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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学生三部曲-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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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们把帽子搞下来的时候,头顶压得扁扁的,头发全贴在头上,难看死了。”
庄庆觉得自己就要站起来走开去,或者狠狠踢碎一块隔音玻璃了。她听着这些话,有种被侮辱的恼怒和伤心,但她却把手支在下巴上,脸上放着随大流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在听件毫不动心的事情。
语音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门口站着女军官,其中一个人问:“潘莉莉同学是在这儿吗?”
潘莉莉脸刷地红起来,她嘀咕了一声:“我怎么像杨白劳一样了?”扯下耳机站起来,急急地吩咐站在桌前的同学,“帮我挡着点,挡着点。”一边猫着腰,跌跌撞撞跨过几排凳子,跑到教室后门,逃了出去。
英文老师引着女军官走过去,女生们大笑着告诉她们,潘莉莉上厕所去了。
女军官就站在庄庆的桌前,起先她们还想等等潘莉莉,那个梳独辫的问厕所不远吧?有人捂着嘴咕咕地笑,有人忍着笑说潘莉莉今天拉肚子了,有一会儿等的。
庄庆握着铅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着,她从眼角看到一片黄绿呢的颜色,她还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军服的颜色,这颜色好像包含了一种奉献而被人需要的生活,但她不敢认认真真地去看看它。她闻到女军官军服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种呢料的气味还有女人温暖的体味还有很淡的青草香型的肥皂味。那一种陌生而沉重的,是军服特殊的气味,它们笼罩着庄庆,她恍然觉得自己正在抬起头,看到了女军官的眼睛,那眼睛审视着她,看她是否在气质上具备军人的素质。(十九颗星)里说,那最重要的,便是忘我和勇猛。自己直直地站着像接受沐浴一样接受那眼光的审视,心里满是参与的模糊的希望和准备欢呼的紧张愉快。自己在说:“如果行,我要去。”身体深处滋长起一种奇异的东西,明朗而坚强。
然而,事实上,庄庆的确感到了女军官的眼光。它们热烘烘地停留在她左颊上,探寻着答案,她们以为她会转过头来回答她们的疑问而且帮助她们。而她却从书包里取出一盒用得很旧的磁带,关掉听音,把磁带放到录音机里。庄庆故意把耳机弄得哗哗响,在响声里她听见头顶上有人轻轻叫她:“同学,潘莉莉——”但她已经抢在无法不回答前头,装作浑然不觉,把耳机套上耳朵。耳机里面,一片大海涛声,伴着重重的鼓声,海鸥乔纳森的祈祷歌就要开始了,弦乐已经像大鸟翅膀的阴影一样四下散开,钢琴长啸。有厚厚的男人声音用英文朗诵:孤独的想飞得很高很远的海鸥乔纳森在不想飞而且嘲笑飞的同伴中感到孤独,它飞在广旷的天空里,向上帝祈祷,诉说着它的孤独。那音乐衬着那厚厚的沙哑的声音,温暖宽广。鼓越敲越重了,越敲越重了,庄庆拧大音量,耳道好像变成了共鸣箱,耳机震得嗡嗡直响。
眼角那一片黄绿呢晃动着不见了。
海鸥乔纳森在祈祷,悲壮、不宁、凄凉但不纤细,祈祷飞,倾诉梦境,我梦想,我梦想倾诉于大海波涛上,悲壮里有了一些辉煌。里面夹着突然爆发出的一阵欢笑。潘莉莉挂着那么一种笑容进来了,那么一种被追赶的骄傲和不屑。鼓沉重地敲着,钢琴沉重不屈地跟着。庄庆心绪恶劣地看着潘莉莉那样侮辱了她不死的梦想,但她脸上还是笑着,那笑容有点累,却和班上帮潘莉莉成功地躲过一场动员的人们没太大的不同。
庄庆的眼睛变得十分阴沉,她看到曾惠在对她转过脸来,连忙埋下眼睛。她的一半正在鞭打着她的另一半,她痛切地感到她甚至不如曾惠。
磁带已经很旧了,耳机里绵绵不绝地响着沙沙声,但这是庄庆用得最久的磁带了,别的磁带一拿来喜欢得像疯了一样,但不久就不愿意再听了,唯有这一盒带,从一个访问学者那儿翻录来,每次听都心里胀疼,但却时时想起它来。海鸥乔纳森在发问:上帝,哪儿是我的道路,我需要,我渴望,我要知道哪儿是我的道路。海鸥乔纳森飞了,飞得很远,孤独地看着天空,那孤独的天空。孤独地看着夜晚,那孤独的夜晚。
也许在庆不得不孤独。她不仅想飞,而且不敢表示想飞,所以她不属于任何方面。她总被这两股力量撕扯得踉踉跄跄,痛苦万状。她追求着最纯净的东西,但又不能抹净别的色彩,她时而灿烂时而暗淡,时而勃发时而萎靡。大人们常带着“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慨然表情轻抚十七岁的孤独和阴郁心情。然而庄庆感到的孤独,也许是童话般简单而深刻的。
第二节课一结束,门又被推开,一个胖胖的夫人边找边叫:“莉莉,潘莉莉!”眼镜架挂在胸前,碰得扣子咯啦啦地响。潘莉莉举起手来示意,胖夫人挤过来,劈头就问:“你怎么说?”
“我说我愿意去!”潘莉莉拖长声音。
“Stupid”胖夫人脸一沉,潘莉莉吃吃笑起来,“你当真的?”
胖夫人钟爱地向潘莉莉摇头:“你吓妈妈一跳!那种学校那种地方无论如何去不得的噢!考上外院,还要有把握不到外地去。那种苦吃起来是一生一世。妈妈也是大学毕业,知道厉害的。”
英文老师走过来,做出一个微笑:“潘莉莉的妈妈吗?”
潘莉莉把手挎在妈妈手臂里点点头。
英文老师点点头:“你女儿是 Top Student啊。”
胖夫人抿住嘴笑了:“所以凡事要考虑到将来啊。好的开端应该有好的结局才是。”
庄庆收掉磁带,站起来走了。
整个周五庄庆都把自己罩在孤独的大雾里,每当这时她便想起宁歌,想起宁歌那时厌倦地看着自己问长问短的那种眼神,她也开始体会这种心情了。只是她时时好像是分裂的,躯体照样的上课下课,乘没有老师的时候和同学们一块到散着干草芳香的草坪上去打滚。有时她惊奇地听着响亮的笑声从自己咧开的嘴里流出,完全像别人形容的那种像一条欢快小溪的少女欢笑。她能和馋得半夜都要撬饼干箱的方欣欣抢汤里的鱼丸子,同时内心一片愁云惨雾。
这天是周六,是寄宿学校最快乐的日子,种种自己不喜欢的事都像到达的行李一样可以重重往旁边一扔。星期六总有自己喜欢的饭菜,对十七岁的女孩来说,喜欢吃的东西是和美貌、学历一样重要的珍宝,只不过不好意思说出口笑了。星期六是充满自己设计的重重希望的日子,太阳好风好,公共汽车虽然挤得肋骨发疼也是有趣的,而且还有一个不用上学的星期天。走廊里奔进奔出的女生们都过节一般地欢欣,下午没课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一星期换下来的脏衣服,高声招呼着同伴回家;下午有课的班级在寝室里按耐着午休,把门碰得山响表示抗议。
庄庆下午没课,她说这星期不回家,说完就背着书包走出寝室。春天的中午阳光灿烂,学校的小树林里绿了一冬的灌木,反而承受不住阳光,静静地落下疲倦不堪的绿叶子。这是种奇怪的树,绿完夏天、秋天和冬天,在春天第一批小而坚硬的花就要吐蕊的时候,它开始落叶。庄庆每次看到它落树叶,都觉得那些树叶像在黎明前死去的中锋。
小树林前就是那个灰色的古堡塔。古堡塔城墙般的平顶上嵌着很白的厚厚的砖头。圆圆的塔身只有几扇狭小的百叶窗,百叶窗关得很死,明亮透明的春田阳光把上面厚厚的尘砾照得清清楚楚。庄庆一直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造这样的塔,而且总是把它拦在一圈楼花的铁栅栏里。铁栅栏漆得乌黑发亮,却围着尘砾扑扑的古堡。她问了潘莉莉和徐亮,她们都是在这儿读初中的,可她们也不知道。
这儿便是庄庆的秘密领地,她甚至搬了一些断砖头来放在特别湿软的地上,建筑了一条红砖的小路。断了的红砖碗碗蜒蜒向深处去,乍一看很像森林里的红毒蘑菇。
她跳过红砖来到一块高起的空地上,那儿很干燥,奇迹般地有束阳光照在那儿,那儿的绿草已经抬起脑袋来了。她铺好一张报纸坐下。四周的寂静立即悄悄围过来,像张温厚的大披肩披在她的肩上。在庆听见腕上的手表嚼呼啦啦地走。那块精巧的小表是她顺利考上高中,母亲给她买的昂贵的纪念品。为了她考进女中,母亲那一晚上在家里难得来的客人面前容光焕发了几个小时。当有她看重的客人在的时候,母亲优雅,母亲温馨得体,母亲的眼神像爆竹一样灼亮而且充满寻常不见的教养的较力,母亲像在光线不好的厨房里突然被仔仔细细擦得雪亮的不锈钢拌盆。而庄庆则一声不吭也不看母亲,她心里感到侮辱,她像珍奇动物大熊猫。那时她心里充满对龙中刻骨的仇恨,她一直觉得是龙中杀了她最好的朋友宁田。此刻,庄庆心里涌着焦灼和忧伤,从宁田以后,到金剑党大侠客般的剑胆琴心,大打出手;到现在,她心里常有一种惊回首慌忙四顾的感觉,生怕在身边又少了一个孤独到死无助到死的朋友,她常一边大声欢笑一边用优伤的眼睛打量别人,用眼光把别人脸上可能藏着的每一点忧伤从暗处从眼角里掏出来,以自己的金剑去帮助他们。她从来没打过架却能勇猛地拳脚相加,因为她那时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宁歌的影子。她好像是在保护宁歌。古堡塔渐渐沐满阳光,在阳光里它显得十分宁静诡奇。远远的林荫道上传来回家的同学的说笑。庆庆问自己,有谁知道这说笑的都是心里一片灿烂光明的人呢?宁田最后看她的时候,也笑得如明镜一般。
今天是四日,每个月的四日,庄庆都到这里来给宁歌烧一张歌片,宁歌喜欢唱歌,喜欢弹吉他,庄庆在没有什么办法纪念宁歌、与宁歌沟通的时候,用了早已在城市里,在中学生中废弃的迷信仪式:烧纸。
庆庆拿出火柴来,燃烧她猜测宁歌会喜欢的一支歌:(我们是一群迷路的孩子)。她把纸叠成一个小船,在幼儿园里庄庆是做纸工的好手,直到今天,小船的翻板还做得硬挺贴切。甲板上能看见一句歌词:我们是一群迷路的孩子。庄庆找来落叶,春天的落叶干脆但仍旧碧绿,庄庆把树叶捻碎,铺在小船底下,一片绿色的碎叶有了点绿水的样子。庄庆猛地想起了(神曲)里通向阴间的小船,到地狱和天堂都要通过这小船。庄庆怎么也不能相信宁歌能进天堂,她死得那么惨那么残酷,只有地狱撕扯着她,她才会这样悲惨地死。
庄庆点火烧着了落叶,碎叶子轻轻毕剥着翻卷起来,升起一缕辛辣而芬芳的烟雾。小船烧着,浅浅的灰色烟雾袅袅升上天去,庄庆觉得宁歌的灵魂该接到第一缕烟雾了(Zei8。COm电子书。整*理*提*供)。她该回过头来轻轻笑,她的笑容像个小猫,眯着近视的眼睛,说:“庄庆你真的还记得我?真记得我?”
铃声从教学楼若有若无地传来。下课了,最后一阵喧闹欢腾以后,学校就会彻底安静下来。
曾惠随着回家的同学拥出教学楼,来到大门口,好像等什么人。班上的同学在校门口匆匆道别,她看到几个高个子的男孩远远插着手站在广场的路灯下,那把脚放在粗粗铁链上晃悠的,好像就是向她要保护费的那个粉刺男孩,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了哪个女中的女生。等同学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到门口的会客室里去打电话。由于庄庆意外地不回家过星期天,她也决定不回家。她毕竟是为了金剑党而来。
丈夫办公室的电话一要即通,而且是丈夫厚厚的声音在“喂”,随着这声音,丈夫的香烟气味掺杂着他独有的男人气味亲切扑来,曾惠脊背上立刻掠过一阵渴望,靠在丈夫的臂膀上对曾惠来说是最放松最愉快的时刻,靠在那儿安安静静看一本好书,吃零食,对曾惠来说是一种理想。
普惠说到新单位要卖力一点,这是个好地方,弄得好可以有机会进修,做任课老师。所以星期天不回家了,争取早点破案。
曾惠用眼睛扫着四下,会客室里门窗紧闭,椅子都翻在桌子上,露出粗麻布的底面。不会有人听到绝不属于女中学生的这个电话。曾惠听着丈夫用含含混混的暗语对她说着一星期对妻子的思念,想象着在办公室里严肃稳健的丈夫心怀鬼胎的滑稽模样,脸上禁不住微笑起来,她含含混混地应着,心里充满了有家可归,有人等待的成年女子的不安宁与骚动。带着这种心情,曾惠放下电话,使劲咽咽想回到家去的渴望,走出门去。
这时,庄庆已经走出树林,回到寝室里,把内衣换下来,拿到盥洗室去洗。这个星期不回家,内衣只好自己洗。在家里,虽然母亲一定会帮她洗的,但她听到母亲抖落着她的脏衣服嘟囔的时候,总感到自己像赤身裸体被母亲利剑般的眼扫过,躲到阳台上,心里也无他自容。她把手浸到脸盆里,在水里变得厚实而僵硬的内衣立刻使她厌烦起来,她把衣服从水里拉出来,放进化好了洗衣粉和热水的脚盆里,再用脸盆把脚盆扣住,女中的学生里流行这种洗法,据说这样可以少搓而过得去。
庄庆想象着这会儿家里的情景。父亲出差还没回来,母亲一定正在把家里的拖把甩得冬冬响,家里四处都散发着潮湿的水气。母亲一在家,家里的房间和走廊地上一定是干净而潮湿的,不是用水洗就是新打蜡。母亲用条绿色的旧纱巾把头发紧紧裹住,拿了抹布细细地擦家具,弯下身去连大柜的脚都不放过,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抬起头来,额头胀得青筋暴露,本来十分秀丽的眼睛像肿了一样。母亲从庄庆进学校以来,就这样愤怒而急躁地与每时每刻飘落下来的灰尘做斗争,嘴里嘟囔着,感伤而委屈地察看被水浸红的手掌和渐渐不那么光洁流畅的手指。
如果这会儿敲门进去,母亲一定脸色突然变得愤怒厌烦,对她吼叫:“脱鞋!”然后说她如何如何的劳累,家是如何如何的破败肮脏。母亲的抱怨像泡进热水的洗衣粉,只要轻轻一搅,泡沫就不可收拾地发出来。厨房的桌上会放着庄庆最喜欢吃的红烧鸭舌鸭翅,母亲特意在厨房的小桌上铺了红白小格的桌布。庄庆吃她最喜欢的东西,心里充满了对母亲厌烦和怜惜的复杂感情。母亲走进厨房,厨房小而昏暗,母亲每到黄昏都不允许自己家是这栋楼里第一家开灯的。白碟子泛着洁净温存的激光,母亲把洗菜的铝锅在水池里拖得山响,说;“你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你们这一家子什么时候想到过我?”她总把庄庆和父亲说成是一家子,因为在庆随父亲姓。庄庆心里立即被厌烦和怨恨挤满了,她放下吃到一半的鸭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不敢争执不敢走开,只是垂着沾满油腻的手指站在那儿。每当这时,她心里都反反复复设想着将来她一定对自己的女儿温柔体贴,一定在桌上放一盏明亮的黄灯,陪女儿一块吃鸭舌和鸭翅。也许,女儿对母亲的向往是最强烈最具有完美意味,对母亲的怨恨和内心的反叛也是最严酷无情的,犹如对一种生活方式和成长过程的否定和遗弃。庄庆把手按在温暖的脸盆沿上,脸上浮着一个远远的微笑,那是她对自己母亲形象的最初描绘。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庄庆慌忙收起脸上的微笑扭过头去,是普惠,带着一脸沉思默想的微笑走过。这微笑使看惯少女表情的庄庆感到奇怪和陌生。曾惠走进客室,又转出来,找到盥洗室ZEI8。电子书。这时庄庆已经草草搓完内衣,在用清水过了。
庆庆看看曾惠说:“你怎么也不回家?”
曾惠脸色坦然地把手伸进庄庆脸盆里捞过一件衣服放水过清,一边说:“英文老师让我星期天等她来补课,说我程度太差,一O一并不十分注意英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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