遇到你这样的主顾,不多做一点生意,还到哪里去找哩?就凭你七爷送礼,也决不能送一两样。”他们在这里说话,刚才含笑的那位女宾,就不住地向这边瞧过来。燕西见了有人望着,要那个虚面子,便笑道:“那当然不能送一件,但是这几样料子,怕受主未必愿意。”老伙计道:“那很容易办,多买一点就行了,送人家好几样,总有一两样合人的意思。”燕西道:“我也不要这些电印的,我要些随便样子的罢。”那些伙计听了这话,就一阵风似的,搬了许多料子,放在燕西面前。那几位女宾更注意了,彼此交头接耳,好象就在说些什么。燕西见这种情形,落得出个风头,伙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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