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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学生三部曲-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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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甚至不愿意让她知道我感动了,只是默默把日记放在桌上。何老师送我出来,一直把手郑重地意味深长地放在我肩上。

我心里难过极了,不知怎么办好!何老师的诚心和激情以及不可动摇的愿望都像石头一样死死压着我。爱德华大夫的感觉又强烈起来,我真想吐。

只会在天上打小圈子的鸟又飞了,匆匆忙忙而没有目标地飞,可怜可悲的小鸟。

晚上丁丁、海伦她们拖着凳子出去背书的时候,我心里涌起一片恐慌,我好像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如果再考不好怎么办?每当老师报成绩的时候,我都手心一阵冷汗。

我也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走廊里,每盏路灯下都坐着人。地上铺了报纸,放着大张大张的草稿纸。没有声音,但比考试还要紧张,垂死挣扎。

丁丁挪出一半凳子让给我坐。我也打开了书,可我的确不习惯背,不习惯连表达方式都照老师的,我有点着慌了,看来的确不符合龙中的要求了,这可怎么办?

我要直升!我看了一眼丁丁,她被了件漂亮的粉红厚睡衣,我不比她,她妈妈常到学校来看她,是个胖胖的,呼吸特别安静的夫人。我想就是丁丁不能直升也考不上,她妈妈还会有那种温水般的眼睛看她,再给她买一件粉红的薄睡衣。可我呢,如果不进重点中学,进走读学校,我就得回家去生活在无知、争吵和责骂之中,母亲一定不会再让我念书,我就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她一直说我是她的包袱,这下甩包袱的时间到了。

1985.9.24,

宁歌仰面躺在水泥地上,头发被在脑后,眉毛高高扬起,舒开手臂和腿,就像一扇洞开的门,放灵魂自由出入。她静静睁着眼,那眼睛淡泊黯然像黎明的星。她如释重负地欢欣地不做任何表情,好像刚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1985.9.29.

考得不理想。大约我行我素得太久,不能再适应龙中的风格了。我心里充满了悔恨和恐惧,我怎么办怎么办?何老师的眼睛像焦雷一样打过来,我真怕她再找我谈话,真怕看到知道我分数的任何人。好在是星期六,趁何老师还没来得及找我,我匆匆收好书包就回家去。经过门房时,我想到大青蛙的信,但不敢多留,一切欲望全被这般的惧怕淹没了。快到家才安静下来。

街上到处挂着月饼的广告,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团圆的日子。在我家的概念,大约是我和妈妈一起好好吃一顿饭。我很想吃红烧肉了,平时在学校看见肉很想买两块,但又不好意思,回到家,可以好好吃一顿,小时候我并不馋,现在吃得真多,胃口好得有时候都不好意思。希望妈妈能含笑等在家里,一进门就替我拿下书包。让我好好松松脑筋吧,以后我拼命考好。我现在从心里感到疲劳。

走进村庄一样的弄堂,看到夕阳红红的光芒照在我很熟悉的那一堆悠久的废墟上,薄薄的一片土上开满紫色的小花,我心里一松,觉得非常非常亲切。

突然看到童家阿婆在水龙头那儿皱着眉头对家里点点戳戳,好像在骂人。一阵惊慌烦躁袭上心头。童家阿婆看到我了,她冲我摇摇头,说:“只可怜了你这孩子。”

听到屋里有奇怪的响动,哗啦哗啦地响。我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舅妈说的话,你妈妈是烂货,妈妈她在家做什么?暗娼像闪电一样在昏暗混乱的思绪里闪过。心里抖得厉害。屋里传来哗的一声,像有人清脆地拍了一下桌子,那是本来我想象会放着一碗红烧肉的桌子。有男人的笑声,咳嗽声,浑浊,好像不只一个。又听到陌生女人的咒骂,骂得粗鲁极了。最后,闻到妈妈的劣质烟味,辛辣地浸过来。

曹家阿婆狠狠地关上门,薄薄的木头在门框里直哆嗦。

果真是赌钱。家里一个多余的钱都没有了,妈妈还要赌!从前默默无声但刚强不屈的妈妈到哪儿去了?从前像男人一样养家糊口从不低三下四的妈妈到哪儿去了?自从没有了工作,妈妈像泥浸上了水,一下子塌了,塌了就再也直不起来。我真希望妈妈是爱上了什么人,为了爱情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是妈妈是在家做这种事这种事!难怪她不再去工地上班,钱也常不翼而飞,甚至连舅舅也常嚷嚷丢了钱!这就是我妈妈,我一路向往着能像蓝衣仙女一样对我温柔而安慰地微笑一下的妈妈。

童家阿婆开门出来,向我招招手,她会留我到她家吃饭,从小就这样,我嗅到她大襟上厨房里的油气,小时候我常闻着它委屈得一声不哭地听舅妈骂,听妈妈怨。刚进龙中时,回家来猛一闻到阿婆身上这气味,心还呼地颤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这感觉渐渐淡去,我更留恋章老师身上飘散的淡淡清香,那种从宽大裙裾里散出的温馨,也怀念安静得足以使人沉思的寝室,灯上丁丁挂了一个日本的木偶娃娃,很别致好看。我向董家阿婆摇摇头,我不想去。

门里有拖凳子的声音,我拔脚就往外跑,实在不敢面对此时此刻的妈妈。我怕再站下去会听到妈妈像那嗓音沙哑的女人那样写出一句什么。迈出巷口时,看见小烟纸店里也挂了一盒月饼做广告,我忍不住回头望一眼,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没关紧的水龙头在滴水,屋顶上还有像人的眼睛一样知情知底凝视着我的老猫。它的背后,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天色还没有黑尽,月亮像一张透明的薄纸。可是那样圆。

这会儿大家都急着往家里赶,去郊外的车空极了,前面只有一个老太太守着几个空篮子,大概是卖完鸡蛋赶回家去的吧。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啊。司机急得要命,每站都不停,惹得车站上零零落落,心急火燎的等车人气得跳脚。他们都有个温暖的,需要他们,盼望他们回去的家。

校园里空荡荡的。树和楼在夜色里高了。从铁栅栏里望过去,四周洒满雪样的月光,像奇异的童话世界。我心里也一片冰凉。

看门老头来打开门,看到我,递给我一封信,大青蛙的。

跑到寝室里打开门,才发现信又是用绿笔写来的,绿笔象征着生长着的爱情,我听到过外国有这种习惯,这一纸的绿色像他模糊的仅极其亲切的微笑。世界上到底还有一个记得我的人,我心里充满了温热的感谢,我看着自己的手,就是这只手曾让他握过,手心里还有洗不掉的皮肤相触的感觉。只有他没有忘记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我和他接受一个月亮的光芒。

信纸在我手里亲切地悉悉作响,像他在对我诉说什么。我关上灯,月光立刻扑进屋里。明亮得不可思议的月光在地板上划了一个巨大的窗棂,黑色的树叶在中间摆个不停。月光简直给人一种梦幻气氛,四处静得没有人声,窗下秋虫清亮地叫着叫着,我手里珍贵的信纸沙沙地向我寂寞的心唱着歌。

我肚子饿了。他在信上说,今天你一定被爸爸妈妈围在中间,你大约要忘了我。他怎么会知道我多感谢他这封绿色的信,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过中秋。他怎么会知道我多饿,多想吃一块热的肉。我忍不住了,我看见那灰白的小路。我听见猫叫。

那女人说过,我反正活不到十七岁。

1985.10.2.

寝室里打算再聚一次餐,宁歌无论如何不肯参加。向何老师开了出门条,到校外去了。海伦沮丧地说,“真扫兴!这人脾气真怪,又没说让她一定带东西来。”庄庆丢下筷子,偷偷跑出来找宁歌,发现她在一家小小的面铺里吃面条。

宁歌谈谈地说:“你怎么来了?”

庄庆小心翼翼地看看宁歌的脸,这个单纯的少女只是觉得宁歌可怜,宁歌聪明,宁歌独立的性格像一块奇异的颜色了样吸引着她,可她总不能理解她。她陪着宁歌走出来。

庄庆陪着宁歌在郊外路上走,远处成熟了的麦田像呼吸一样地起伏。庄庆肚子咕地一叫,饿了,可宁歌问她饱不饱,她说是。想起海伦那句话又说:“不高兴再吃大鱼大肉,倒很想吃光面解解油腻。”她的肚子咕咕地叫,连忙屏住呼吸。

她们一路走回教室,校园里夜色如水。刚总测验完,又要面临统考,趁这功课量低谷,大家都拼命地吃吃玩玩。宿舍楼灯火通明,遥遥传过来琴声笑声叫声,从夜色里看去,像飘浮在海上的大轮船。教学楼却死静死静,像扔掉的旧鞋。

宁歌打开教室的灯,目光灼灼地说:“咱们来玩一个新游戏,写遗书,再交换!”庄庆差点没听明白。

庄庆写:“要是我死了,请把我的骨灰洒在复旦的校园里,我喜欢做那里的学生。请爸爸妈妈给我供一点栗子蛋糕,我喜欢吃这种蛋糕。”

宁歌写:“生命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除了我的灵魂是自己造就的,其他都不属于我。现在我发现生命束缚了我自己的灵魂,所以我要把它丢掉。活着对我来说是服苦役,仿佛是在那个世界里我犯了什么罪,因此判处我这几十年的苦役,我切切地盼望刑满的那一天。这一天一直不来,所以我只好鼓足勇气越狱了。我丢开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对不起了,母亲和老师。

我死后,希望母亲能重新生活,舅舅不要再和舅妈离婚,舅妈脾气不好,但对舅舅是好的。作为一个妻子这样就行了,看见舅舅有心脏病但没人照顾,孤零零的,心里好难过。大家都不要为我难过,只当我从没活到过这个世界上。我想那个世界一定很美,要不死去的人怎么没一个肯回来呢?我的恩人我现在再不能报答了,待来世衔草相报吧。”

庄庆看着宁歌,在灯下她的脸红得像罂粟花,眼睛黑得要命,亮得要命,像让一束阳光照亮的花一样光彩夺目仅十分不祥,庄庆吓住了,她轻轻把纸放在桌面上向宁歌推过去;“是你写的?”

宁歌咯咯笑起来:“怎样?”

庄庆瞪大眼睛:“宁歌你不要吓人。”她突然为宁歌感到心酸,她觉得自己又惊又难过,嗓子里像塞了什么东西。

宁歌深深看了她一眼,扑地笑了:“你那傻样,我是抄来的,怎么这么多情啊?”

庄庆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受了戏弄,站起来就走,回到宿舍,一连吃了两大块蛋糕,海伦说她完全彻底像饿死鬼。

1985.10.24.

统考的紧张气氛又像从魔瓶里放出的巨大妖怪一样威胁着埋头读书的人们。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烦乱和不愉快,感到压抑。遥望树后图书馆的红砖墙,心里特别想念在那儿愉快地读书的情景。

我努力盯着老师上课。但没有用处,每当他们嘴里出现考和复习的字眼,我便不自主地要走神,这样下去分数不会好的!这种没落的惧怕和烦躁一直折磨着我,我怕是发疯了。

下午,去上体直课时,路过礼堂,突然发现红墙上贴了一张可爱的粉红色的纸,说今晚礼堂放黄山的音乐风光片。我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温柔地亮了一下,这是真的,我又可以看黄山了。但明天一早就要数学统考了。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要选择的时刻,我真想大吼一声。我看到何老师厚厚的翘起的上嘴唇又排列了一些亮晶晶的泡,真不敢再看一看她的眼睛,但在心的深处,我听见有声音唤我,说不出的声音,山的声音,树的声音,云的声音,还有怎么也分辨不真的他的声音。

我冲回寝室里脱掉鞋,脱掉袜子,光着脚站在刚拖干净的地板上,不知道再干什么好。宿舍楼这会儿寂静无声,只听得走廊尽头的厕所水箱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大家都在教室里拼命。五个脚趾自由地撑开,心里一阵愉快。不论什么东西,都不希望有东西束缚着啊!何况心里的愿望!我像一个雇农,在母亲、老师和社会舆论的土地上耕耘,把青春和心血都付诸于这土地,还要抛弃自我,换得别人刮目相看,但这一切对完善自我又有什么用?失去这些,我还是我。

我下决心要去看望我的黄山!

电影刚刚开始,我仿佛又看到天天都去的那有明亮水洼的小树林了,可突然潮水样淌来的音乐停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息影的剧场里叫我的名字,让我出去,说有人找。

礼堂外面的昏灯下,站着脸全扭歪了的何老师。她刀身后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有点光秃的树枝像张牙舞爪的妖怪。我止也止不住膝盖上的哆嗦,我想吐,恶心极了,唾沫都发酸。

她看了我好久,眼光恶狠狠的,她压低哆嗦的声音说:“我真想打你,要是你是我的女儿,我绝不饶你,你的成绩自己还没数!”

我也盯着她看,她有什么权利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我不及格管她什么事?我喜欢不及格,喜欢做全班最差的学生!上帝知道我聪明就行了,用不着她管!

她说:“你必须跟我回教室里去。”

我冲口而出:“就不去。”

她喷到我脸上的鼻息烫得厉害。在路灯下她的身体显得那么矮小,她的头发在头上乍着,十二分的像妖怪,她说:“你不要这样,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觉得我对她微笑了一下,我一定要气她,她敢打我吗?她敢把我拖回教室去吗?我比她年轻,我打得过她呢!我是龙中骄傲的叛逆者!我把头扭开,看也不看她,偏不!

她说:“好了,你看电影去吧。”我看看她,她已经转向龙门楼,我知道她想我会在她无声的威逼下跟她走。但我却轻描淡写地说:“好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电影院。让她暴跳如雷去吧!

电影变成了一个发出酸味的西瓜。

这整整一夜我都没睡好。我倚在床架上,听着她们静静的呼吸。窗外的树在风里落了整整一夜黑色的叶。朝月光的一边,变成了银色。当叶从枝上落下,它的灵魂从枝上升天的时候,落叶坠下,随清凉的晚风悠然起舞,何等翩翩!升到空中去的灵魂一定会惊喜地发现,当生命消失的时候,躯体和灵魂都能如何自由优美地舞蹈,这在生前是绝不可想象的。我突然觉得我就要站起来,就要大声地呼喊,就要奔跑,大家都将被吵醒,惊奇得要命地看着我,但我不管。可实际上,只是一个幻觉。在心里翻腾如潮如海时,我的呼吸和她们一样平静。

1985.12.6.

何老师认认真真地在公安局治安队的褐色办公桌上写陈述词,她写下三点:

1.宁歌时常拖欠伙食费,每每屡次催问才能交上。11月的伙食费至今未交。

2.学习一般。

3死前未发现异常。

想想,又加上一句,我平时对她督促不够。有一滴泪在她眼睛里转了转,没落下来

1985.11.8.

刚端上饭碗,丁丁过来说门口带了话来,外面有人找。我放下碗,疑惑而急不可待地向门口跑过去,高高的铁栅栏旁边站着他!风尘仆仆地,旁边放着个大旅行包。我脸刷地红了,他的脸也红了。看门老头看看我又看看他。

“你怎么来了?”我问,见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才知道自已问了一句多么不近情理的话,连忙说,“欢迎。”立刻又觉得这话说得像接待站的工作人员,于是,羞愧地闭住嘴。

他才说到上海来是为买新的照相机。他的眼睛在闪闪的镜片后面腼腆自尊又亲切欢喜地闪着光。我觉得我伤害他了,那美丽的铁皮小屋啊。我忍不住拉了他一把,引他到校门口的几棵发红的水杉树下,我轻轻对他说:“咱们去玩吧,星期天我有空!”我对他仰起脸来时,感到额头上有一片温暖阳光,他咧开嘴笑,真好!他说:“我算准了,该你过生日了吧!我们来庆祝。”天蓝得多么厉害!蓝得让人心碎!

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呜咽了。校门口走过两个高中的女生,她们打量完了我又去打量他。他紧张起来,把手紧紧背在身后,挺直脊背。

我连忙安慰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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