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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学生三部曲-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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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呜咽了。校门口走过两个高中的女生,她们打量完了我又去打量他。他紧张起来,把手紧紧背在身后,挺直脊背。

我连忙安慰他:“不要紧张,她们就喜欢显得不可一世。”

他冲我笑笑,表示没有关系。她们走过去以后,他随着她们的背影打量龙门楼和龙门楼前头的汽车道,从门口看,龙门楼很有气派报威严,地地道道的学府气度,他满意地吁了口气,说:“在我想象里你的学校和同学就应该是这样。”

我点点头,不自主地也显出高中女生的样子,扬起下巴。但愿他的眼里我永远是龙中的优等生。

龙门楼里突然出现了端着碗的庄庆,远远招呼我:“这面条快泡成糊啦,宁歌。”大青蛙连忙提起灰扑扑的旅行包要走,我问了一声:“你吃饭了吗?”他连声说不要紧,我不要紧,你快吃了饭去上课,别误了你上课。我太渴望能跟他一起走出校门,到整洁如家的面铺里去,让他吃得饱饱的。听人家说男孩吃不饱饭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下,悄悄提起脚,把鞋在裤脚上抹抹,说:“不要紧的,你好好上课,星期天我在江边的石柱路灯下等你。”

我对他点头。

庄庆还远远站在那儿,端着那碗面条。我把面条端到教室里,但一口也吃不下,人像坠入云中雾中。

下午的课只见老师的嘴

1985.11.8.

吃完晚饭又到门口去,发红的杉树在紫色的暮霭里安静地站着,在那儿我好像又看见大青蛙,我迎上去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似的转过身来的样子。昏昏然,我将会迎来什么呢?

铁栅栏的门房里突然走出来何老师,我刚想避开,她叫住了我。

“听说你妈妈晚上也不回家?”

我头嗡的一声大了,我妈妈?为什么?还知道了些什么?要干什么?

她说:“我找了你母亲四个星期,就是找不到,你母亲在忙些什么?你国庆节不是带信回去了吗?怎么还不肯和我联系一下,你母亲应该稍微关心一下你的起居学习。”

我心里充满了屈辱和恐惧。

“我打电话到你家去了,只好再麻烦传呼电话的老大爷了。”

妈妈能把我撕下一层皮来,加上何老师,我怎么抵抗得了!

静静的暮色里传来电话铃声,何老师低声叫起来:“好容易等来了!”

看她飘着一头白发而去,想到她和妈妈见面闻到妈妈一身的烟味,再想到她会对妈妈说起我两次统考,还有影院里的事,这都是妈妈不能容忍的。但这一切都是无法阻止的!这次没联系上,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真恨啊!

这种莫名其妙,残酷的人生,对我有什么意思!

我要逃到我来的那个世界里,到那里能摆脱掉这一切,这才能得到自由和安静。十五岁生日时候了结就不算太短促。我星期天一定要和他见面,感谢他给我带来的欢乐,最后体验一下这美好纯洁的感情,这是爱情吗?对中学生来说这种感情犯法吗?十五岁留着多少不明白的问题啊!什么都不明白。我去探索冥界,这是一次冒险,从前我一直想当冒险家来着,但这次付出的代价是生命,不过我并不在乎这一点。

1986.4.1.

记者实在觉得自己天真。

部主任说:“通讯里充满了人道主义的气味!特别是那么温情地写那要不得的孩子,充满小资情调,布尔乔亚得厉害。人家会问我们的报纸,到底要把少年读者往什么路上引?我们诱导他们绝望自杀吗?我们把新一代的,就是八十年代的青少年就写得一团漆黑吗?”

记者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浓浓的心酸和温情,看着部主任被细细的皱纹包围着的眼睛,她突然有了无论如何要说说清楚的愿望。

人怎么能误解到这种程度?

她看到部主任吃惊而愤怒地把稿子顿在桌上,在那页上,她写:宁歌,当你怀疑世界不属于你的时候,当你那么孤独,孤独得想逃的时候,真应该再想一想你对父亲说的话:只要说一个词,这世界就是我的了。如果你肯去找同学谈一谈,你就会发现当大家坦诚地敞开彼此的心的时候,是多么美丽的时刻,同学们其实都爱你。只要你坦诚地说一个词,世界也会属于你。这一段被部主任划了个铅笔的问号,这是她认为是谬论的标志。

少年是无忧无虑的,是祖国的花朵,纯洁美好。少女的世界山青水绿,风和日丽,美,写她们内心有风暴,太灰,对她们心灵的健康成长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部主任的声音松弛清亮,宛如少女。

记者想起小时候,从小听着这山青水绿,长大,有一天突然感到受了大人的愚弄,再听山青水绿,心里无比憎恶。一个孩子对快乐有天生的感受力,不需要书来教他怎么把嘴咧开做出笑容,到忧伤的时候就需要书来帮他了。在四周满是山青水绿的歌谣声中独自忍受着内心的风暴,这也许是少年最孤独无助的时候。记者从部主任头顶上望过去,宽大的窗外有一片绿树,褐色的悬铃晃啊晃啊。她想到自己年少时分,一直盼望着一个睿智的谁,能对她谈谈生活,谈谈遇到不幸和困难怎么办,谈谈心头淤塞的事,那是万般情绪初次喷涌的时刻。那时她独自一人面对对她来说不可收拾的心潮,她在同学们劫后的竹制书架上拼命寻找这样一本书,但没有。

1985.11.8.

他们走到不远处的另一盏路灯下,对背起来,背书的声音高一阵低一阵传来。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这样死了,一定会引起全校性的骚动,我们班级的同学一定会因此分心。我担心会因此使他们考试成绩不理想。初三的期中考,关键啊!若我影响了他们的成绩,怎么忍心!他们也是牺牲了十五岁所有的欢乐和热情、梦想才换取的啊。实在要影响的话宁可让他们尽情享受青春的影响,这对他们来说才公平。

我站起来,踏平小坟基,取出手绢来,手绢上一股股潮湿的土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黑暗的树后天我又看见了黑裙女人,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看不见的水洼旁,猫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你活不到十七岁。”

我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

1985.12.10.

北风扑打窗户,哗啦啦地响。何老师等晚自习的铃声过去以后,走上讲台,她悲伤但莫名其妙地看着宁歌空出来的位置。就要大考了,她又满嘴作疼,这次宁歌不是逃到影院里,而是跑到她不能去追的地方了。

她说:“大考马上要开始,怕误了复习进度,今天下午宁歌同学的追悼会没通知大家参加。你们大家都能考出好成绩,我相信这也是宁歌同学对大家最后的希望。如果不是社会和家庭的原因,她今天也会坐在这儿复习,准备直升。”

庄庆哇地哭出了声,何老师感到有一滴烫烫的眼泪打在眼镜上,溅到眼窝里。朦胧中她看到陆海明乘别人不注意飞快地抹去鼻子上的什么。

何老师请全班同学起立,为宁歌同学默哀三分钟。她眼前森森站起一班高大起来丰满起来的同学。她实在不明白宁歌凭什么要自杀,生活在龙中,在她这连年都是模范班主任的班上,又不是不关心她,何老师能说她在宁歌身上花的精力最多了,可她竟毅然决然地死了。

丁丁哭了。王学明哭了。渐渐教室里响起了抽泣。

第二天,每个到教室来的老师都看见在宁歌空下的课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花圈。

1985.11.10.

一早妈妈端来一碗排骨面,说:“你十五岁了。”排骨油汪汪的,好看极了。虽然没有新衣服和蜡烛,但我还是高兴的。妈妈又拿出二十四元钱,说:“拿去交吧,老师大概又要催命了。”我笑笑没说话。

妈妈今天总想和我说话,我用破布擦鞋时,她站在一边默默地用心地打量我,我装没看见,我可真怕她问什么。

趁她不注意我走出家门,来到早晨干净又很安静的马路上,秋天的阳光好像是一些清脆的声音,干净又快活!死的念头一下甩得远远的!

他站在灰色的灯柱下,显得人又瘦又高。江边净是一对对的恋人,走在中间,我很害羞,他一声不吭地把我领到一段没有树也没有堤的江岸,江水扑打着几块大石头,显得很野,很安静,不远的地方停着一条船,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在船舱里爬进爬出。这时候他才说:“怎么样,不难为情了吧?”

我惊奇地看着他,他怎么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说:“你脸红过一下。”我抬头看看他,他正斜下眼睛来显得很温和又很聪明地看我,我感觉脸又红了,说:“热也会红,风吹得厉害也会红。”他笑了,过了一会儿说:“因为我也觉得很别扭,是看他们好还是不看好呢?”对极了!

我们俩笑起来,我听到自己的笑声了,那么响,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要给我照相,这是他这次赚了钱新买的照相机,他说很棒,我这才发现他背了一个很重的大包,里面全是红镜头黄镜头,大约他准备大显身手了。我就是不愿意照,彩色照片很贵,我不想让他花钱,花了钱我用什么东西还这人情呢?他默默看我,打开盖的镜头像遗憾的眼睛一样看我,又生气又无可奈何。我说我就不。

从来没这样娇气地对别人说过话。说话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做一个这样的娇姑娘实在心里是甜甜的。因为只有在明知道有人愿意宠爱自己的时候,才会这样说话。对妈妈就不敢这样。他笑了,说:“让你妈妈爸爸惯坏了,真厉害。”我说:“暧!”

看他把照相机放进包里,我又觉得他挺委屈,白白背来。我拉住他:“我给你拍一张。”他又高兴起来,咧开嘴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烟味,我不像电影上那些女人横竖都要反对男人吸烟,我喜欢看人吸烟,这多像个男人!在镜头里我又看见他,宽宽的额头,肩膀很宽,真漂亮!他一定以为我没注意到他的眼睛,他也正在打量我,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从来没人这样看过我,我晕乎乎的,又高兴又害怕。他问:“怎么不拍?”我一下慌了,以为他看出我在打量他,我连忙说:“你没到最佳表情嘛!”他奋力笑笑,我按了快门。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感到我长大了,长得很高贵很纯洁。

他接过照相机的时候碰到我的手,我心为这小小的接触狠狠震了一下。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埋头装照相机。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要把这张照片放到最大,挂在小屋里,还记得我那铁皮小屋吗?”

我点点头,他以为我忘记了,怎么会!他说:“我把它漆成绿的了。”

那一定非常美,浅绿的尖顶小屋!可惜我看不到它,如果我还能坐在里面,和他一块听外面风声,看竹林里的缕缕阳光和山谷里浮上来的朵朵白云,多么好啊!

抬起头,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看我,我有点窘,赶紧说:“干啥?”他说:“我后来一路过崖,就觉得你在那儿,傻乎乎地看着云雾。”我不敢再看他,装着去注意那条船,红衣裳的小姑娘又爬出来了,拿了一张红玻璃纸盖在脸上看天。江上远处有一个东西白乎乎地飞过来,定睛~看,才发现那就是在许多诗里看到过,但从来没真的看到过的海鸥啊!我拉住大青蛙叫起来,多么美丽的鸟儿啊!那翅膀就像古代舞女的两只长袖。突然我背上掠过一阵舒服的热流,一直冲到脸上,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了。他轻轻说:“你冷了。”他木知道我是紧张。害怕的紧张、高兴的紧张。多少次我想念和渴望过这个时刻,它终于来了。我明白自从看到大青蛙,我心里直冒泡泡的那莫名的骚动,便是要把手放在他宽大温暖的手里,让他把我的手整个捂起来。我觉得他的手使了使劲,我愈发不敢看他,但又怕他知道我心里的喜欢和害怕,笑话我封建,笑话我对拉拉手也认真。我命令自己显得不在乎,但我又不知怎么办好。我昏头昏脑地说:“这次统考我考到前十名。”说了这话,我才乘机抬头来看他,他信任地对我笑笑:“我早猜出你能考第一名。”

那小姑娘又爬进船舱里去了,空荡荡的甲板上停了一只海鸥,这才发现它是浅灰色的,就像我在水洼边看到那黑裙女人画的第一朵云。漂亮极了。

他手心里出汗了,我也出汗了,真想擦一下,但又舍不得松开手。

很快到了中午,我要回家,大青蛙说:“就陪我在外面再玩一会儿吧,我还没给你庆祝生日呢。”

我听不得他这央告,点点头,他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我们拉着手走到一家大饭店门口,门口站了许多打扮得好看极了的人,大约有好几个是新娘,不知我将来当新娘时能不能长得像她们一样美丽。但我绝不会愿意,也没有这胆量站在饭店门口让大家都来瞻仰。大青蛙要进去,我不愿意,这得花好多钱!我最恨那种和男孩出来玩是为了花钱的女孩。我如果有钱,宁可全部是我出。但这怎么和他说?他又拉了我一把,路边有人看我们。我只好跟进去。坐在雪白雪白的桌布旁边,我心里很不自在。大青蛙轻轻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真高兴,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看看他盛满笑容的眼睛,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也对他笑。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花一样,慢慢地,不可阻挡地开了。

1985.11.25.

十五天十五夜,宁歌处在迷狂状态。每天她都到门房老头那儿去找信,但始终没看见有绿笔写给她的信,有几次实在忍不住了,庄庆向何老师开出门条,整整一下午一晚上等在车站,数到一百辆公共汽车靠站,始终没见那瘦而高的身影,渐渐地,她忘记了他告诉她十五天内要办货不到学校来找她的话,等待从甜甜的回忆到自卑的怀疑,最后,愤怒而感伤,看到最后一辆汽车甩着空荡荡的车厢开过路灯驶远,她哭了,在初冬的寒风里抱着肩膀走回宿舍,她没看到早早披上棉衣的看门老头一直目送着她,路过大厅时,宁歌起了一个誓:再来也不理他了。如果他真喜欢自己,为什么十五天不来一次也不写信?宁歌绝望地想。她背起了一份难以胜任的沉重感情。

好几个晚上宁成怎么也睡不着,她听着伙伴们长长的安静的呼吸声,偶尔庄庆磨几下牙,偶尔走廊里传来起夜的同学重重的睡意朦胧的脚步声。她想象了许多种他们再见面时他的表情,总是冷冷的,和她隔得好远。这些天的深夜静得连风都没有,充满了已经过去的夏天的那种清爽温暖,这是夏天遗留在大地深处的阳光,使人回忆四季中最美丽是浪漫的夏天。宁歌听到泪水打到枕头上的声音。

宁歌在下午第一节课上睡着了,被暴怒的何老师推醒的时候,留在她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决定是把妈妈给的二十四元钱再保留最后一天,如果他来了,她一定要请他吃一顿饭。在老师的目光里她温柔而忧伤地想:无论如何,他给她带来过她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快乐,她爱他。

宁歌的心变成了一片开满罂粟花的田野,那花红得怪诞热烈,蕊却黑得不祥,开得竭尽全力,像无声的嚎叫。

晚自修。因为夜色清凉,宁歌把教室里的窗子打开了,教室里隐隐飘浮着草和树最后的清香。这气味使宁歌心里一动一动。

何老师站在讲台上,她今天用夜自修和班上女同学谈谈少女的向往。她说自己用一生的体验准备这次谈话,灯光里她的皱纹全不见了,像心里有一束明亮的火,使她的疲倦的脸突然年轻而振奋。宁歌第一次有了一种依偎到老师那儿去的愿望。她发现班上的男生在对面林地里遥遥张望着。

何老师说白马王子是每个女孩子将长成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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