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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学生三部曲-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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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峥嵘连额头都烧起来,她说:“丁丁妈妈叫我给你们送点水。”

她急急把茶杯— 一从茶托里搬出来,滚烫的水溢到手背上,一开始烫得她想叫,后来,也就麻木了。她看到在角落里有张空椅子,就像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非首席翻译坐的那种位置,灯上有块放得很大的暗影正好罩在上面。她的心步步跳起来。

她把茶杯全搬出来,送到每个人近旁的地方,正好多了一杯茶,那杯茶站在苹果皮中间,独自热热地冒出白气,变幻着模样,有一会儿,顾峥嵘觉得它像只伸出的手臂,摇动着。

她把苹果皮抓到茶托里,衣服里的黑马挂链从领口倒出来,光芒四射地在她胸前闪烁,她连忙退到走廊里,还返手悄悄把门带上些。

走廊黑暗而封闭,充满了寒气、茶以及果皮的气味,客厅的声音客厅的灯,像从天而降。顾峥嵘靠在透亮但冷凉的玻璃花墙上,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庄庆,庄庆也是一个瘦瘦白白,长得有点像丁丁的女孩,只是她的眼睛像鸟一样警觉而且有点惊慌。如果今天是她,不管是事发以前,还是事发以后的她,会怎样?她仿佛追求的就是此情此景,她会激动得哭出来吗?

黑暗里仿佛有庄庆那双恳求的,充满了委屈、恐慌的眼睛。她总对她说:“你不要再来找我,我早争取入团了,我再也不干那样的事了。”

顾峥嵘突然发现那样的事,大约有点金灿灿的意思。庄庆啊。

突然听到有些响动,丁丁的房门慢慢关严了。顾峥嵘惊得一跳,连忙端着茶托,回到厨房去。

丁丁一路从房间门那儿穿过大床栏杆,走到窗户前,钢架子台灯的余光里泛着金色的光,像小时候少先队的队号。窗外一片白,是没化的雪,再一看,还有一层镀在雪上的闪亮月光。丁丁几乎不相信,打开窗户。

窗外出人意料的宁静无风,几乎温暖。天变成无比干净清新的一块,上面鼓着一个月亮,将圆将缺。丁丁伏在窗台上,面对一个大雪盖住的世界,仿佛一切都陌生。街上没有行人,连人行道和那些肮脏的阴沟口都被雪盖住了,街变得很宽,而且没有脚印。

丁丁慢慢地,很心疼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颊,轻轻拍拍它。我是月亮雪地里最孤独的一个女孩,永远不会有一屋子同学来唱歌,将来会有谁来呢?如果我也从西北基地回来,我也是连不般配的小种鸡男人都谢绝的老处女吗?王学明在心灵上已经阻断了,如果他来,他会坐在画轴下摇着根根竖起的头发说:“我早就对你说了,我们都是角色,而我深恨那角色,我要找自我。”’

陆海明吗?同学六年,并不知道彼此往心里走的门在哪儿。也许陆海明会来庆祝他的胜利。

庄庆吗?她一定痛恨着宁歌去世的那晚,她在蚊帐里嘤嘤地哭,而自己却吓得踢开门仓皇而逃。那次由于自己的尖叫,吓得整个一层楼的女生都纷纷尖叫着碰开自己的房门,全楼都在这样没心肝的响声里摇晃。说什么呢,而且?

那么,小学里的同学,大家隔得那么远,大家的脸都变得模模糊糊,就像隔着门传来的歌声一样,有声音在唱: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丁丁看到一棵树上摇下一些雪,那些雪顶着一小片极亮的月光纷纷扬扬而落。月亮是永远的,它的明亮使丁丁感到很温柔、很悲哀。那种大大天里只有一个月亮的悲哀像月光一样洒满了丁丁的整个身体,她只是不断抚摸着自己的一小块面颊,那块皮肤被抚弄得腻滑温暖,像一小块上好的软缎。她轻轻摇动自己的身体,拍着自己的身体,一层层浸来的悲哀里,她感到她原来是这样疼爱着自己,像疼爱一个尝尽委屈失败的小女孩。她想起在爸爸桌上看到的一幅木刻画,一条瘦小的狗对着大月亮拼命嚎叫。那时她问爸爸要,爸爸说等星期天写好了文章就给她,但星期天她早早地返校了,也把这幅画忘记了。她忘记了多少重要的事啊!那个星期天,已经淹没在许许多多一模一样的星期天里,再也找不到了。

抗美客厅里的吊灯是丁丁从未见过的美丽和辉煌。丁丁将身体探出窗口,碰到了窗台上的雪,那气味新鲜的零一t刻出了,变成一股刚切开的黄瓜气味;隔着有月亮有雪有黑色潮湿树枝的夜,客厅的大窗和金黄的大灯,宛如童话里天堂的门。

丁丁突然感到自己像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别人有灯,有火,有刚烤好的鹅,有家,而她,只有一包火柴,没有东西便什么也点不起来的火柴。连鞋都不合脚,因为鞋是大人的。

她回头看看自己的小屋,那写字桌上的灯、旧旧的录音机和耳机躺着,还有作文纸,干了,皱得像老太婆的哭脸。全是些熟悉的东西,换一个角度看,就觉得了它的小职员气。

丁丁拿眼远远抚摸着它们,它们是她的同学和伙伴啦,只有它们会永远陪着她。

又有歌声传来:“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杨直上重霄九……”在丁丁听来,那声音悠悠,惨烈而凄凉,像些影子浮游在白雪之上,月光之下。

丁丁跳下窗子,却舍不得关上它,她回到桌前,关上灯,月光立刻倾泻进来,明亮如白太阳的月光。丁丁感到了月光的逼迫,随手打开录音机,录音机里却没有声音。月光沙沙有声地走在房间里,像面目突然奇丑的人面前的一面镜子,那魔镜永远在你意识到之前跳到你的眼下,而躲藏不及。月光照亮了地板上的一块凹痕,是个小床留下的痕迹。

突然一个女人在录音机里问:“他提议什么?”

然后又没有声音了,月光在屋里沙沙走着。

只有月亮走着。

丁丁摸了把录音机,她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它,她跟着读:他提议什么?

抗美远远听到一点声音,就站起来,推开一点客厅门,果然是丁丁,丁丁把她的门关得很严。抗美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走廊的幽暗,她闭了闭,再睁开,这时,她听到膝盖裂帛似地响了一声。

大猫看着她问:“干啥?”

抗美关严了客厅门,并拉上厚帘,有时家里来了父母的重要客人,他们就会把厚帘也拉上,这帘子很隔音。厚帘一定好久没用,而且连保姆都忘记去洗洗干净,一拉,灰扑扑地落下来,连灰部散出陈旧的干燥气味来。抗美偏过头,让开灰尘,拉好帘子,她放低了声音说:“小民的女儿今年高考,要争全市第一名。咱们将就点。”

大家都点头。

鲁野证明道:“这年头,分就是命根子。”

抗美感到头上的大吊灯暗了暗,大约电力不足。感到灯的暗淡,背后墙似的隔离以及灰土的气味,抗美突然想起早先一屋子的人变成了狗患于,聚在一块讲讲江青的小道消息,商量着怎么会监狱门口等谁家父亲批斗大会前开出来的囚车,那时候就有这样的气味这样的灯光。心里重新泛起了做阶级敌人的滋味。

那是个惊奇。

好像问:原来我在这位置上。

又是星期天六点半。厨房里堆满了各家单位发的年货,许多冻得死硬的鸡,张着嘴的鸭,血头血脸的青鱼扁鱼和各种平时见不到的鱼,全堆在水池和水池旁边的地上,看到那些东西,总使人感到悲哀和惊讶:人原来要吃这样多的东西,人原来要吃这样脱的东西。

客厅门关着。抗美、丁丁和顾峥嵘坐在一个长沙发上,她们都感到长沙发合着唐老鸭的节奏抖动不停,只是不知是谁干的。唐老鸭一弹皮弓射破了米老鼠的戏法气球,她们都笑起来,唐老鸭的蓝衣照亮她们的牙齿,一些结实而整齐的牙齿。

顾峥嵘跟着自己的妈妈钻进宾馆的出租车,那车是豪华型的,扶手上有窗子开关。车里很热,散发出宾馆特有的外国气味,一些烟,一些化妆品和一些说不上什么的温暖气味。顾峥嵘发现妈这次戴了好粗的金项链,像根压扁的链条。妈亲爱地看着她:

“好吗?在这户人家?”

“还好。体验体验。”顾峥嵘拿手抚摸了一下妈的那根金链,凉凉的,一看就知道,妈的生意一定又赚了,妈每次赚了,都为自己买一样新东西,披挂在身上,仿佛勋章。妈骄傲地仰脸笑了。

她说:“下午和江苏、香港的人一块谈笔皮毛生意,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最贵重的收藏品是什么?金子、红木和皮毛,又是笔大生意。”说着她钟爱地看着顾峥嵘,“可惜你还没这个需要,要不然我真想给你买辆车,就买辆和这个一样的。”她拍拍软垫。

这真是辆好车,坐在里面,便感到自己像个要人。顾峥嵘拿手按在Down上,玻璃无声地滑落下来,闻得见车外冬天的风。妈说:“你坐过这车?你知道一按就行了?”

顶峥嵘点点 :“不是写着吗?”

妈搂着顾峥嵘的肩膀,骄傲地笑了。顾峥嵘看到妈妈的鼻沟里留着些没有擦匀的粉,粉衬得沟纹和毛孔颜色更深了。妈妈到底老了。妈妈年轻时是个饮食店的女工,有好长一段时间站在卖馄饨的窗口,据表哥说,爸爸就是在那个窗口认识妈妈的。那时只是说妈妈像男人,爸爸像女人,妈妈那时不能擦粉,妈妈的脸总使顾峥嵘想起一碗极烫的馄饨汤,然而妈现在供应所有的时髦女人的最时髦的化妆品,妈自己也像时髦女人那样享受,用它们盖住年轻时留下来的皮肤。

缓缓斜上去进大门的时候,有目光复杂的眼睛从敞开一点的车窗里往里挖,妈紧紧搂着顾峥嵘,顾峥嵘心里几上几下的,从来没有人这样搂抱过她,大约,这就是诗人们和歌唱家们说的妈妈的怀抱。

妈付的是兑换券,因而司机极客气地从车里道出来一句:“欢迎再来,小姐。”

妈牵着顾峥嵘的手走进大门,有保安小姐向她们亲切微笑,是和茶色玻璃大宾馆配套的亲切微笑。妈说:“我住锦江不自在,那种老房子叫人说不出话来。我最喜欢华亭,大,气派,现代。”顾峥嵘感到自己是一步一步飘飘地走进谢尔顿的电影里,伴音的,是妈妈极细极高的红皮鞋跟,妈走得不太轻快。

到了妈的房间,她就把那鞋从脚上拔下来,光脚踩到地毯上,那脚像下到场里的薄皮小馄饨一样,舒展开来,变宽变粗了,变成一双亲切有点蠢相的妈妈的脚。顾峥嵘看着妈妈微笑起来。房间里很乱,衣箱打开着,里面的衣服揉在一块,空调嗡嗡响的地方,晾了一条红花手绢。妈在箱子里翻出还没有拆包的一叠衣服扔到床上,说:“我先接你来,让你准备准备,收拾掉一点学生气。你先去洗澡,换上衣服,再去下面做做头发,我给你些钱,你去酒吧坐坐,呆会儿我们大概在那里谈生意,你先演习演习,到时候别显呆了。”说着,妈妈很满意地叹了口气,做生意难啊!

峥嵘探过去撕开包得极严的彩色玻璃纸,抖出一条长长的羊毛红裙来,那裙像南美人一样打了许多大褶,波浪般地在摆动。抬眼看见妈妈仰在沙发上,抓着一只鞋,深深地看她:“我就想看到你拆我给你的礼物的模样,我真看不够。”

顾峥嵘笑了起来:“妈妈,谢谢你啊!这裙子真好看。”

妈揉着脚,把脚裹什么似地裹小了塞到鞋里:“诗里怎么说的?冬天没给你的,春天全会给你端来。”

顾峥嵘没说什么,脱了衣服,走进浴室。浴室里有很大的不变形的镜子,很白的但不刺眼的墙壁,很舒服的,像个人躺卧时形状的浴缸,顾峥嵘真觉得在这些东西包围下,她的身体美得惊人。她放满一浴缸水,热水多起来的时候,水就发出微微的蓝色,她把自己泡进去,头仰在浴缸上,撩动水的时候,那水波漫上来,拨动着脑后的头发,这就是女强人带来的享受,这就是真正的现代生活。她想起丁丁家同样宽大,但不豪华也没热水的浴缸,感到心情渐渐昂扬起来,就像是迎风猛蹬着自行车那一刹那。

她哗地从浴缸里跳出来,裹在大毛巾里扭动了一会儿,感到浑身都干了,便去衣架上换衣服。妈给她准备了一套黑色的乳罩和三角裤,那些细细的,满是花边的黑色穿到身上,顾峥嵘突然感到了内心的微微裂纹,那是细布的白乳罩和软软的白短裤所无法替换的,那原本结实而柔软的身体突然有了许多的风情。顾峥嵘连忙套上内衣,再穿上黑色绸缎和假珍珠缀连的毛衣和红裙,打开门,发现妈妈已不在屋里,大概先安排去了。浴室门后放了一双红皮靴。顾峥嵘把靴子抓到手里,那靴子恐怕不是国内货,好轻。她光着脚在地毯上走着,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团揉得稀烂又团成一团的面巾纸,旁边还有一张用过的,想必还觉得没利用够,顾峥嵘拾起两团纸扔到烟灰缸里,心想:到底是卖馄饨出身的妈妈呐。

她放好妈给的一张大票,把靴子穿好,当她再站起来的时候,全身都紧绷绷的又软软的身子好像都被提起来了。她走过走廊,从清扫房间的服务生身边撩过,礼貌地给她的被单小车让路,走廊的地毯吸掉了所有的声音,又像电影开场。红靴的女强人在谢尔顿大酒店的高楼上急急走着。手里提着合同和公文。还有律师的电话号码。

在大厅里遇见了妈妈,妈妈身边是个矮矮的大胖男人,头秃了,好像眉毛也有些秃,眼睛虽小,却被多肉的眼皮紧盖着。妈妈的嘴张得很大地对他说笑着什么,她能听到妈的广东腔,妈是祖传的上海人呐,那个广东腔里有种殖民买办气,顾峥嵘心里暗想,那所有操着广东长腔的商人,都永远不能成为第一流的,真正高级的商人、她远远地看着妈宽颧骨的脸,看到了妈在这大厅里显出来的平民气,那所有的外国货都盖不下去的平民气或者说小商人气。一时,她醒悟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失望和伤情,她的心仍旧平静,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我会比她出色许多。

妈妈看到了她,妈妈的脸一下子亮起来,她拖着那香港人的西装袖子迎过来:“何先生,我来给你介绍我的小姐啦。”

那香港人把顾峥嵘的手捏住,轻轻地摇了摇,而顾峥嵘却用力捏住一满把,利索地抖了一下,即放下。香港人睁开极亮的眼睛说:“小姐这样的人才,帮助你母亲发大财啦。”

妈在一旁拍着顾峥嵘的手臂说:“我让她来见见世面,许多事情还是要早锻炼起来的。你何先生不也是很早就出道,现在你不是有名的精明佬啊!”妈说笑着飞快地转着眼睛,“和你做生意,不敢喝酒呐。”

香港人哄地笑起来,去拍妈的肩:“你也是有名的女强人啦。”

经过的欧洲人纷纷回过头来看他们,顾峥嵘看到了一个黑发蓝眼睛的女孩,她像一道清水一样淌过。顾峥嵘扭过头去看,那女孩倒拖着一车行李,穿着和她早先一样的红球鞋,那鞋快快活活,纯纯清清地向前走远了。

妈引着他们往酒吧里去:“我先让你休息一下,等下江苏方面的程先生一起来吃饭,便饭便饭。”

香港人又大笑起来:“的确便饭。”

酒吧里幽幽地亮着些灯,外国气味更浓了。墙全用毛茸茸的威尼斯纸贴着,桌子是白白的,点着长而闪烁不停的白蜡烛。

来了咖啡,妈把一条鼓鼓的蛇皮钱包放在蜡烛旁边,搓了一把手。香港人很响地搅着杯里没化的糖,妈用匙尝了尝:“唔,不甜呐。”顾峥嵘却后背笔直地坐着,把匙子放在小碟里后,拿起杯子来轻轻喝了一口,她感到身体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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